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野龍蛇》目錄

卅二

卅二

「那下面有錢牧齋的姪孫錢遵王的註。」曹頫答說:「你細看了就知道了。」
說著,從曹雪芹手裏接過鈔本,第一頁第一行的題目是:〈金陵秋興八首次草堂韻〉;下有小註:「乙亥七月初一日,正鄭成功初下京口,張蒼水直逼金陵之際。」接下來看第一首:「龍虎新軍舊羽林,八公草木氣森森,樓船蕩日三江湧,石馬嘶風九域陰;掃穴金陵還地肺,埋胡紫塞慰天心。長干女唱平遼曲,萬戶秋聲息擣碪。」
進了屋子,瀹茗深談,他將曹震所得來的消息,以及要他跟曹頫去會面的情形,鉅細靡遺地說了給她聽,當然也要向她問計。
「好!」曹頫打了個呵欠,「你們回去吧!我不行了,得歇個午覺。」
「你看呢?」馬夫人一面摘蟲蛀的葉子,一面問說:「四老爺會落個甚麼罪名?」
「是。」
於是謝仲釗將一疊案卷移過來,細細翻閱;而且不時與書辦小聲交談,好久都未發問。在曹頫便有如黃梅天密雲不雨那樣令人鬱悶不舒。
「那個杭侍郎?」謝仲釗打斷他的話問。
有黃主事帶頭,看門的差役才將鐵鍊取了下來;由南夾道走到底,有一間小屋,便是黃主事值宿的臥室,「還早!」他說:「先請歇一會兒。」
「四叔,」他急急問說:「你怎麼帶這本書進來看?」
曹頫楞了一下,方始想起,「是這樣的,」他說:「那四百匹馬,運到西路,中途死了好幾匹;驗數不符,兵部車駕司不肯接收,只好另買了補上。買馬的費用在運費中開支,所以數目不符。」
曹雪芹略為思索了一下,點點頭說:「好吧,等我好好兒想一想。」
「國初的習俗,死後火化;世祖是寧波天童寺高僧木陳忞的弟子,佛家名火化遺體為『荼毘』,國俗如此,佛法如彼,所以世祖是火化以後,再葬孝陵,斷無可疑,所以『幽蘭一燼』這個典,用得很精確,不過把大清開國之主比作金國末代之帝,這就是錢牧齋大逆不道的確證。」
「平敏郡王跟今上可說是總角之交。不過從乾隆四年,出了理密親王長子弘皙索取皇位那件案子以後,皇上認為平敏郡王不能弭患於無形,大負委任,寵信漸漸就衰了;去年張廣泗逮問那一案,差點波及平敏郡王,他的中風不治,得疾之由,未始不由驚懼而起。」
「記順治十六年,鄭成功攻江寧的始末。」曹雪芹說:「那裏面的話,看不得,說不得。」
「記不起了。」
「四叔到底是讀了書的,既不怨天,亦不尤人;自願認命。」曹雪芹又說:「真要到了那一步,四叔倒挺得住,只怕季姨娘會鬧得不可開交。」
「那當然可以侃侃而談;不過一個人的意見能駁倒八個人,這種大手筆,我沒有見過。」
「就有爭執,亦可在會銜的覆奏之中說明白,彼此有何異議?只有一種情形例外,非全堂畫諾不可。」
「是一首詩——」
「不知道。」
「四叔!」曹雪芹蹲身請安;曹震亦是如此。
「我知道,我知道。」黃主事拱拱手,「早就聽說過,芹二爺是八旗的才子。」
「不是。」黃主事答說:「是堂官交代秋審處的謝郎中,先問一問。聽說謝郎中跟令叔有舊?」
曹雪芹講了「尺書五夜寄遼西」那首詩,說大家都認為「遼西」二字不祥;這意思就很明白了。
這是世宗的一石兩鳥之計,一方面洩自己內心之忿;另一方面是平民憤。大官犯罪,重則大辟、長戍,而「枷號」之刑,非不得已不用,因為這不但是對本人羞辱特重的刑罰,而且亦有傷國體,大致管河工的大員,如因失職而致潰決,百姓水深火熱,流離失所,民怨至深,朝廷無以交代,往往將此大員「枷號」,露立河干,直至決口塞住,復保安瀾為止。其時準噶爾臺吉噶爾丹策零入寇,統兵大將軍馬爾賽、順承郡王錫保,先後僨事,百姓輸將,出錢出力,而仍舊為敵人所蹂躪,內心怨憤,非止一日,世宗因而犧牲杭奕祿,來替他們出氣;其實「驕奢放縱,擾累兵民」又豈止杭奕祿一人而已?
