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四章
「老楊，你打開來看一看。」
「喔，」曹震問道：「楊書辦不知道來了沒有？」
出了前門到大柵欄，找了家字號沂園的澡塘子，曹震解衣磅礴，好好洗了個澡，一面喝著燜透了的茶，一面問道：「老楊，咱們上那兒吃飯？」
陳尚書怒氣稍平，想了一下問：「不是你要是誰要？」
「喔，甚麼事你說吧！」
「此人是富大爺的堂兄，境況也不怎麼好，你要多送了，富大爺也見你的情。」
「這是曹老爺，內務府的紅人。」富勒森說：「有點事想麻煩你。」
楊書辦還待講論，曹震便搶著開口：「老楊，老楊，你再客氣就見外了。」他說：「交朋友不在一時，就算欠了情，難道還愁沒有補情的機會。」
楊書辦愣了一下，旋即醒悟，「喔，」他指點著說：「喏，在這裡。」
「老杜不稀奇，難得的是柳三變當過屯田員外郎，詩人對詞人，真是絕了。」
「老宗長，要不要叫條子？」
「好，找！」楊書辦扯開嗓子，向外喊一聲：「來個人！」
曹震聽得這話，深為警惕；臉色也凝重了。前前後後想了一遍，方始拱手道謝。
「太太怎麼樣？」
「只怕太破費了吧。」
「恐怕最苦的是禮部了。」曹震問說：「禮部向來是窮衙門。」
這就不必等陳書辦說完，陳尚書便已省悟，頓時汗流浹背。原來陳尚書實足年齡雖是五十一歲，但官文書上的記載只得四十九歲。既為陳太夫人請旌，當然要細敘平生，二十歲生遺腹子，到七十歲，遺腹子應該五十一，倘是四十九歲，則為夫亡再嫁，與後夫所生之子。如有言官以此為言，即令辨的明明白白，已是騰笑天下了。
這個主兒便是楊胖子。由於曹震的囑咐，見了楊書辦格外客氣，一口一個「老宗長」，十分殷勤。
「老楊，我做個小東，咱們先洗澡，後喝酒。」
結果竟是不打不相識，曹震自是心滿意足；當下問道：「老楊，你看要不要約一約富大爺？」
「是的。」曹震回答。
「原是鬼話。」楊書辦答說：「這裡進出的人，方磚要不了多少天就踩爛了，所以安上兩塊鐵磚。不過，倒是明朝的東西，一千多年沒有，一百多年是有的。」
這禮部的尚書跟書辦都姓陳。陳尚書的封翁是武官，「三藩之役」在江西陣亡，不久，陳太太生下一個遺腹子，就是陳尚書。這是康熙十七年的事。
「你簡直是混球！」他瞪著眼罵三順說：「你看看把曹老爺折騰得這個樣子？還不快去打盆熱水來！」
曹震心想，這下事情大概能順利了；這場苦頭，不會白吃。等三順打來了臉水，略略洗了一下，開口說話，先改稱呼叫「老楊。」
「是，是！」曹震欣然說道：「那班都老爺，我一個不認識，更談不上交情；誰該多送，誰可以少送，索性拜託你代為斟酌。」
「叫來吃好了。對面一溜吃食店，要甚麼，有甚麼。」
經過工部大堂時，曹震忽然想起一個傳聞，便即站住腳問：「老楊，我聽說這裡有一處古跡，是怎麼回事？」
三順是受了指使的，不想卻又挨了頓罵，有些不大服氣；這時曹震反倒著急了，怕三順反唇相譏，抖出真相來，楊書辦的臉上下不來，會弄成僵局。
曹震也不說破，這天是楊胖子做東，只說：「如果問我，我不想叫；聽老楊聊聊掌故，也很能下酒。」
「取下來都找一找好了。」
「老楊，」曹震從皮袍子口袋中掏出一張紅紙，遞給楊書辦說：「你倒看看，這張單子。」
