第三部
第七章
「你怕甚麼？有王爺做主。」曹震又說：「這件事辦完了，有你的好處。」
「隨你去！」錦兒賭氣轉身要走；卻又回頭說道：「你別忘了，你晚上約了雪芹吃飯，別在胡同裡鬼混的老晚才回來；我們姊妹倆可沒有那麼多工夫陪他。」
「久成定論，何勞查問？」
這便是「好是尋香雙蛺蝶，粉牆纔過巧相逢。」曹雪芹的這個故事，講的錦兒與翠寶笑不可抑。曹震心想，這樣下去，曹雪芹喝醉了就無法再談正事。於是開口發話：「你們也笑夠了，暫請迴避，我跟雪芹有話要談。」
彼此互道了「久仰、幸會」，只聽安泰高聲說道：「時候差不多了，各位請吧！」
一個念頭還未轉完，「好戲」似乎便上場了。只見理親王一看從乩盤中錄下來的事，頓時臉色大變；左右隨從及安泰亦都顯得很緊張了。
降壇詩中那一句：「一擔裝山河」，原是由一本家喻戶曉的雜劇「千鍾祿」，又名「千忠戮」的曲文，就是曹雪芹所唸的那一句「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套來的。與「萬乘棄草芥」自相矛盾，看來不易回答。
「對，那些人有個祕本，上面都是些吞吞吐吐的話，看起來暗藏玄機，其實是故弄玄虛。」曹雪芹又說：「那些人的手段，高下就在出不出毛病，出了毛病能不能補救。」
「上仙自稱法號，那麼，谷王開金川門迎燕王進城，上仙出亡是確有其事囉？」
這就很明顯了，所謂「雄才」指的是一向以「東宮嫡子」自居的理親王弘皙。轉眼看時，弘皙已疾趨上前，拜倒壇下，唇吻翕動，是在默禱。
「當然有，這跟測字一樣，偶爾觸機，如有神助，說的話準得很；而且準得離奇，準得意想不到。這也就是扶乩好玩的地方。」
這兩個聽差，不約而同的都去求教一個一向有「智多星」之稱的同伴，許以重酬。此人來者不拒，教了他們同樣的一條「美人計」；當然，那兩個聽差彼此都不知道，暗中還有對手。
「後來呢？」
「原來如此！」安泰又問：「令弟在壇上是甚麼司值？」
說完，看時候差不多了，套車帶著魏升直奔新永住宅。他家在皇城以南的東江米巷，那條胡同極寬，但車馬填塞，熱鬧非凡，曹震的官小，自己識趣，在胡同口下了車，步行而往。只見新永家張燈結綵，門口站著大興縣的四名差役，以及本宅的幾個下人，一律簇新的藍布大褂，帶著紅纓帽，挺胸突肚，神氣得很。
「好玩兒嘛！」曹雪芹略作回憶，不自覺的破顏而笑，「看扶乩的人、或者問世的人受窘，實在是件很好笑的事。」
「令弟呢？」他看見安泰在問曹震。
「萬乘棄草芥，一擔裝山河，自古帝王宅，相殘骨肉多。」降壇詩以後，乩仙報名，「老衲應文是也！」
乩筆又判：「何言不符？」
「宋太宗傳子而非傳弟。」曹雪芹答說：「那是因為趙普的一句話：一誤不可再誤。」
曹震蘸著茶水在桌上寫了個「理」字，輕聲問道：「懂了沒有？」
「喔，幸會，幸會。」曹震自我介紹，「敝姓曹，單名震，行二。」
這就不但曹震，連錦兒也忍不住要質問了，「既然是假的，你怎麼一直迷這玩意呢？」她說：「世界上從沒有明明知道是假的，還當真的一樣，你又不是癡了。」
「你倒舉個例子，看看是怎麼出了毛病？」
「是給燕王奪了天下的明惠帝。」
新永不認識曹震，但亦不必請教姓氏，只是照樣回了禮，答一聲，「多謝，多謝，請隨便坐。」
「那不離大興縣衙門挺近嗎？」
「就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不過這件事關係很大，你能不能為大局，暫且受一點委屈？」
曹雪芹料知其中必有講究，便不作承諾，「那得看情形，」他說：「震二哥你知道的，我不喜歡受拘束。」
