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爭及初春景》第三部

第五章

第三部

第五章

「二爺呢?也不知道?」
翠寶看大家臉上都是一團喜氣,料想是件很好玩的事,便真的想用心去猜;便即說道:「海闊天空胡猜多沒有意思!總得給點兒因頭,才好琢磨。」
秋月點點頭,卻暫且不開口;藉著替大家安排座位的片刻辰光,暗中尋思,其中情勢,有些不宜說,有些得要有個解釋,尤其是錦兒所招致的誤解——當時雖說杏香假裝懷孕,只有六個人知道,但時間一久,貼身的丫頭老媽子,那裡是瞞得住的,不過秋月曾有嚴厲告誡,誰要是在馬夫人面前洩漏風聲,出了事「吃不了,兜著走」。所以都懷著警惕,不敢輕易向外人說穿祕密,只是同伴之間,私下談論,自然不免。
「這話道也不錯。」曹震同意了,「不過,是要做得周到,別鬧笑話。」
看樣子是有須避開曹震的話要說。錦兒一言不發,跟著翠寶到了她的臥室,方始開口問說:「有急事嗎?」
秋月的話未完,錦兒忽然搶著開口,「我讓你猜個謎,猜著了,我一個人替你做生日。」她指著杏香的腹部問道:「你猜那裡面是兩樣甚麼東西?」
這一下將翠寶問住了,而曹雪芹卻突然領悟,情不自禁的大聲嚷道:「杏香真的有了?」說著,雙手亂搓,是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氣。
於是大家搜索枯腸,將熟人家待字閨中的女兒,一個一個都數到了。但若非才貌不濟,便是德性有虧,即令勉強拉攏了,亦必成怨偶。在馬夫人自然是要佳兒佳婦,始足以言安慰,否則反增煩惱,就根本不是沖喜了。
原來從翠寶懷孕以後,曹震非常小心,不准翠寶一個人帶著丫頭出門;平時往來,不是曹震親自接送,便是錦兒相陪。所以此時要接翠寶不能光派聽差,必得讓曹雪芹親自護送。
「當然也要告訴他。」
「現在是不錯,說杏香有了喜,太太心裡一高興,比吃藥都強。不過只能騙個兩三個月,到時候說是小產掉了,太太落得一場空歡喜,那比沒有這回事更壞。」
「你可小心一點兒。」秋月提醒他說:「不光是走一趟。翠姨身子重,你可得一路照看,別讓車子顛著。」
「大喜事。」錦兒答了這一句話,回頭喚丫頭,「拿紅氈條來。」
到了四月裡,算起來杏香應已有六個月的身孕了,不道出了一個意想不到的變化,杏香居然真的懷了孕。
「要跟誰商量,二爺?」
「你別管,除了衣服以外,你猜兩樣東西就是。」
「我看,」錦兒看著秋月說道:「還是你來講給太太聽吧!」
曹雪芹笑著走了,套了車將翠寶接了來,進門便問謎底。
「她從太太屋子裡出來,跟秋月說,『我看太太的病,得要沖沖喜了。』嗓門兒還挺大。後來太太跟秋月說;『沖喜沒有用,倒是替我看一口好棺木是正經。』你們想,季姨娘那句話糟不糟?」
「行!不過得等你接了翠寶來。」錦兒又說:「去吧!速去速回。」
「當然應該先讓你知道。」
「甚麼喜事?說了就是,拿紅氈條幹甚麼?」馬夫人轉臉看著秋月,催她快說。
曹雪芹覺得她神情詭異,便笑著問道:「怎麼回事?彷彿在商量甚麼大事似的;是不是要替我做生日?」
「不是說替太太沖喜嗎?我倒有個主意,二奶奶看行不行?」
正在談著,曹雪芹踱了進來,杏香首先起身;秋月亦站了起來,只有錦兒安坐不動,只望著杏香隆然的腹部發笑。
「一樣是棉絮,另外一樣是,」曹雪芹是在無從猜起,搖搖頭說:「我認輸。」
「二奶奶,」她悄悄說道:「你請到我那裡來。」
錦兒與秋月都是這樣勸馬夫人。起初倒還有些用處,但月復一月,杏香不復再有喜信,馬夫人就只拿他們的話當耳旁風了。