曹震怕他臉上掛不住，趕緊轉圜似地說：「年代久了不一定找得到，不過是上頭交代的，不能不盡人事，勞駕，勞駕！」說著，連連拱手。
「大人請息怒。」陳書辦從容不迫的說：「這一萬銀子，不是我要。我完全是為了大人，白當差而已。」
「這也敢！」曹震大為詫異。
聽這一說，曹震心裡有數了，當下去看富勒森，也不提搞得灰頭土臉的事，只說相約楊書辦「下澡塘子」，問他可有興同行？
曹震也不答話，只報以一笑；然後跟楊書辦一起閒談著向外走去。
「總算也是古跡。」
「老二，你跟他兩個人去吧。有些話，當著我，你們就不便開口了。」
戶部管錢，脂潤之地，入息必豐，是可想而知的；但戶部書辦又必與兵部書辦勾結，因為最大的好處是軍費報銷，與兵部的執掌有關。此外發餉由戶部，但審核之權在兵部，彼此牽制，即成彼此勾結。
這天去得太早了，司裡的老爺們，都還沒有上衙門；有個蘇拉李三認識曹震，上來大獻殷勤。曹震閒著無事，便跟他打聽陵工檔案的情形。
「是，是。」楊胖子會意了，清談才易於深談。
「哼！」楊書辦冷笑一聲：「好個上頭交代！富大爺不也是上頭交代嗎？請吧，我陪你去找。」
這下將曹震問住了，「哎呦！」他說：「我可還不知道榮親王是那年下葬的。」
「他」是指楊書辦。楊胖子伸出四指，比了一下。曹震會意，四兩過薄，四百兩太厚，應該是四十兩。
「差不多。」楊書辦說：「還可以添兩三個人。」說著，從靴頁子拔出水筆，填寫了三個名字。
「榮親王？那位榮親王？」
談到這裡，魏升回來了，卻無曹雪芹的蹤跡；據說從保定請來一位專治氣喘的名醫，這天下午可到，曹雪芹要接待醫生就不能來應約了。
「可不是！俗語說，識時務者為俊傑；其實識時務以外，還要看得透。譬如一場大征伐下來，凱旋還朝，皇上正在高興的當兒，那軍費報銷一下子辦妥當，再浮濫也不打緊。倘或拖泥帶水，今天一案，明天一案，皇上那股打了勝仗的熱乎勁兒一過去，看摺子看得很煩了，一定會出事。」
曹震只知道「杜工部」是指杜甫；「柳屯田」何許人就茫然了，因而只能誇上聯。
「是、是，老楊你這議論很透徹。」曹震不由得感嘆：「世上有許多事，禍福都在一念之間。陳尚書如果自以為是禮部堂官，想省這一萬銀子，拿大帽子壓下去，那就糟了。」
「曹老爺，」楊書辦突然問道：「你老這回得了這個差使，有甚麼打算？」
「不必！還是我送來方便。」
「小事，小事，值不得一提。不過，老楊，我的公事可不能不辦。」
「是的，是的。多謝，多謝！」曹震接過藍布包轉交楊胖子，「你可聽見了。要謹慎，不相干的人不准看。」
楊書辦跟富勒森的關係，極其平常，如果富勒森願共遊宴，他當然亦無所謂，於是答說：「這得看富大爺的意思。」
「門上」如言轉告以後，陳書辦說：「是老太太請旌的事，明天公事一出去，就來不及了。今晚上無論如何要見，否則趁大人會後悔一輩子。」
楊書辦沉吟了一會問道：「曹老爺，你不在乎我說老實話？」
「不，不！太簡慢了。」曹震不待他再提異議，便作了主張：「四宜軒的徽州菜不錯，也近，就四宜軒吧！」
「你別客氣，你肚子裡有墨水，只有我兄弟能對付。」
「這是甚麼？」楊書辦問。
陳尚書已經歸寢，聽說是部裡書辦求見，大為不悅，當時傳話：「有事明天到衙門裡，請司官來談。