酒是上好的「燒刀子」，盛在白瓷海碗中，遞接而飲，猶存傳杯的古風。曹震喝了一口，遞向下首，順便請
曹雪芹的性情，不是幹這種事的人，曹震不免氣沮；心想，不必強人所難吧！但想來想去，想不出可託以腹心而能打入安泰家乩壇的人，不用曹雪芹便是放棄大好機會。既然如此，說不得只好想法子鼓舞他了。
那人年紀很輕，顯得有些腼腆，艱於作答；志海急忙從旁插嘴，「這位是安王爺，安三爺的令弟。」
「怎麼叫弄得不好？」錦兒問說：「是弄假讓人拆穿了？」
「原來是李謫仙！」
「當然想啊？」曹雪芹問道：「震二哥，你認識安三？」
這天有人來送信，說陳編修外放知縣，那門上正站在臺階上，聽的主人壞消息，卻是他的意外喜信，情不自禁的手舞足蹈，大聲笑道，「這下該我交運了。」一句話未完，只聽「咕咚」一聲，從臺階上失足摔在院子裡，把條腿摔壞了，所以策杖而行。
「『他們』？」曹雪芹不解，「是指那些人？」
「震二哥這麼說，我不能講個不字了。」曹雪芹接著便問：「可不知道要我幹甚麼。」
「慢，慢！」曹震此時還沒有聽笑話的心情，向愛妻搖手說道：「我先跟雪芹談談正經。」
這姓陳的是翰林院編修，有一天扶乩問前程，乩仙判下一首詩：「春風一笑手扶筇，桃李花開潑眼濃，好是尋香雙蛺蝶，粉牆纔過巧相逢。」陳編修猜詳了一夜，始終莫測高深，也就丟開了。
大家一聽駁的有理，都目注乩盤，看李太白如何做答？那知乩筆停了半天，只判得四個字，用了半句陶淵明的詩：「我醉欲眠。」扶乩的人卻真如中了酒一般雙頰如火，連耳朵後面都紅了。
「這倒也不能一概而論。如果是濟顛降壇，總得叫人陪他喝一陣。」安泰又說：「我是因為曾經有人喝醉了，頂撞乩仙，後來出了事，所以不得已立這個規矩。」
「弟子愚昧，請上仙明示。」
那天是月底，晚上黑沉沉一片，那兩個聽差的老婆，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個捧了一盤點心，一個捧了一壺茶，沿迴廊摸索著到陳編修的書房，準備自薦。不道時間湊得巧，兩人在牆角撞了個滿懷，點心茶壺都打碎在地，驚動了上下來探問，兩人無地自容之下，都遷怒對方，一個罵「不要臉」；一個罵「狐狸精」。陳編修看著不像話，把那兩個聽差都辭退了。
這時安泰上前祝告：「弟子知道大仙跟傅洽大師有約，不敢久留，只不知何時能請仙駕再臨？」
其中有一個聽差，認識曹震，閃身出來，含笑招呼，將他引了進去。轉過屏門，只見天井中已搭了高與階齊的「地平」，上鋪猩紅氈條，一圈一圈的客人，席地而坐，幾無隙地。
「原來是『燭影搖紅』啊！」曹震有理會了，「再以後呢？傳位給誰？」
於是早早吃了飯，閒坐喝茶時，賓客漸集，都是來趕壇期的；曹震的熟人很多，曹雪芹卻一個不識，便悄悄退避一旁，冷眼旁觀。
「你這叫甚麼話，遲了會誤事，早去了等著，怎麼會見不著？」
一入座，曹震就問起扶乩。他只聽說曹雪芹頗好此道，以為必然確信冥冥之中，自有乩仙，不道曹雪芹脫口答道：「假的！」
乩仙的答覆是：「問我何時復降？總歸有日重來。人間遊戲識英才，欠我壇前一拜。」
「你不懂，別多問。」
「言重，言重，吃頓便飯，算得了甚麼。可有一句話，我得先說，今兒沒有酒。過一天咱們好好兒喝。」
不過何彤是個中高手，乩筆動處，判下兩句：「皇位可棄，吾土吾民不可棄。」
「要請教。」
「別走，別走！在這裡便飯。」安泰伸手做個阻攔的姿勢，「今天晚上是壇期，你們不可錯過。」
「好嘛！」錦兒興味盎然的，「你倒講來聽聽。」
「扶乩怎麼好玩？」監廚回來的翠寶在門外接口。
「在這兒。」曹雪芹不待曹震開口，便即現身上前：「安三爺有話吩咐。」
