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爭及初春景》第三部

第三章

第三部

第三章

「熟是熟。不過那班木廠掌櫃,見我都有點兒頭疼。」
「你還不快請安道謝!」楊胖子抽回手來說:「震二爺肯捧你,就是你的造化來了。震二爺捧人是有規矩的,一套行頭,一堂『守舊』,夠風光的。」
「震二爺,你好!」曾蓮官蹲身請了個安,「我叫蓮官,你多捧場。」
「是。」曹震問道:「我還能見那位王爺?」
「我家太太今年整五十,我想送份禮;不想讓府裡知道,打算請震二爺替我辦一辦。」
「是甚麼地方,我來赴約好了。」
「不必,不必。」曹震連連搖手,「我在外面,從不說我是平郡王的至親。那樣近乎招搖,最犯忌。」
「該輪到你了。」他從從容容的開口,要讓人覺得他捧開喜,原有成算,並非臨時起意。
唱「鳳儀亭」,自然是曾蓮官的呂布,開喜的貂蟬。這齣戲很熱鬧,是齣能「保人」的戲;蓮、喜二人最高興的是,平白能得一身華麗的行頭,所以無不笑逐顏開。
「震二爺,我們家老爺要升官了。」
「是的。我知道了。」曹震連連點頭:「我回去問屯田司。」內務府的屯田司,專管陵寢。「請王爺在交代第二件事。」
「陵工你是內行?」
「雙齣太累了吧?」
「我的意思,還是仰仗你老的大力,把這個工程拿了下來。」
「那得上緊了。我今天就派人去辦。」
「混帳東西,你不會自己編嗎?怎麼著,你是喝醉了不是?」
「不能找同行。」
「翠寶今兒還回來不回來?」
那就可以放心了。曹震辭出王府,先派人去辦阿元所託之事;然後換了衣服去訪成記木廠的掌櫃楊胖子。
「不過,探莊還唱不唱呢?」楊胖子問。
「說要替大阿哥造墳,震二爺你聽說了沒有?」
於是楊胖子將曹震讓到客座,派人招呼茶水,道聲「少陪」,匆匆走了。
「是。」曹震接著又說:「這得昇大爺下個條子,我才好跟工部去交涉。」
這本是極平常的一件事,那知楊胖子竟有遲疑之色,這就使得曹震不能不詫異了。
「怎麼回事?莫非這還難倒了你不成?」
等他據實回答以後,福彭才低聲說道:「你知道不知道,他經常在理親王府行走?」
「是荊州將軍。」阿元答說:「不過也不一定。我聽王爺說,要等召見以後,才能定局;不過官是一定要升的。」
「是!」曹震答說:「前兩三年,最規矩的有兩家,一家成記;一家桂記。」
「就來!」曹震答了這一聲,轉臉問楊胖子,「這個人怎麼樣?嘴緊不緊?」
「昇大爺太誇獎了。」
「好吧!我等你。」
所謂「我們家老爺」,是指烏都統;曹震還不知道這個消息,便即問說:「是那個缺?」
弘昇即是聖祖第五子恆親王允祺的長子,早在康熙年間,即已封為世子。由於允祺同母弟允禟為世祖所惡,所以允祺也受了連累;而弘昇則因頗得允禟契重之故,竟無端被圈禁在家。但允祺實在是個膽小怕事、忠厚謹慎的人,世祖看他們父子並無異心,將弘昇放了出來。到的現在的皇帝即位,派為都統,並管理火器營事務,是個很重要的差使。曹震只知道他跟莊親王允祿的次子弘普,常有往還,此外就不大清楚了。