「你打算送他多少？」
這就足見的楊書辦為人打算，確是當自己的事那樣用心的；曹震欣慰道謝之餘，覺得此人可交。當下將楊胖子拉了一把，掀開門簾在穿堂中有兩句私話要談。
「順治年間的老案嗎？」
楊書辦口中謙虛，心中明白，跟曹震談文墨，是個不適宜的話題。因此，在四宜軒中把杯閒話時，便只能談談風月跟官場的軼聞了。
「老楊，你是老公事，我倒要請教你，該怎麼打算？」
「有了，順治十五年。三順，領曹老爺去看。」
「那裡，那裡。該我做個東，算是給曹老爺賠罪。」
「老楊，你這真是當我朋友，才說得這麼直；我想我無意中得罪的人，一定不少，雖說我常常在留意，找機會彌補，不過見不到的地方也很多，老楊，你可得多關顧我。」
這話問的突兀，言外有意，卻不知其意何在，曹震便謹慎了。
「主隨客便，看曹老爺的意思。」
那楊書辦看起來是個粗濁小人，其實頗通文墨，經常愛在琉璃廠走走；聽「內務府的老爺們」居然知道石崇是晉朝人，覺得可以談談，便又說道：「我們這屯田司有一聯對子，是翰林院的前輩都佩服的。」
這兩句話將楊書辦恭維的飄飄然，覺得剛從浴池中出來的身子更輕快了。
意思是讓人知難而退，曹震急切間卻辨不出他的弦外之音，毫不思索的答說：「找啊！自然找。」
「不敢當，不敢當。還是我自己去取。」
「總得一個整數。」曹震說道：「你這個貴本家，樣子刻薄，交上了倒是夠朋友的。一個整數算你我各送一半好了。」
到得陳尚書中舉成進士，有翰林循資陞轉，當到尚書時，老母恰逢七十整壽，既是節母，又是忠烈遺寡，陳尚書的同鄉，早就開始為陳太夫人請旌。公文一到禮部，當然以最快、最周到的辦法奏報；那知「堂稿」已經「畫諾」，公事將要出部時，陳書辦夤夜來叩陳尚書的門，說有緊要公事，非面稟「堂官」不可。
邊談邊飲，不過三巡酒的工夫，楊胖子的夥計回來了，悄悄遞上一個紅封袋，等那夥計一走，他雙手將紅封袋捧著往楊書辦面前一擺。
「嗯，嗯，說得不錯。」曹震連連點頭，「我要快辦。」
「這叫甚麼話？老楊，你這一說，我的東可是坐定了；若是讓你請我，不就成了甚麼賠罪了嗎？」
「我想先請問大人，」陳書辦依然慢條斯理的，「老太爺是康熙十七年在江西陣亡，那時老太太二十歲，遺腹生了大人；如今老太太七十大慶，算起來大人應該五十一歲，可是——。」
「不少了一點？」
至於吏部掌文官的升遷調補，刑部遇有外省大案發生，工部遇有大興作，都是書辦發財的機會。
「是，是！我今兒擾曹老爺的，我先給你道謝了。」
聽此說明，曹震不免懷疑，「石崇是晉朝人，一千多年前的東西，還能留到現在嗎？」
聽得這話，料知其中必有緣故，曹震便不再多問，靜靜的候了個把時辰，方始等到腳步姍姍的富勒森。
「沒地方去找。」楊書辦屈著手指說：「康熙六十一年、雍正十三年。加上順治，如今是乾隆，四朝的老檔，說甚麼也找不著了。」
「好說。」楊書辦冷冷的答了兩個字，轉眼看著富勒森，等候他答話。
「老宗長，」楊胖子將他的手撳住，「咱們以後的日子長著呢！你要是不願交我這個朋友就算了；要交，就別客氣。」
楊書辦自覺當仁不讓，便又坐了下來，細看名單，就那些御史對曹震的關係大不大，定節敬的銀數多不多，或則四兩，或則八兩，唯獨一個叫鄂多的名下註明「十六兩」。