「是聽舍弟所說。」
曹振閱歷甚深，而況是從小看著曹雪芹長大的，自然能從他臉
略一思索，他有話說了：「雪芹，你不是最好奇嗎？這件事是千載難遇的奇事，它會怎麼變化，你最先知道，這還不能讓你過癮嗎？」他極力慫恿，「你倒想想，自古以來，有皇上當得好好地，忽然說，皇位不能傳給兒子，要傳位給別人了，有這種奇事嗎？」
所謂「談正經」就是要問明何以見得扶乩是假；如何假法，為甚麼要作假？
「要問為甚麼作假，原因可多著呢！拿我來說，我扶乩作假是好玩，隨便高興要甚麼人降壇，就甚麼人降壇。」曹雪芹說：「有一會輪到我扶乩，有人告訴我，來客中有個姓秦的，不信扶乩，存心要來找碴，最好把他攆走。我說『容易。』到焚符召仙以後，我判了一手降壇詩『飲酒讀書四十年，烏紗頭上有青天。男兒欲到凌煙閣，第一功名不愛錢。』」
曹雪芹上口便知，是半闋「西江月」；心中自語：這「雄才」不知說誰？反正決不是指自己，因為早在壇前拜過了。
「是的。喝得滿臉通紅，瞻仰乩壇，未免不敬。」
「我給引見兩個朋友，都是敝壇的好手。」
陳編修考在四等，降調知縣。大家說乩仙那首詩的第二句應驗，「桃李花開潑眼濃，」是用河陽一縣花的故實——漢置河陽縣在今河南孟縣附近，縣中遍種桃花，而晉朝的美男子潘岳曾作宰河陽，這兩件事擺在一起，傳為美談，也成了做縣官的一個典故。
「有『會之後人』在座，才會有岳武穆降壇。」曹震為她解釋，「會之就是秦檜的號。在河南姓岳的跟姓秦的是不打交道的，那年我跟老太爺起早進京，經過湯陰，親眼看見一個趕車的，聽說車上進京會試的舉子姓秦，無錫人，當時就停車，非讓姓秦的下車不可。後來那姓秦的還中了狀元。」
「若非傅洽剃染，何致繫獄多年？」
賓客隨著主人家領導，來到假山上一座閣子中的乩壇，燒香焚苻，由何彤坐上手；張友龍作下手，在大家屏息等待之中，乩筆動了。
他說：有一回文友雅集請來一個生客扶乩；乩仙的降壇詩是兩首七絕，第一首是：「沉香亭子好春天，斗酒題詩可百篇，妃子妙年親捧硯，至今衣染御爐煙。」第二首是：「滿林楓葉薊門秋，五百年前憶舊遊，偶與瑤池仙子遇，相攜且上酒家樓。」
聽說有平郡王做主，曹雪芹的疑懼稍減；但他一向喜歡光明磊落，覺得類此行徑，是小人之所為，因而雖默默同意，臉上卻總帶著不甚情願的神氣。
這樣的口吻，似乎不太客氣，曹雪芹心裡在想，這上手何彤有些可惡，不妨出個難題考一考他。轉念又想，在這種場合，謹慎為妙，忍一忍不必多事。
「原來是你故意搗鬼！」錦兒看著曹雪芹，笑罵了一句：「真缺德。」
「大仙，」突然有人抗聲說道：「降壇詩與大仙生平行誼，不甚相符，是何緣故？」
「我知道。晚上約他有要緊事請，怎麼會忘？」
「鑑子心誠，來日三鼓，且復一行。老衲去也！」乩筆戛然而止。
「胡瀅於永樂二十一年還朝，星夜馳赴宣化，吾四叔夜半披衣召見，即此一事，思過半矣。」
新進士朝考，如果不能入翰林，用為部員或知縣；陳編修散館留館，歷時三年，又當了四年編修，不道回頭去當風塵俗吏的知縣，七年辛苦，付之東流，失意可想。因而同年紛紛慰問。到得陳家，門上拄了一支拐杖來應門，一問起來，第一句詩也應驗了。
「這位見過吧？」志海指著安泰問。
「老弟，」他走過來輕聲說道：「你總知道這位乩仙是何方神聖？來，你上！」
「我很相信，不過不大有機會拜壇。舍弟是內行，他們也常請神，每次舍弟都派司職的。」
「喔，喔，恕我眼拙。」安泰向志海說道：「志二哥，勞駕，你給引見引見。」
「有個安泰，家裡有個乩壇，你總
「那就沒有見過。我有三、四個姓曹的朋友，年紀最輕的也四十歲了。」安泰又問：「曹二爺也好此道？」