於是約定曹震每天要跟方觀承見一次面,彼此交換消息。但實際上只是曹震將從仲四口中了解的情形,向方觀承和盤托出而已。
「不敢,不敢!我那有資格交代你老兄幹甚麼,無非奉命轉達而已。」方觀承略停一下,湊近他耳邊說:「通聲,我告訴你一句話吧,足下大名曹震二字,已經簡在帝心了。」
當下有個穿半截黑布棉袍的夥計,手端一個木盤,掀簾而入,盤中有筆墨,另外一疊粉紅色的紙片,上印「春福堂」字樣。楊胖子持筆在手,看著曹震說:「報名吧!」
「能多開,還用我跟你提這話?」曹震又說:「這回提調是不是派我,還不知道;就派了我,是憑我一句話呢,還是得看圖樣比價,也不知道。你如果有心兜這注買賣,可別先存著撈一票的心,紮紮實實幹,讓十六爺他們說一聲:這姓楊的胖子不錯。以後,就夠你瞧得了。」
兩人相視一笑,莫逆於心,楊胖子忽然說道:「我倒想起一個人來了,把令弟芹二爺請了來,怎麼樣?」
「你還裝糊塗。」曾蓮官又一擰,這回疼得楊胖子額上見汗了。
他的意思很明白,怕的是由這二十萬銀子中,掀起甚麼謀逆造反的大案,那是一道上諭,責成地方官沿途捉拿,成了「欽命要犯」,即使解到京中,得以洗刷清白,無罪釋放,但苦頭已經吃足了。
這時平郡王福彭所會之客,已經告辭,著人來請曹震敘話。見過了禮,福彭隨手將一張單子遞了給曹震;接過來一看,只見上面寫的是:「履親王允祹等奏定:端慧皇太子吉兆,應尊稱園寢,造享殿五間;兩廡各五間;大門五間;琉璃花門三座;燎爐一座,覆以綠瓦。題主時禮節,敬擬牛一羊二,奠帛、奠爵,讀文致祭。嗣後祭祀儀,與妃園寢同。」
曹震是做過那麼一次闊客,煩一個小旦唱「斬竇娥」送了一套行頭,一堂守舊;此時楊胖子為他誇耀,他不能不承認,當下說道:「快起來,快起來,值不得甚麼。我倒聽聽你會那幾齣戲?」
「十九。」曾蓮官轉臉問楊胖子:「是先喝茶呢,還是就喝酒?」
「改甚麼口?」
福彭在鼓樓的這座公館,亦可說是「金屋」,是他與阿元雙棲之處。當然,除了曹震,或者方觀承等等關係特深的少數人以外,是看不到阿元的。這天曹震奉召而至,平郡王正在重帷深垂的花廳中,接見一名御前侍衛;傳出話來,先讓曹震到上方去見「庶福晉」,有事託付。
「最好讓我看一看,我得寫封信,還是要勞動震二爺,派人替我送到熱河。」阿元又說:「生日還有半個月。」
曹震所知得實在有限,但在方觀承已很有用。弘昌是理親王弘皙的死黨;此人本性喜事,不服教訓,當年敬畏小心,一步不敢走錯的怡賢親王,特為把他圈禁在家。到得怡王去世,先帝降旨釋放,封為貝子,好讓他成服守制。「今上」繼位之後,為了籠絡起見,將他進封為貝勒,可是他跟弘皙的蹤跡,依然親密如故。這一回要運二十萬現銀到廣東去,無疑的跟弘皙有關;因為弘昌是個紈絝,金錢到手即盡,何來二十萬現銀?