「震二爺先不准這麼做?」
「照這麼說,是到足月了,得有一個孩子,算是杏香生的?」
「怎麼你不肯?」
對這個弄假成真的喜訊,秋月也頗困擾,畢竟她是老姑娘,對這些事頗不在行,只有將錦兒請了來商量。
「你怎麼騙了我?」
這又何勞囑咐,錦兒加上秋月,策劃的極其周密,知道這件事的,除她們倆便只有雙方男女當事人,一共只得六個。
「好吧!」錦兒想了一下說:「一假。」
這下提醒了錦兒,「對!」她站起身來向秋月說:「剛才咱們商量了半天,不知道該怎麼跟太太說。如今咱們一起給太太道喜。不就容易明白了嗎?」
於是她細說了她跟翠寶所談的事。原以為曹震會極力贊成,不道他聽完了竟不開口,大出錦兒的意外。
由於這件事是錦兒所主持,因而有人懷疑她別有用心,說她怕翠寶生子得寵,更怕曹震喜歡幼子,分了她生的兒子的愛,所以藉此機會將翠寶腹中的孩子送了人。
一場談論無結果。到得晚上,曹震因為白天勞累,早早歸寢;及至錦兒也將卸妝上床時,只聽「呀」的一聲,房門被輕輕推開,出現了翠寶。
說著,將身子退後兩步,讓丫頭鋪好紅氈條,扶著杏香一起跪了下去;秋月便照料翠寶,自己也在她身後跪下。這一來馬夫人臉上的寒霜,自然就消融了。
於是都站了起來,錦兒領頭,曹雪芹殿後,一起湧入東首前房。馬夫人是常在這間屋子裡起坐;見此光景,不免詫異。
「太太的病,不光是氣喘。」劉大夫說:「氣喘好治,有鬱症在裡頭就麻煩了。說甚麼『身靜心動』,一想起心裡放不下的事,氣血上衝,馬上就喘了。這個病,不是藥治的好的。」
「哄不過的。只聽人說孩子不足月,從沒有聽說月份過了一兩個月還不生的。倘或這樣,必是有病,那一來,豈不是害太太擔心?」
曹震回家第一件事,是問馬夫人的病情。恰好翠寶也回來了;曹震滿懷希望,她會有好消息帶回來,因為自保定延請來的劉大夫,五世儒醫,專治氣喘,著手成春的傳說,不知凡幾,沒有理由治不好馬夫人得病。
錦兒對她的答語,頗為滿意;點點頭細想了一會說:「這件事可以做,不過得好好商量,露不得一點馬腳。」
「我知道。」曹雪芹說:「罰是罰了,錦兒姊可得把謎底告訴我。」
「認輸可是你自己說的。」錦兒問道:「怎麼個認法?」
「兩樣甚麼東西?」秋月說道:「真假是個空字眼。」
「還不就是為了雪芹!」錦兒接口答說:「從杏香的兒子得了驚風以後,太太的心境,慢慢就不同了。秋月跟我談過幾次,也只是有機會勸一勸,不想鬱在心裡,成了病根。」錦兒痛苦的捶著額頭,「早知如此,一定早就有辦法了。」
「一假就有一真。」翠寶脫口答說:「一假一真,不就是兩樣了嗎?」
「罰你走一趟,把翠寶去接了來。」
「古書上常記得有懷孕十三個月才生的,那都是有名的大人物。除非拿這話哄太太,否則再無別的說法了。」
由於馬夫人的臉色轉為鄭重:曹雪芹立即跪了下來,磕一個頭說:「是兒子的不是,不該騙娘的。」
「對了。」
這種閒言閒語,錦兒也有所聞,苦於無從辯解;因為一辨就會張揚開來,馬夫人一定會知道,豈非大悖原意?難得有今天這個機會,不替她訴訴委屈,便空有多年親如姊妹的情分了。
錦兒、秋月都笑了。這一笑也就是證實了他想得不錯;翠寶不由得捶一捶自己的額頭,「看我這腦子,假的是小芹,真的不也就是小芹嗎?」接著,他握住杏香的手笑著說道:「恭喜妹妹!」回過身來又向曹雪芹道賀。
「太太真的要抱孫子了。」
「不是我不肯。」曹震答說:「這件事只能騙太太,瞞不住別人。我怕會有人說閒,以為我在打甚麼謀產的主意。你知道的,老太太很有些好東西留給雪芹的。」