「意思是宋太祖傳弟而不傳子是錯了；勸宋太宗不能一錯再錯。」
曹雪芹還在躊躇，發覺曹震在他身後輕輕推了一把，那就不必推辭了。走上前去行禮通誠，心想，最好問些無關宏旨的話，千萬別惹是非。
為了訪尋建文蹤跡，除遣太監鄭和出海以外，並派都給事中胡瀅，以訪「仙人張邋遢」為名，遍行天下州郡鄉邑，隱察建文藏身所在。永樂二十一年還朝，其時成祖親征漠北，駐蹕宣化，得報胡瀅一到，不及等到天明，便即召見，漏下四鼓，方始辭出。
「是，是。理當來拜會。」
「像我這樣還算是好的，有的惡作劇揭人陰私，真能叫人下不了臺。」曹雪芹又說：「乩壇人花樣很多。專有一般江湖游士，裝神弄鬼，弄得好為主人家奉為上賓；弄得不好，混一頓吃喝，早早走路。」
顯然的，胡瀅已覓的建文，並獲保證，絕無再爭天下之心；此所以星夜馳謁，為的是向成祖報喜。
「內務府的曹二爺，平郡王的內親。」
「不敢當，」安泰問說：「知道舍間在那兒嗎？」
安泰立刻抬起眼來，「曹二爺，」他很注意地問：「是聽誰說的？」
這時便有人竊竊私議；曹震也低聲問說：「這老和尚是誰？」
念頭尚未轉完，乩筆又動；續寫那首「西江月」的後半闋：「舊日燕享未到，今朝北國低徊；高牆幽死有餘哀，嫡子東宮猶在。」
這一次請「吃肉」，是為了他嫁妹。像這樣的喜事，本無鋪張的必要，但紈絝行事，向來只要有個藉口，便要擺闊。「吃肉」照規矩是不發請帖的，可是口頭上放出風聲去，說是「新將軍這回請吃肉，預備了五十口豬」，即表示來者不拒，所以好熱鬧的旗人一傳十，十傳百，相約：「八月初十，上新將軍府上鬧一鬧去。」
「然也。」
「以前見過，今兒早晨在吃肉會上才交談。」曹震停了一下又問：「他如果想請你在乩壇執事，你幹不幹？」
「安三家裡的乩壇很有名，怎麼不知道？不過，我也只是聽說很靈，不知其如何靈法？」
「好說，好說！」安泰將接到手裡的大酒碗轉給曹震。
曹震不慌不忙得抬眼看去，有個三十來歲，臉如銀盆，氣概軒昂的貴公子，穿一件月白四開裌袍，腰繫黃帶，上罩一件石青補褂，繡虎的補子，頭上是藍頂子，是宗室而封奉恩將軍的服飾，正為主人無疑。
「試猜之。」
乩筆判道：「然也。」
幾天以後，陳家鄰居聽說陳編修，開革了兩名聽差，卻不知是何緣故，一打聽之下，才知道那兩句詩之妙。原來那兩名聽差，因為門稿是「肥缺」，都想謀奪到手；但原來的門上，順理成章當門稿，非得主人格外眷顧，不能如願。
「啊！」安泰的神氣顯然不同了，「失敬，失敬。」
好勝的曹雪芹，本來已不想問了；看乩仙這樣語氣，不能不有所表現，想了一下問說：「上仙即棄萬乘如草芥，又如何『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有不捨之意？」
於是他又問道：「世傳上仙出亡，是由傅洽大師剃度，可有這話？」
「往北隔一條胡同就是大興縣。你可一定來。」
曹雪芹想了一下說：「好！我說個故事你聽。」
「後來，自然是宋太宗得了皇位。」曹雪芹又說：「『燭影搖紅』是樁疑案。不過既有『金匱之盟』，大家也就沒話說了。」
「不是安三爺嗎？」曹震答說：「見過，見過。」
依然是詰責的語氣，但曹雪芹仍舊忍住了，「鄭和七次下南洋，」他問：「是為訪求上仙蹤跡？」
「你怎麼還不走？」錦兒問說：「平時去『吃肉』，不都是天剛一亮就出門的嗎？」
意思是說，有甚麼疑難之事，正好乘此機會，請降壇的乩仙，指點迷津。曹震便欣然答說：「是，是，真是不可錯過。不過初次拜候，便要叨擾，成了惡客了。」
「曹二爺！」
「你想不想去看一看。」