話雖如此,心裡卻很得意,非得是這種態度,才能逼出他的真話來。
「是。不過那是前兩三年的話,如今情形不大清楚,我不敢大意胡說。」
這就很明白了,他是要談一樁買賣,怕同行相妒,必須隱瞞。曹震便即答道:「你不找同行,我也不找內務府的朋友。」
「喔,又事跟我商量。你說吧!」
「你們配一齣鳳儀亭吧!」
那座院落不大,正屋三間,另帶兩間廂房。曾蓮官住的是正屋東面那一間,屋子裡生的極旺的炭盆;曾蓮官只穿一件寶藍寧綢夾袍,上套一件玄緞琵琶襟的坎肩,腳上是一雙薄底雙樑鞋,梳一根油鬆大辮。衣衫雖薄,卻以炭火所熏,臉上白裡透紅,像中了酒似的。
「啊,啊,說得不錯。」弘昇完全接受,「可是,這有成案嗎?」
「你看陵工上最該留心的是甚麼?」
「不是好笑,是有趣。」曹震笑道:「楊胖子大概疼在手上,樂在心裡。」
「是啊!我也納悶兒。而且這筆款子,還真不少,到底王府有甚麼在廣東的大用途,要運那麼多銀子去。」
「方先生,」他細說了仲四的心情以後,面色凝重地說,「這十天來,只有我跟你說的話,沒有你跟我說的話;我對仲四實在不大好交代。」
主僕之間,原有戲謔的意味;所以魏升面不改色,笑嘻嘻的走了。
「你聽明白了沒有?」
曹震心中一動,「看元宵行不行?」他看這樣胖子說:「你如果上點勁,能將守舊行頭催著趕出來,元宵那天,我好好請一請客。」
「還得去打聽。」
阿元隨平郡王別居在這鼓樓的公館,太福晉頗不以為然,於是全府上下也就拿異樣的眼光來看這個「庶福晉」了。在這樣的情形下,阿元當然要識趣,有事寧可求曹震,不願麻煩府裡的內外賬房,免得又遭人非議。
不過他是心中納悶,口頭卻不提;只提馬夫人的舊疾復發,說他是打發魏升去請曹雪芹才知道的,「你明兒看看去。」曹震面有憂色,「聽說來勢不輕呢!」
「你先別高興。」福彭正色提出警告,「第一,工程決不能馬虎,外觀更要講究。你可以先去看看榮親王園寢的規模,做個參考。」
這一來,席面上越發添了幾分興奮的氣氛;曾蓮官跟開喜爭著出主意,就「集慶部」的班底派出八齣戲,算一算辰光,午前開戲,得唱到四更天才能煞尾。
「多少?」
「日子呢?」曾蓮官問。
「對了,不是你提,我還想不起。準定照榮親王的例子,誰都沒話說。就這麼辦,就這麼辦。」
「不壞。」
「不會忘。不過,我不大出來應酬,」話一出口,曹震覺得這種天氣,潑人冷水,未免殘忍,便又說道:「你明兒跟蓮官好好兒理戲,別丟我的面子。」
「這也了掉一樁心事。不過,欠了劉鐵珊一個情,以後不知道怎麼還法?」
「甚麼『姊兒倆』?」曾蓮官一掌打在楊胖子的胖手上,接著捏住皮肉,順手一擰,疼得楊胖子殺豬似地喊了起來。
「你二位說怎麼樣就怎麼樣。」曾蓮官說,「打明兒起,我就理這兩齣戲。」
「喔,」曹震又格外叮囑,「你也別顯得太熱心,偶爾有意無意,引他們開口,你只多聽就是。」
於是,乘曾蓮官指揮下人擺桌子的空檔,兩人避到一邊,促膝而談;楊胖子一開口,便知彼此要談的,正是同一件事。
「震二爺,是那陣好風把你老給吹來的。」楊胖子滿臉笑容的從櫃裡迎了出來,「我正打算著這一兩天抽空上你府裡去請安,有件事跟你老商量。」
因為有此感覺,開喜的心就更熱了,他將曾蓮官的戲摺子收了起來,交回原主,口中說道:「你的事定局了。」
於是曹震的興致便大減了。楊胖子也看出他的心事,向曾蓮官使個眼色,不再鬧酒。
等吃完粥,傳喚「點燈籠」時,乘蓮、喜二人不再面前時,曹震問道:「怎麼開銷?」
「我明白。」
曹震一時無以為答,因為他想不起來榮親王是誰。
「木廠是大買賣,牌子做出來了,不會差到那兒去的。你只說前兩三年的話好了。」
「是。」
理親王府說不定會有新聞,是楊胖子隱約聽內務府的人談過的;何以怡親王府也會有新聞,不免令人詫異。
但最讓他想不通的是,照弘昇的態度,應為皇帝所厭惡,而居然仍舊管理作為羽林宿衛中的勁旅的火器營,且還派了主辦端慧皇太子園寢這種要親信才能獲得的差使;這又是何緣故?