「那是我一個堂弟弟，號叫雪芹，如今也算是八旗中的少年名士，我叫他來作陪，大概他能跟你談得對勁的。」
「不必，你這麼吩咐，我遵辦就是。」
等曹震道明來意，富勒森立刻便叫蘇拉，把「黃檔案」的楊書辦請了來。此人一雙三角眼，面無四兩肉，一望而知是很難惹得人。
「這要看各人的交情。」楊書辦答說：「少則四兩，多則八兩，也差不多了。」
「來是來了。」李三略顯得猶豫的，「曹老爺最好等富大爺來了再找他。」
於是將魏升找了來，當面交代他去請曹雪芹；順便看看馬夫人的病好了沒有。
「不但敢，而且那位禮部尚書還很感激那個跟他同姓的書辦。」
「一點小意思，請老宗長過年給孩子們買花炮。」
「大人，」陳書辦說：「公事在我那裡。這件公事要出部，大人要花一萬銀子。」
「不要緊！等我來查一查簿子。三順，你把順治年間的檔案給找了來。快！」
「不少，不少！」楊書辦唸了兩句描寫翰林窘況的是：「『先裁車馬後裁人，裁到師門二兩銀。』門生孝敬老師不過二兩頭，你送四兩到八兩，不謂菲薄。再說，都老爺的過年盤纏，也不能指望你一個，全靠積少成多。」
「啊，啊！」陳尚書改容相謝，「陳書辦，你說這件事該怎麼辦？」
「時好時壞，」魏升答說：「我聽秋月姑娘在說：要能熬過年就好了。」
「那也不然，只要腦筋精明，處處都可以搞錢。譬如禮部就有這麼一件案子；妙的是禮部的書辦，敲本衙門堂官的竹槓。」
聽得這話，陳尚書不能不披衣而起，接見時當然面凝嚴霜，望之可畏；只仰面問了三個字：「甚麼事？」
「那，」富勒森笑笑答說：「年年難過年年過。有你在，我怕甚麼？」
「是老太太請旌的事。」
「當然，當然。原要說老實話，才能交得上朋友。」
「老二，恭喜啊！」富勒森一見面便說：「我也是剛得到的消息，說你得了修太子園寢的差使。」
「怎麼回事？」楊書辦躲在遠處，假惺惺地問：「怎麼讓曹老爺嗆著了？」
「來囉。」
三順爬上梯子，拿竹竿一撥；曹震只見當頭有物砸倒，叫聲「不好」，趕緊往後避開，只聽「噗」的一聲，頓時塵土飛揚，口中鼻中，皆有異味，大咳大嗆；即令趕緊以手遮口，還是吸進了不少塵土。
一面說，一面使勁搖頭，眼望著別處，那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態，使得富勒森大起反感，當下用呵斥的聲音說：「你沒有去找過，怎麼知道找不著？檔案不是按年分包起來的嗎？順治一共才十八年，就算一年一年找，也費不了多少事。再說榮親王下葬，一定是順治十幾年的事，那會找不著。」
「太客氣了，無功不受祿。」
指的是楊書辦帶來的檔案，這下他覺得不必再辭了，正要道謝時，曹震卻又在他前面開了口。
三順答應著走了，楊書辦卻又追出門去，叫住了他，不知說了些甚麼。等曹震慢慢踱了過去，三順已將一大疊粗藍布面黃籤條的檔案簿取了來了。
這時楊書辦已在進門的一張桌子後面坐了下來，架起銅腳老花眼鏡，細細翻閱，足足有兩刻鐘工夫，曹震站的腿都酸了，只能忍著。
「這是絕對。」楊書辦問道：「曹老爺，你看如何？」
「終天之悔？」曹震問道：「這話怎麼說？」