曹雪芹不免納悶，一上來就談扶乩，又說談正經，這兩者如何能有關聯？因此，他止杯不飲，向翠寶要了一碗小米粥，一面喝著，一面凝神靜聽。
「反正是在乩壇上幹活兒，我也不知道他會要你幹甚麼？不過，有一層你一定得花點心思，要讓他相信你，你才能明白他們在搗甚麼鬼？」
其時乩筆又動，判的是：「爾尚有所詢否？」
「聽說安三爺府上的乩壇，靈驗無比。」
「今兒能遲不能早；早了就見不著我要見的人了。」
「舍間在東城為將軍胡同西口路北第二家。」
曹震自然不知由此一段史實，當即問說：「那是怎麼回事？」
扶乩是用木製的乩筆，在鋪沙的乩盤中寫出字來，為降壇之神代言；木筆兩端延伸成了個丁字形，左右二人各以中指頂住橫棒的兩端，在右者名為「上手」，負責操縱；在左者名為「下手」，必須配合上手移動，當乩動如飛時，下手配合如果不夠嚴密，就會出錯。
「令弟？」安泰凝神想了一會問道：「令弟多大年紀？」
這不是「春風一笑手扶筇」？一首詩應驗了半首，而三、四兩句，仍舊不得其解。
這是訥親特意好的，那個人名叫志海，是個藍翎侍衛；認識曹震，而與安泰極熟。這天相約來吃肉，而特為占了較寬的地位，等曹震走上前來，他往一旁挪一挪，騰出來一個座位。
「喝酒吧！」
「那也不足為奇，」曹雪芹答說：「宋朝的『金匱之盟』就是。」
這時主人家的聽差給曹震送來一個小銅碗，志海從公用的大銅碗中為他舀了一杓肉湯；曹震從容不迫的掏出高麗紙來，撕了半塊扔在小銅碗裡，白湯馬上變黑了。然後，取出解手刀，連肥帶精片下一大薄片，在醬湯碗裡浸一下，送入口中大嚼。
其時乩筆又動了，是催人發問：「諸居士有待老衲說法者乎？尚有滇南傅洽大師之約，不克久待也。」
「對了！」安泰欣然答說。
催歸催，沉默歸沉默。因為不知乩仙來歷的人，不敢隨便說話，知道的因為牽連著建文遜國之事，怕觸犯時忌，更不敢隨便開口。這樣冷著場，使得安泰大為不安；舉目環視，一眼發現曹雪芹，臉上立即顯得輕鬆了。
「第一，」那人屈著手指數，「照杜工部『醉中八仙歌』形容，大仙斗酒詩百篇，不在沉香亭；第二，『妃子』自然是楊貴妃，馬嵬坡香消玉碎時，已經三十八歲，在沉香亭為大仙捧硯那時，已經不是妙年了；第三，大仙生平足跡未到薊門，怎麼說『忽憶舊遊』；第四，唐玄宗天寶到現在，也不止五百年。大仙是不是記錯了。」
「你沒有見他『臥龍袋』下一截黃帶子？你想還有誰？」
「宋太祖的杜太后，臨終以前把宋太祖找了來，說國賴長君，你將來傳位給老二匡義；匡義傳位給老三光美；再傳位給你的兒子德昭。宋太祖很孝順，表示遵命照辦。於是把『半部論語治天下』的趙普找了來，那杜太后的遺命寫了下來，藏入金匱。這就是『金匱之盟』。」
「照你說來，都是假的。」錦兒不服氣得問：「莫非就從來沒有應驗過？」
於是第二天下午，曹震備了一份珍貴的土儀，帶著曹雪芹去拜訪安泰。曹震的禮貌周到；曹雪芹氣度安詳，在在給了安泰極大的好感。談到扶乩，曹雪芹有問必答，頗為內行；不知不覺，暮色降臨，曹震起身告辭。
「他是『下手』。」
「胡瀅呢？遍走天下二十年之久，想來一定尋到上仙了？」
原來他就是理王！曹雪芹心想，這晚上有好戲看了。
「不錯。相傳是他的詩。有人便問：『尊神是岳武穆？』我判道：『然也』。接下來乩筆如狂，卻沒有字；這表示降壇的乩仙在發威，問事的人面色如土，趕緊磕頭。我把乩筆停一停又判：『會之後人，何得在此？』大家恍然大悟，主人家趕緊跟姓秦的說好話，把他請了出去。你們想，好玩不好玩？」
這又是故意刁難，曹雪芹心想，若說遇見，他
安泰那個乩壇，有兩名手下，但都欠敏捷，所以聽的曹震的話，心中一動，隨即說道：「幾時帶了令弟，到舍間來玩兒嘛。」