「不是難倒我。其中有個緣故,老姚身分不高,據說理王從小是他抱大的,可是身分雖不高,架子倒還挺大,如果跟震二爺稱兄道弟,平起平坐,你老受了委屈,心裡一定罵我楊胖子是混球,話不先說明白。」楊胖子又加了一句:「你老若是不在乎,我明天就可以把他約了來。」
他不誇自己的本事,只著重在巴結差使;弘昇頗為滿意,點點頭說:「皇上派我修皇太子的園寢,我打算讓你來管工,你可得好好兒幫我的忙。」
「芹二爺想來不能來,」魏升說道:「太太身子不舒服。」
「好猴兒崽子,我這兒還沒有動靜,你倒先喝上了。」曹震接著又說:「你趕緊去一趟,把芹二爺接了來。別說我在這兒。」
開喜出了這個題目,大家便都在想翎子生跟小旦合唱的戲,曹震此時已另有打算,「羊毛出在羊身上」,花錢不必心疼,當即想到了一齣戲。
於是他問:「你跟這老姚是怎麼認識的?」
曹震暗暗心喜,又得了一個極肥的差使,當下笑嘻嘻的替福彭請了個安說:「多謝王爺栽培。」
曹震覺得這個主意不錯,看著曾蓮官問:「怎麼樣?」
「回王爺的話,若說要跟他們混在一起,那就少不得會跟著昇世子,也常到理親王府走走。這,」他率直的問道:「這不犯忌嗎?」
「好,好!不是姊兒倆,是哥兒倆。」楊胖子對開喜說:「你快跟你兄弟一起敬震二爺的酒。」
「端慧皇太子園寢的工程,奉上諭,交給恆親王世子去辦;他跟我要人,我把你的名字告訴他了。你明天前去見他,說是我讓你去的。」
曾蓮官一笑,從袖筒裡抽出一方雪青綢手絹,按在楊胖子手背上輕輕揉著。
「世祖章皇帝的第四子;端敬皇后所出。你問一問『屯田司』的人就知道了。」
楊胖子回頭看了一下,躊躇著說:「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震二爺能不能先請坐一下,等我打發了那些朋友,陪震二爺去個地方,好好兒談。」
「你先改口。」
「我會想法子把原因找出來。」方觀承說:「這件事我得先跟王爺談;通聲,除了王爺問你以外,你別跟任何人提一個字。」
「不就是那些老套,還能出甚麼新樣兒嗎?」
「那麼,說在那裡呢?」
在曹震自是義不容辭的事,「好!」他說:「我替你辦。」
梨園這一行,有些人特別熟悉「名士」這個稱謂,聽得多了,印象中脾氣大,出手寒酸,無甚好感,但加上「少年」二字,便覺不同,再有「曹家」字樣,頓時將這「少年名士」在感覺中化為「少年公子」了。
「怎麼才能紮實?」弘昇說道:「乾脆你唸我寫。」
「我告訴他,泰陵的工程是你經手的,這方面的種種情形很熟悉,他大概會派你提調工程。」
「你仍舊裝作不知道好了。不過,以後你得多留意弘昇的行跡。」福彭又說:「他們都是愛玩的人,以後會拿你當親信;你就盡力巴結吧,跟他們混在一起,越親密越好。」
起早是為了到恆親王府去見弘昇。曹震見過他,但從未交談;所以這一回等於初見,按規矩得要磕頭請安。
為公為私,曹震都需要向仲四拍胸擔保;但誰又能擔保他呢?曹震心想,光是一個方觀承是不夠的,他希望平郡王福彭能有個明確的表示。
他的話還沒有完,開喜已取了兩個戲摺子來,請曹震挑選。翎子生不外周瑜、呂布,那套行頭做起來所值不貲,曹震覺得有些犯不著,當下挑了一齣「石秀探班」,羅帽箭衣,費用省的多。
「不錯,至親!」曹震怕他故意閃避,緊盯著說:「不過公私得分一分;這件事是方先生交代的公事。」
「言重!言重!」曹震急忙致歉,「恕我失言。」
皮紙包著的是金葉子,曹震問明了重量,估計足夠;便即問說:「打好了怎麼辦?」
「是!」