所謂「古跡」是工部大堂屏風後面，門檻內外各有一塊方二尺許的鐵磚，相傳是石崇的金谷園中的舊物。
曹震領會他的意思，點點頭說：「那也好。」接著又說：「這個年過得去吧？」
曹震也覺得他有些面善，細細一想，不由得暗叫
幸而，三順總算忍住了，嘟著嘴往外走；楊書辦便親自將懸在壁的布撣子摘了下來，一面連連道歉：「曹老爺，真對不起，真對不起！」一面將曹震拉到門外，說一聲：「曹老爺請閉上眼睛。」接著為他身上撣灰。
三順領著曹震到了原處，「曹老爺，」他拿一支竹竿，在木架上層指指點點，「這幾包大概就是；可不知道是那一個月的？」
講到這裡曹震插嘴了，「話不錯啊！」他說：「陳尚書這一萬銀子，可不能小氣了。」
話頭由內務府的筆帖式提到六部的書辦，這在楊書辦便有的談了，「戶部的書辦最多，有一千多人。」他說：「也最闊。」
「辦法當然有。報考少報年歲，是常有的事；不過大人是『入學』時就少報了兩歲，所以要更正年歲，比較麻煩，從原藉由縣而府，由府而道，由道而省，一直到吏部、禮部，所有檔冊紀錄的年歲，都要改過。幾十年的老案，調出來很費事；這一萬銀子，不知道還夠不夠。反正小人總是白當差的了。」
「咳，怎麼又提這個了。」曹震隨又對遞手巾把子來的小徒弟說：「你去看看，跟我來的人在那裡？」
「那也是小事。」楊書辦略一沉吟，「這樣，調老檔不是一時三刻的事，而且挺累，曹老爺就不必等了。你老把公館地點告訴我；準明兒上午，我檢齊了送到公館。只要真有榮親王園寢的黃檔，我一定能找出來。你老放心好了。」
於是楊胖子將他的跟班找了來，匆匆囑咐了幾句話，回身入內，開始上菜喝酒。
「這是公事，司裡會辦，何用你來見我？」
「就是順治爺的四阿哥。」
是一張名單，即是楊書辦所說「年下窘得很」的幾位「都老爺」，一共十二個人，都是與內務府與工部有關的監察御史，其中倒有一大半是旗人。
「那歸『黃檔房』管。」李三答說：「得找楊書辦。」
彼此辭讓著，結果折衷，第二天中午，仍舊約在四宜軒見面。楊書辦說要做東回請，曹震漫然應著，心裡已想好了該做東的主見。
「啊，曹老爺，你太抬舉我了，也把我看得太高了，請位少年名士來陪我，豈不叫人笑掉了大牙？」
說著，已經到了屯田司公署門口，只見垂花門上掛著一副烏木鏤藍字的對聯，一筆軟媚的趙字，寫的是「粉署共宣猷，舊雨常懷杜工部；詞人能做吏，曉風爭唱柳屯田。」
曹震亦不知「柳三變」的出典，惟有笑笑不作聲，而心中自語：「看不出這楊書辦的肚子裡，居然很有點墨水；言談之間，別讓他小看了，得搬個救兵才好。」
「託富大哥的福。」曹震請了個安，陪著笑說：「正為這件事，來看大哥。」
陳尚書氣得發抖，戟指厲聲，「你、你、你，」他張口結舌的：「索賄索到我頭上來了。」
楊書辦抽出來一看，不免動容，「這太豐厚了！」他說：「絕不敢領。」
這意思便是只怕連年都熬不過。曹震不由得面有憂色。楊書辦不知他家的事，亦不知該如何安慰；當然，酒興是消失了，略略再坐一會，止飲告辭。臨走時問，「曹老爺，你公館在那兒？明兒上午我把你要的東西送來。」
「像這種情形，原是錦上添花的喜事。老太爺勤勞王事，為國捐軀；老太太撫孤守節，教子成名，如今七十大壽，奉旨建坊旌表，曹老爺你想，壽序、壽詩，有多少敘不完的風光？那知有人