「這麼說,不就是浮報運費嗎?」
「我們也在納悶兒。所以,這支籤也不一定靈。可是,」曹震隨即下了個轉語,「萬一倒應驗了,四叔心裏會怎麼想?」
謝仲釗想了一下,恍然大悟,轉臉對那錄供的書辦說:「你先請出去休息一會兒。」
「何謂留個退路?」
「黃老爺,」有個蘇拉來報:「謝總辦請。」
「原來『天坍下來有長人頂。』」錦兒恍然大悟,「四叔不要緊了。」
不過有一層不能不問:「買補馬匹,在運費中報銷這件事,你回過平敏郡王沒有?」
於是曹頫站起身來,拱手為禮;在廊外待命的差人,引他出了山西司。曹震與曹雪芹一起都迎了上來,不便問話,只看臉上,似乎微露喜色,兩人都比較放心了。
「這也未免樂觀得早了些。不過,今兒有件事很好,震二哥把太太替四叔求的那支籤告訴他了。」
「我看燒掉不妥。」曹雪芹說:「原是這裏的東西,掃出來了,交上去不就完了嗎?」
一口氣說到這裏,曹頫發覺自己話說得太多了,便停了下來;但謝仲釗已深為動容,催促著說:「請你再說下去。張廣泗不是鑲紅旗嗎?是不是平敏郡王曾有袒護他的情事?」
曹頫略想一想答說:「謝老爺,如果我跟你說,我回過平敏郡王,是奉准了的;如今死無對證,無從查究。不過,那一來就是我欺你了。我實話直說,沒有。那時平敏郡王掛大將軍的印,在前線督師,根本無從稟報;而且軍需支出浩繁,一千多兩銀子的事,太小了,別說平敏郡王,那一位當大將軍,也管不到這種事。」
「買進來,每匹馬多少錢?」
「順治十八年?」曹頫想了一下說:「世祖是正月初駕崩的;哀詔到江南最多半個月,他怎麼還在家開宴呢?」
馬夫人與錦兒,都不懂他說的甚麼?相顧愕然;秋澄卻知道那句話的出處,笑笑說道:「太太沒有看過水滸,那是西門慶跟何九說的話,一床錦被一蓋,甚麼醜事都遮過去了。」
「那不對吧?」曹頫說道:「我記得錢牧齋的詩集,有康熙年間的刊本;如果中有礙語,有人敢刻嗎?」
月盛齋在往東不遠的戶部街,等跟班買了醬羊肉回來,大酒缸上多了一個人,正就是黃主事;無意邂逅,便作一處坐了。
「謝仲釗還為我罰了一年俸。」他將問官為他設座的事,略略講了一些。
曹震與曹雪芹請安辭出,又到黃主事那裏打個照面,拜託他有事隨時通知;然後相偕出了刑部,曹震上內務府;曹雪芹本打算到賢良寺去看方觀泰,但想到馬夫人在等候消息,決定先回家再說。
看到「埋胡」、「平遼」的字樣,曹頫不由得變色,「可了不得!」他說,「真是『看不得,說不得。』」
曹雪芹不免汗顏,連聲答說:「那裏,那裏。」
他不相信的事,居然出現了;「昂友,」謝仲剎喚著他的別號說:「當年我在江寧鄉試落第,困居逆旅;只因在揚州一面之識,承你援手接濟,不致流落。欠你的這一份情,一直耿耿於懷。你請坐。」
「喔,那末,震二哥來幹甚麼呢?」
「沒有。」曹雪芹又說:「你所說的『預備』是甚麼?」
「對!我往常總是一盤天津包子、一碗炒肝兒。不過,今兒有醬羊肉,我還是來倆麻醬燒餅吧。」
「裏頭說去。」
「當然是一大早;晚了,只怕方問亭會進宮。」
曹雪芹讀過那一首詩,其中有一聯:「舊聯風淒邀笛步,新愁月冷拂雲堆」,上句指董小宛出身秦淮河;下句的「拂雲堆」,便是王昭君的青塚所在地。董小宛祔葬順治孝陵是康熙二年夏天的事,而錢牧齋這首詩作於那一年冬天,所以用「新愁」的字樣。
「黃主事,」曹雪芹問:「我跟你請教,三法司問案,是怎麼個情形;跟今天謝總辦所問的,有沒有關係?」
「昂友,大丈夫光明磊落,有幾件案子,我希望你有甚麼說甚麼。」
「有個法子。」錦兒接口說道:「讓她跟了四叔一起去。」