弘昇遇到了難題——派他督修端慧皇太子園寢這樁差使,便有些難以消受;因為他知道皇帝的用心,有意如此鋪張,等於明白告人,皇位必是父死子繼,永璉雖已夭逝,將來還可另立太子。這在理親王看來,心裡不免嘀咕;誤會到弘昇得此差使,是改變態度,擁護「今上」的一種跡象。如果園寢修得講究,理親王的誤會將會加深。
「震二爺的人品真高,」楊胖子說:「你們姊兒倆敬震二爺一杯酒。」
「喔,為甚麼?」
回到家二更剛過。平時曹震在外應酬,除非事先有話,錦兒與翠寶總要等到三更天;那時候如果還未回家,便由當夜的人守候。這天回家,卻只見錦兒在燈下枯坐;翠寶所住的廂房中,一片漆黑,這是從未有過的情形。
「嗯,」曹震只應了一聲,並無別話;是要等楊胖子說下去。
「不敢!」曹震往後退了一步,做個遜謝不遑的表示。
曹震只知道端慧皇太子是永璉的封號,塋地在西直門八里莊,卻不解福彭以此單相示的用意,惟有看了用心記住,仍舊將單子放還書桌,靜靜聽著。
「不!」曾蓮官自告奮勇,「震二爺這麼賞面子,累一點兒怕甚麼?」
「再跟昇大爺回,工部的司官很難纏,多年的老案,也許懶得去找;弘大爺的條子上要寫得紮實。」
雖有重重疑團在心,卻還不便發問;曹震只是老實答說:「理親王府中,我從未去過,也難得聽人談理府的情形,不知道昇世子常在那裡行走。」
「嗯,嗯!」弘昇沉吟了一下說:「明兒你到工部去找該管的司官,問他們園寢的圖樣出來了沒有;如果出來了,你叫那兩家木廠,開個工料單子來。」
曹震見了方觀承,當然有一番表功的說法,說是到了通州託仲四去找倉書秦五,轉託其師劉鐵珊,一定肯幫忙。李衛的棺木,定可安然運回徐州。
一聽這話,楊胖子又驚又喜,「原來提調是震二爺!真是真人不露相。」他說:「震二爺,你請放心,明年元宵請客的事,都交給我了。」
「仍舊根上次那樣,四成實領;我另外送震二爺半成。你老看呢?」
「有!順治爺的小阿哥榮親王,不是有園寢嗎?」
「蓮官,」曹震知道楊胖子喜歡打情罵俏,趁勢說道:「你替他揉揉。」
這下曹震才想起來。榮親王的生母,相傳是冒辟疆的愛姬,出身秦淮,所謂『笛步麗人』的董小宛,先為多爾袞所擄;多爾袞死後被禍,妻孥皆沒入『辛者庫』,董小宛為孝莊太后所識拔,作慈寧宮的女侍,後來成為世祖的妃子,寵冠六宮。榮親王生未數月即殤,子以母貴,尚未命名,載入玉牒,即封為榮親王,起造園寢,據說吳梅村「清涼山讚佛詩」第二首結尾,「高原營寢廟,近野開陵邑,南望倉舒墳,掩面添淒悱」那四句,所詠的就是此事。
「回王爺的話。」曹震老實答說:「那位是榮親王?」
「方先生,你是不是聽說了,由那個王府,有一筆數目不小的現銀,要運到廣東去?」
「我想跟蓮官配一齣。」
到的第二天,曹震剛起床不久,便有門上來報,說「王府」派了人來。曹家上下所說的「王府」,當然是指平郡王府,但不一定是指石駙馬大街,已歷數世,原稱「克勤郡王府」的平郡王府。
「是一個管事的,姓姚。老姚是能在理王面前說話的人。」
阿元點點頭,回身進屋;過了一會,一手拿一張紙,一手拿一個皮紙包,走來交給曹震。
「那得等守舊做起來才能唱,年外的事了。」又是楊胖子發言。
提到這上頭,曹震的興致好了些,「大概又有一個差使派我。」他說:「睡吧!我明兒還得起早呢!」
「二爺,」開喜格外巴結,「我先唱一段你賞賞耳音。」說著,將戲摺子攤開來,雙手捧了過去。
他是指魏升,已在門房裡烤火喝酒了;臉上喝得通紅的走了來,曹震一見便開罵了。
「不但聽說了,——」曹震驀然頓住,停了一下方又開口:「你先說你的吧。」