「都起來,都起來!她們姐妹倆身子重,別磕頭了。」馬夫人又加了一句:「到底怎麼回事?我還睡在鼓裡呢!」
翠寶說完,望著錦兒,是那種等待答覆的神氣。「傻瓜」,錦兒笑著說:「你不把你的主意說出來,我怎麼知道行不行?」
「那時候還輪不到震二爺說話,先跟錦二奶奶商量。錦二奶奶是只要於病體有益,怎麼樣都贊成的。不過,錦二奶奶也是仔細盤算過的,這是一時權宜之計,芹二爺怎會沒有自己生的兒子?到了杏姨,或者將來的芹二奶奶替太太生了孫子;那時候再說破真相,讓翠姨的兒子歸宗,有何不可?也就是一開頭有這麼個打算,震二爺才准這麼辦的。」
這時最不安的是杏香,不知何以不懷第二胎?卻又不敢將她的心事擺在臉上,只是私底下燒香拜佛,到處打聽何處有靈驗的種子方。如今看來,若有靈驗的種子方,正就是治馬夫人痼疾的心藥神方。
曹雪芹一愣,「兩樣?」他仔細看了一會問道:「你們替她在裡面又填了甚麼東西?」
「大事倒是大事,不過不是替你做生日——。」
「是不是還裝下去呢?」秋月問說:「如果裝下去,等『生』了以後,仍舊是那麼大的肚子,這話怎麼說?」
果然,馬夫人從得知杏香「有喜」以後,心境轉佳,病勢也逐漸減輕,加以開春天氣回暖,更於病體有益。杏香也能善體親心,無事總是在馬夫人面前閒坐,想些有趣的話題,逗她破顏一笑——其實,她就不必開口,馬夫人望著她的由棉絮日漸填高的腹部,心裡便很踏實了。
接下來便商議讓杏香裝假肚子的步驟與細節。整整談了半夜,錦兒方始歸寢,上床時驚醒了曹震,他問:「剛才你好像不在屋子裡,是在翠寶那兒?」
「我問他,杏香裙子裡面有兩樣東西。他猜不出來,我罰他去接你。」錦兒又說:「你倒也猜上一猜,是兩樣甚麼東西?」
「商量甚麼事?」
「是的。」秋月回答:「這一段請錦二奶奶自己說吧!」
「怎麼?」翠寶詫異,「你們在打甚麼啞謎?」
「這一回,由不得他了。」錦兒不等曹震說完,便即搶著說道:「只要大家都覺得合適,非逼著他點頭不可。」
「看看那家有合適的姑娘,娶了來給太太沖喜。」
「不錯。」
「這不過一時騙一騙太太。等雪芹將來自己有了兒子,或者太太百年以後,讓翠寶的孩子歸宗好了。再說,他也還不知道生男生女,反正一說杏香有喜,太太心裡一寬,就比甚麼藥都管用。」
錦兒不作聲,心裡在想,曹雪芹一直未娶正室,也是馬夫人情懷抑鬱的緣故之一。此時如真能有一頭門當戶對的婚姻,趕著辦了喜事;馬夫人心境必然比較開朗,倒是真正的「沖喜」。
「芹二爺年紀還輕,杏香既然能生第一個,不愁不生第二個。太太何必傷心?」
「這法子倒是正辦。」秋月說道:「反正是錦二奶奶,翠姨跟杏姨的一番孝心,也是苦心;就傳了出去,也沒有人會笑話。」
這樣打定了主意,便坐在矮櫈上從容開口,「說起來,芹二爺真該謝謝錦二奶奶跟翠姨。」她說:「起意是翠姨,說是如果杏姨有了喜,太太心裡一高興,病就會大好了。那時她有了三個月的喜,說杏姨如果裝假肚子,到時候她那裡一發動,咱們這兒也說杏姨要生了,私下將翠姨的娃娃抱過來,當作太太的孫子。」說到這裡,她停了下來,要看馬夫人是何表情,再斟酌著講第二段。
錦兒與秋月先不作聲,兩人對看了一眼,然後都微微點頭了。
「不會的,我有話說得他一定肯。」錦兒緊接著表白,「我可得把話說在頭裡,不是我不喜歡你的孩子,你將來就知道了。」
所謀僉同,接著商量怎樣在馬夫人面前揭露真相?錦兒主張將翠寶找了來,一起去見馬夫人。
「今兒上午季姨娘也探病去了。」翠寶皺著眉說:「這位姨娘真是,甚麼話想到就說。話也許不錯,說的不是地方,不是時候,可就要闖禍了!」
「不會是一場空歡喜。」