曹震是必須去「鬧一鬧」的。這天早晨起的甚早，換上公服，腰帶上掛了一把刀靶上用寶石鑲出北斗七星，裝飾得極其華麗的解手刀；又在懷中揣上一疊用上好清醬浸潤，九蒸九曬，乾透了的高麗紙。但一切都檢點好了，卻不動身，只安坐喝茶。
曹震將他這段話，一字不遺的都聽了進去；心中尋思，安泰家必定也養著這樣的幾個游士，而且可想得到的，必是高手，不然不至於會讓理親王如此迷信。
原來主僕的想法不同。陳編修是個窮翰林，聽差長隨，跟著受罪；如果外放做地方官，此輩的生路就來了。尤其是門上稱為「門稿」，百姓打官司呈遞狀子，照例要送「門包」，最少亦需二兩銀子；倘或是富家出了命案，或者與人爭奪田產，或者是關乎婦女名節的風化案子，那張狀子的門包，上百兩亦是常事。
有了三、四分酒意的曹雪芹，談興來了，「我講件妙事給你們聽。」他略想一想說：「有個姓陳的翰林——」
一番話將曹雪芹說的好奇心大發，終於有了躍躍欲試的勁道。不過他也抱定了一個宗旨，只作旁觀，絕不參預，只當助手，不作主張。
「這是誰？」曹雪芹低聲問說。
一看是這話，曹雪芹立即警覺，再問會有「至干未便」的話出現；當下表示誠服，行禮而退。
「那就對了。現在跟當年就是不一樣。當今皇上就是不願意當宋太祖，連一錯都不肯錯。好戲在後頭呢，你難道不想在其中演一角；所謂『躬逢其盛』，我都替你可惜。」
等曹震一轉身，只聽西南角上有人站起來招手；口中喊道：「通聲，通聲！來這兒坐。」
「二十四，不，二十五了。」
就招呼了這一聲，安王再無別話了。曹震原想「套近乎」，竟無從啟齒。志海是訥親的親信，受命為曹震與安泰拉攏，見此光景便託故起身，以便曹震得與安泰接席，有交談的機會。
因此，曹震不待通報，便從中間留出來的走道上，急趨而前，蹲身請安，口中說道：「恭喜，恭喜。」
就在這時候，有個聽差在安泰耳際不知說了句甚麼？安泰隨即疾趨而出；過不多久，陪著一群賓客復回乩壇。為頭的中年人長得極高，瘦削的臉，膚色極白，兩耳貼肉，雙眼上插，一幅不愛理人的模樣。
乩仙所說的「吾四叔」，即指先封燕王，後來稱帝的明成祖。「靖難之變」既由金川門入南京，宮中大火，火熄獲屍體一具，指為建文自焚的證據。其實這是皇后的遺屍，建文帝已削髮為僧，取法名應文，渡江遠走西南。為之剃染的是高僧傅洽，因而繫獄十六年，後由助燕王取天下的姚廣孝求情，始獲釋放。
曹震聽得哈哈大笑，錦兒卻不明白，怔怔得問說：「這有甚麼好笑？」
過了半個月，「翰詹大考」定制詹事府少詹事以下，翰林院侍讀學士以下，數年一「大考」，題目出自欽命，由翰林院掌院及特簡的大學士、尚書閱卷，高下共分四等，一等超擢；二等內記名，有應升之缺出，題請升補；三等罰俸；四等降調。如果連四等都夠不上，足見文字荒疏，就要「勒令休致」回家吃老米飯去了。
「嗯！」曹雪芹有些躊躇了，想了又想，終於忍不住說了出來：「震二哥，參與人的隱私，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而況他們幹的是玩兒腦袋的事。」
「是，是！就這幾天帶舍弟去請安。」
「那不是岳飛的詩嗎？」曹震插了一句嘴。
這兩個人便是所謂「江湖游士」，一個叫張友龍，一個叫何彤。都在四十歲上下，儀表都還不俗。
「新將軍」名叫新永，是肅親王豪格之後；他的爵位極低，是第十二等的奉恩將軍，但先世屢經優差厚缺，家道極豐，所以新永是八旗有名的紈絝；方觀承稱之為「闊少」，是比較客氣的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