「除非——」曹震趁勢說道:「除非我見了王爺,由王爺親口交代,絕不會出事。我要能這麼說,人家才會相信。」
「還樂呢!」楊胖子哭喪著臉,將他的胖手伸過來,只見手背上又紅又腫一大塊。
「由王爺照應,自然會升官。」曹震問道:「庶福晉有甚麼是交代?」
「我明白。」
「光是熟,交情呢?」
「緊!震二爺有事儘管談。」
及至弘昇拈筆在手,抬頭用目光催促時,曹震便即唸道:「端慧皇太子園寢,應造享殿五間及使用綠瓦等情,業經履親王議定,奉旨准行在案。一應施工細節,著參照榮親王園寢成規辦理;即速洽請工部該管司員,撿出順治年間原案,以便察看。毋得違誤切切!」等弘昇寫完,曹震又唸:「右仰提調官曹震知照。」
「行。」楊胖子問曾蓮官,「守舊上繡點兒甚麼花樣?」
「回昇大爺的話,要盡心,就不能不頂真,一頂真就遭忌了。」
「就因為來勢不輕,翠寶趕了去看了。」錦兒答說:「本來我要去的,她說天氣太冷,勸我在家,她去照應。其實,我還是去的好,在家牽腸掛肚,倒不如守在那兒,心裡反倒踏實。」
「只要方先生外放了,不論山東直隸,怕沒有還他們情的機會?」
「不,那不方便。」
「那不是弘昌嗎?」方觀承低聲問道:「是怎麼回事?請你詳詳細細告訴我,越詳細越好。」
「幾時我來探探他口氣,他總也知道震二爺是平郡王的舅爺,也許禮貌上不同一點兒。」
「買賣雖好,風險也不輕,尤其是你老關照,我非得自己去,才能照顧得下來。不過,」仲四特別加強了語氣說:「震二爺,別的我都不在乎,那怕白當差都無所謂:就是一樣,千萬別讓我經官動府。京城周圍有你老在,我不怕;到了外省,倘或出了麻煩,呼應不靈,就算你老想救我,也要想想『鞭長莫及』這句老古話。」
曹震接過紙來看,是要打一副珠花送烏都統太太;珠子大小,穿甚麼花樣,寫得明明白白,而且還註了一筆:「費銀百兩上下為宜。」
曹震頗為驚異,而且也很困惑。理親王弘皙對皇帝是反對的,弘昇既受皇帝重用,何以又會常跟弘皙接近?那不近乎忘恩負義了嗎?
曹震恍然大悟,福彭把他舉薦給弘昇的目的是,安一個「坐探」在弘昇的身邊。如果僅僅是偵查行蹤,按時報告,這個任務不難;但有一層卻必須先請示。
「你要怎麼說,人家才能放心呢?」
「就喝酒吧!」楊胖子又說:「拿紙片。」
桌上還剩下一個戲摺子,加以他的那句話,等於表示,曹震應該一視同仁,也挑一齣戲捧捧他。在九陌行塵中也有闊客之名的曹震,當然不能聽而不聞,偽裝糊塗。
據仲四說,這筆買賣已經談成了,是筆大買賣,因為二十萬銀子要從各地去收兌,一筆在漢口、一筆在蘇州、一筆在太原,限明年二月底以前運到廣州。這一來一筆買賣化成三筆,保費加個倍都不止。據仲四估計,這一趟辛苦,起碼可分兩千銀子,所以他準備親自出馬。
「我跟震二爺舉薦一個人。」曾蓮官向楊胖子說:「開喜今兒沒有客。」
王府用人甚多,能到得「王爺」面前,便算有面子的人了;何況還能進言。曹震心想,此人不妨結交,以後一定會有用處。
倘說只要「看得過去就行了」,這話一傳到皇帝耳中,也很不妥,因而躊躇著始終下不了決斷。
曹震成算在胸,聽他們談得起勁,卻不做任何承諾。等談的告一段落時,魏升已回來了,卻無曹雪芹的蹤影。
「理王府的人告訴我的。」
「怎麼不能?」曹震倒鼓起興致來了,「你等一等,等我兄弟來了,替你出個新樣兒。他還會畫,也許就替你畫個稿子,交盔頭做照樣子繡。」
「也一樣。」
「白門樓是他的拿手戲。」楊胖子得意地向曹震說:「先看他那個一『跺泥』,金雞獨立的大段唱功,就不枉震二爺你替他裝那身行頭了。」
「咦!」弘昇詫異,「你不是很熟嗎?」