及至錦兒將當時枕邊與曹震私語的情形一說,更顯得她對翠寶所出的兒女,並無歧視之意。不過她的誤會是解釋清楚了,馬夫人卻別有所感。
馬夫人是向翠寶投以感激的一瞥;然後問道:「這件事,震二爺怎麼說?」
馬夫人不明白她這話從何而來?「怎麼叫真的要抱孫子了。」她問:「莫非本來是假的?」
「心病要心藥。」劉大夫說:「太太的病,能夠開懷安逸,可以帶病延年;光是吃藥沒有用。」
「怎麼辦?」她亦喜亦憂地告訴了秋月,「六個月的肚子跟三個月的肚子差著好多呢!」
最後兩句話足以證明,錦兒並沒有打算將翠寶的孩子送人之意。錦兒欣慰之餘,正想開口,但馬夫人已經發問在前。
「就是你那句話,季姨娘的話其實不錯,不過不該以為有喜氣就可以沖掉晦氣。這件事,大家得好好商量。」
因為有此習俗,曹震如果以己子作為曹雪芹之子,這個祕密一洩露,必有人會聯想到他是有意謀產。為了避此嫌疑,不願將翠寶腹中的孩子「割愛」,用心倒是光明磊落,但錦兒卻別有打算。
這是常有的事,錦兒並不覺得她匪夷所思;很認真地想了一下,使勁搖著頭說:「不好!」
「倘或他不肯呢?」
「怎麼會是鬱症?」曹震大惑不解,「太太這幾年日子過得很平安,有甚麼事會鬱在心裡?」
「怎麼呢?」
當然不能再裝了。他們兩相差三個月;倘說翠寶生子,作為杏香所出,那麼三個月以後,杏香將再度分娩,那不成了天下奇聞了嗎?所以錦兒所思索的是,如何想一套說法,將杏香的產期拖延下來。
「這不是一廂情願的事,先得問問雪芹的意思——」
當然,錦兒絕不會說,只要「太太」一去世,真相便可公開。但馬夫人從語氣參詳,情理推斷,必有此舉。生前受騙,身後一場空;冥冥中難享血食,成了飄蕩無依的餓鬼。轉念倒此,越發珍視杏香的身孕,當天便決定,要杏香搬到後房,與秋月同住,親自照料;從此有了事做,不愁日子難打發,身子也一天比一天健旺了。
「雪芹沒有騙太太。」錦兒經這幾年的歷練,已脫盡「婢學夫人」氣味,不但大伯小叔的別號,叫的琅琅上口,而且衡情說理,也能侃侃而談,只聽她大聲說道:「不裝假的,引不來真的。是我的主意,太太別責備雪芹,該罵該罰,我領。這會先給太太道喜是正經。」
「喔,」翠寶也失笑了,「我在想,不妨讓杏香裝假肚子。」
曹震有此顧慮是錦兒沒有想到的,但確是實情。旗人的習俗,出嗣他人為子,往往是為了繼承遺產;因此從皇帝至旗主,下及各姓的族長,要示惠於某一個人,最簡捷的辦法,就是找機會利用職權,將此人指定為身故無子而留有大筆遺產者之後。如莊親王博果鐸,本是太宗第五子碩塞的長子,雍正元年下世,照宗法應在他的胞弟博翁果諾諸子中,擇一為後,但雍正皇帝卻特命胤祿出嗣。承襲了莊親王的爵位,猶在其次;主要的是博果鐸豐厚的家業,可以讓胤祿不勞而獲。
「我看!」一直不曾開口的杏香,突然說道:「我看老實告訴太太吧!」
這「心病心藥醫」五字,將曹震與錦兒引入沉思之中——杏香生了個啼聲宏亮的兒子,如名小芹,為馬夫人帶來常開的笑口;那知去年春天,有一日天氣突變,小芹得了驚風,不治夭折。馬夫人整整哭了兩天,笑容也就從此消失了。
「我也是這兩天才能斷定,還來不及跟你說。」
「怎麼啦?你們都湊在一塊兒了!有甚麼事?」
「他闖了甚麼禍?」錦兒急急問說:「說了甚麼說不得的話?」
錦兒頗為驚異;「原來你有了!」她說:「怎麼早不告訴我?」
「喏,」翠寶拉著錦兒的手去撫摸她的腹部,「這不是?」
「孩子呢?」錦兒雙手一拍,「在那兒。」
「你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