「咱們先辦正事再喝酒。」楊書辦掀開單間的門簾，向外張望了一下，走回來提起一個藍布包說：「這上面有硃筆，照規矩是不能拿出來的。東西很多，捲得很紮實，一打開來不容易收攏，帶回去細看吧！」
楊書辦翻一翻三角眼，斜睨著曹震說：「這位曹老爺，倒像在那兒見過？」
第二天一早，曹震興匆匆地趕到工部。工部四司，以營繕司為首；但陵寢大工歸四司之末的屯田司掌管，曹震因為修過泰陵，跟屯田司的司官很熟，交情最好的是一名宗室，太祖第三子鎮國公阿拜之後，名叫富勒森；兄弟間居長，人稱「富大爺」，其實很窮，曹震因為他沒有「黃袋子」的架子，常常有所接濟，情誼日密，幾乎像異姓手足一樣。
司官與書辦的身分不同，但交往之間，不一定受身分的限制，大致硜然自守的司官，跟書辦總有一段距離；而性情隨和的就無所謂了。若是不怎麼看重操守的司官，私底下跟書辦稱兄道弟的也多的是。因為個人關係不同，所以曹震得先探問明白。
「怎麼說無功不受祿。」曹震手一指，「那不是。」
「楊書辦，請你把榮親王園寢的老案調出來。」
「言重、言重！」楊書辦略停一下又說：「有幾位『都老爺』，年下窘得很，雪中送炭，宜乎及時。」
曹震不疑有他，欣然跟著楊書辦到「黃檔房」；實在就是倉房，一共三進。開進門去，霉爛之氣，撲面而來；腳下軟軟得像踩在毯子上，等楊書辦拉開一扇天窗，才發現地上所積的灰塵有寸把厚，大概從來就沒有打掃過。再抬頭看時，密密排排的木架，高與屋齊，架子上是一個個的大紙包；下層的紙包，細看還可以發現塵封的梅紅紙箋，中上層的紙包，根本就無從辨識，裡面是甚麼檔案。
「曹老爺，你要找順治那一年呢？」
曹震勃然大怒，但就當要發作的那一刻，很聰明的忍住了。不用說，是楊書辦指使三順，故意弄點苦頭給他吃。如果不識趣，還不知道有甚麼惡作劇的花樣在後頭。
「豈止於不小氣，另外還犒賞了陳書辦一千兩。」楊書辦喝口酒說：「凡事要識竅。陳尚書是識竅的，倘非如此，一定有『都老爺』動摺子，那時候，陳尚書說不定就有終天之悔。」
「難得老杜做過工部的官，正好用上了。」
「好。」
「沒事，沒事。」曹震也大聲回答；接著向三順說：「來，來，索性再麻煩你，把這包檔案弄過來，我到亮處好找。」
這話使得曹震別有會心。平郡王掛大將軍印專征的軍費，到現在還在兵部逐案審核，尚未了結；看樣子倒要勸一勸平郡王，索性花一筆錢，一次清理結案為妙。
「怎麼送法？」
檔案包搬到門口，人也到了，楊書辦一看曹震的那張臉，幾乎只看得出四個洞孔，大的是雙眼，小的是鼻孔，也不免歉然；更怕他到富勒森那裡去訴苦，說不定會有一場風波，因而趕緊採取了安撫的手段。
「曹老爺，」楊書辦問：「還找不找？」
「曹老爺那我當朋友，我可真不能不說。這回的差使，你老可別打算剩下多少錢；不是說錢不要，是要把錢花出去。」楊書辦又說：「你老連得兩回陵工差使，眼紅的人不少；財去身安樂，那才是聰明人。」
應聲而至的是個愣頭愣腦，十七八歲的小伙子，名叫三順；依楊書辦的吩咐，將一張梯子，架在東首第二座木架旁邊，人站在梯旁待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