「怡王府。」曹震接著補充,「據說是怡王府的一位貝勒。」
「還有一個呢?」
車子到了楊梅竹斜街,下來一看,是弋陽腔「六大名班」之一,「集慶部」的「下處」。
「還有別的客沒有?」曾蓮官問說。
「辦事原就是盡心二字。」弘昇又問:「你跟木廠很熟吧?」
「暫時不必唱,你自己說吧,願意唱甚麼?」
「你在泰陵上當過差?」
「你要見那位王爺?平郡王?」
「第二,你知道弘昇常跟那些人來往嗎?」
聽著這一說,曾蓮官才放了手,卻掩口一笑,舉酒向曹震說道:「震二爺覺得好笑吧?」
「不錯,我很放心方先生,只是說給人家聽,人家未見得相信。」
「不會。」福彭又加了兩個字:「有我!」
弘昇想了一下,覺得這個「條子」對皇帝、對理親王都有了交代,可以寫的,當下點點頭說:「好!我馬上寫。」
一聽理王府,曹震不由得添了幾分注意:「你認識理王府的甚麼人?」他問。
明知會有這樣的回答,不過曹震不能不說句門面話。過節交代過了,出門預備上車;曾蓮官和開喜都送了出來,夾弄很長,也很狹,開喜擠到曹震身邊,握住了他的手併肩而行,到的轉角處,開喜低聲說道:「震二爺在那兒應酬,可別忘了招呼我。」
「震二爺的這位令弟,號叫雪芹,也是行二,我們管他叫芹二爺。」楊胖子的話又多了,「你們要逛廠甸,一提曹家的芹二爺,沒有人不知道的,真正是少年名士。」
說著,他已走向書案落座,曹震趕緊上前將紫檀硯盒蓋掀開,濡水磨墨;借此打腹稿。
「二十萬。」方觀承面色不同了,「是那個王府?」
「拿粥來吧!」曹震將餘瀝一口吸乾,放下杯子說:「老楊,你這幾天跟那姓姚的,多套套近乎,打聽打聽理王府跟怡王府有甚麼新聞。」
曹震心裡在想,楊胖子要跟他商量的,與他要跟楊胖子商量的,也許是同一件事。倘或推測不誤,那就該讓他先開口,以逸待勞,話就好說得多了。
「請起來,請起來。」弘昇很客氣的說:「我聽平郡王提過你,說你很能幹,也肯巴結。」
「我以為你想見莊親王呢!你要見平郡王還不容易,你們是至親。」
「不敢說內行。」曹震很小心的答說:「不過那時候日夜盯在大工上,其中的毛病,大致都還能看得出來。」
「要買的東西,我已寫在紙上了。錢不知道夠不夠?不夠請替我墊上,我還你。」
「這無非料跟工兩樣,驗料一定要親自過目;查工得細點人數。反正一句老古話:勤能補拙。」
這時曾蓮官在喊了:「兩位爺請過來坐吧,酒燙好了。」
「喳!」屋外有人應聲;聲音及其響亮。
「昇大爺言重了!」曹震一面請安,一面說:「昇大爺栽培,我不敢不盡心。」
這是下處的規矩。「拿紙片」是為了「叫局」;叫局自然要擺酒請客,這是進財的事,所以窗外伺候的夥計,必得高聲應客,表示恭敬,猶在其次;主要的是讓「花錢的大爺」覺得有面子。所以這些「胡同」裡,流行兩句口號:「得意一聲『拿紙片』,傷心三字『點燈籠』。點燈籠賦歸,自是黯然魂消,所以謂之『傷心』。」
「沒有啊!」方觀承詫異,「王府為甚麼要運現銀到廣東去?」
「也行!」曹震對曾蓮官說:「勞駕,看我的人在那兒?」
開喜不作聲,只緊捏一捏他的手,作為回答。
「咱們先談正事吧!」曹震又說:「回頭人來了,不便。」
「是!」曹震接下來請示,「回昇大爺,陵寢工程用料好壞、施工粗細,出入很大。太子園寢是要講究呢,還是看得過去就行了,得請昇大爺先交代下來。」
還有一個是指開喜,他比曾蓮官大一歲,但看上去反顯得稚氣;且因是唱旦的,總不免有些忸怩作態的模樣。曹震不好此道好美婦人,看開喜無甚出色,便不大理會,只跟楊胖子喝酒談心。
「要替大阿哥修墳的消息,你是那裡來的?」
「是。聽說犯的還很兇。」
方觀承久有志於外用,能一展他的吏才,所以曹震如此說法;緊接下來,他就要談弘昌的事了。不過他很謹慎,特意先做一番探問。
「這麼冷,又是晚上,回來幹甚麼?自然睡在那裡,」錦兒又問:「今兒王爺找你幹甚麼?」
「二十萬。」
「呦,呦!快放手,快!」
聽得這一說,曾蓮官果然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請個安說:「謝謝震二爺栽培。」
「幾時替我引見引見。」
「那年老理親王在鄭家莊修墳,是我跟桂記木廠合辦的;有事要請示理王,都託老姚傳話。就這麼熟了。」
「我沒有熟人。」
「通聲,我也知道不大公平。」方觀承臉上顯得滿懷歉疚地說:「不過,這件事內幕非常複雜;我不先告訴你,實在也是為你好,不願意讓你無端擔憂。反正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到最後你就知道你現在納會兒悶是很值得的。」
「你甭管了。」
曹震點點頭,喝著酒沉吟;好一會才說:「等我明兒見了昇世子再說,果然把提調的差使派給我了,我得好好兒請一回客。老楊,你可得多幫我一點兒忙。」
「真的?」
「喔,」曹震有些不放心,「是怎麼了,氣喘病又犯了?」
「好說,好說!」曹震拉著他的手問:「你今年多大?」
「蓮官,」曹震說道:「倒看不出你的手勁還真不小。」楊胖子接口:「他是唱翎子生的,從小就打把子;手上、腳上很有兩下子呢!」
「對了。開喜不錯。如果不中意,回頭再叫。」說著,楊胖子提筆寫了「本堂開喜」四字,隨手交了給夥計。
楊胖子躊躇了一下,向曹震徵詢意見:「兩個人喝酒,好像太冷清了一點兒。」
「你要是不怕累,我倒有個主意。」楊胖子說:「鳳儀亭接下來再唱白門樓。」
成疑問的是,這二十萬銀子的用途?往好處去想,想不出做甚麼事,要花如許鉅款?往壞處去想,用途可就多了,招兵買馬,賄通廣東防軍叛變、購買西洋軍火等等,二十萬銀子也許還不夠。
「當然真的。」方觀承意似怫然,「通聲,你莫非疑心我是在胡說八道?」
「那就把你的同行找幾個來。」
原來平郡王為了好些皇帝交代的差使,不但要「守口如瓶」,而且還需「密意如城」,言語行蹤,洩漏不得半點,所以在鼓樓附近,另設了一座公館,處理機密事務,非極親信的人是進不去的。在曹震,如說「王府派人來請」,必得問清楚,是在石駙馬大街,還是鼓樓?
「這都無所謂,反正有『大模樣』擺在那兒,錯不到那兒去。不過,這回的工程,要做得漂亮。」
「反正照圖施工,要漂亮,工料就得多開。」
「不要緊,既然一起辦事,只要把事情辦妥,細節不必拘泥。來吧!」
「這位是曹老爺。」楊胖子說,「你也跟我一樣,叫震二爺好了。」
「好!這一說,你倒是真能實心辦事的。」弘昇問說:「你看,那幾家比較規矩?」
「昇大爺,我倒有個主意。」曹震獻議,「無例不可興,有理不可滅,像這些事最好參照成案,就不怕甚麼不負責任的議論了。」
曹震當然不願受此委屈,笑一笑說:「那就擱著再說吧!」
「原來如此,倒失敬了。」曹震對戲不外行,隨又說道:「幾時煩你一齣。」
伶人的住處,名為「下處」,有大小之別,「大下處」是「班底」所住,稍有名氣的伶人,另占一座院落,布置精潔,足以款客。通常都冠以堂名;楊胖子帶曹震來的這個下處,名為「春福堂」,是兩個人一起住,一個叫開喜,唱小旦;一個叫曾蓮官,唱小生。楊胖子就是曾蓮官的「老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