「你已經答應震二哥了,只怕承擔不下來也得承擔。」秋澄又說:「我的意思,你得先把一層意思跟震二哥說明白。」
曹頫正要開口,恰好福生燒開了一壺水來;他便不忙答話,依舊是在家閒豫享清福的派頭,「慢點,」他說:「沏一壺好茶。」
「要有,也是康熙年間,聖主當陽——」
於是兩人相偕回屋,曹震閒閒問道:「四叔,你看這回的事,會落個甚麼結局?」
「何以會有那麼大的差別呢?」
「旅費一共多少?」
「那件事?」曹雪芹問。
曹雪芹聽完,心裏感觸很多,「幸而我從不求這種非分之榮。」他說:「以前老有人勸我,想法子跟聖母皇太后提一提,給我弄個官做,我不願意走那樣的路子。如今看來,我倒是對了。」
「話是這麼說,不過很難。」黃主事說:「如果有人獨持異議,那就變成『兩議』了,覆奏恭候欽裁;當然會著落獨持異議的人,明白回奏。你想誰敢徇私。」
「謝老爺,這話我不敢承認。如果浮報以後,飽入私囊,那是我錯了;其實沒有這回事,只不過車駕司刁難,不能不變通辦理而已。」
酒足飯飽,曹雪芹要結帳;黃主事一把撳住他的手,「這兒是我的地盤,我作個小東。」他說:「你就惠帳,掌櫃的也不敢收。」
曹頫雖然容顏慘淡,但語氣平靜,是有擔當的神情;曹震與曹雪芹總都算放心了。
「因為,」曹頫囁嚅著說:「因為我不知道。」
已經卸了妝的秋澄,親自來開了門,「咦!我以為是杏香。」她問:「頭痛好點兒沒有?」
「正就是這一層麻煩。如果光是論和親王府火災,大不了賠修就是了。掀老帳就吉凶難卜了。」
「好,我跟四叔去說。」他問:「應該怎麼說法。」
那知黃主事吃午飯去了;不過蘇拉告訴他們,這天是黃主事值班,下午一定還會來。
「還有誰?」
謝仲釗點點頭,翻閱了檔案以後問:「當時是你經手發的運費?」
「不是跟一個馬販子買的,所以價錢不一;有六七十的,也有八九十的。」
「是的。問完了,如果想跟令叔見面,再來找我。」
「那還不如喝家裏帶來的『旗槍』。」
「這謝仲釗,家叔幫過他一個小忙;不過沒有甚麼來往。」曹震又說,「聽說此人不大講情面。」
這句話便不大妙了;曹頫心想,倘或不坐,倒彷彿要他問案徇情似地,因而答一聲:「恭敬不如從命,我就無禮了。」接著便坐了下來。
「這真是弄巧反而成拙。」曹雪芹亦大感意外;同時自然而然想到一件事,「這不跟傅中堂為高貴妃的胞弟高恆乞恩碰了釘子,如出一轍嗎?」
「不是我帶來的。」曹頫用手一指,「昨兒個,福生從那底下掃出來的。」
「是。」
「如今就看阿尚書了;汪尚書在軍機處的時候多,部裏是他當家。」
「好說,好說。也許,住不到幾天就回家了。」
「在那兒問?」
「託福,託福!」曹震舉杯相敬:「凡事都還要仰仗老兄照應。」
大酒缸的規矩,只賣白乾,容器是錫杯,一杯恰可二兩,稱之為「一個」。
「不見得。」錦兒答說:「是吃飯的時候,他沒有事早跟朋友喝酒去了。」
由於送過他三百兩銀子,所以黃主事很客氣,「震二爺,來得早!」他問:「用了早點沒有?」
為的是後年南巡,可以免去許多麻煩。原來聖母皇太后喜歡到佛寺尼庵去燒香;便有方外人借此招搖,甚至有尼姑進宮,叩見聖母皇太后,不是化緣,便是求情,或者要放差放缺,或者打官司希望從輕發落。化緣倒是小事,以天家富貴,緣簿寫個八千一萬銀子,由內務府撥付,皇帝也還不在乎,但牽涉到用人及刑名,皇帝無法容忍,為此還將私下帶尼姑由蒼震門入宮的太監嚴辦過幾個。
曹雪芹深知曹震的性情,這段話只是個引子;下面的話才是要緊的,所以只點點頭,等他說下去。
「本應該如此區分,不過話由你口中說出去,你也就應該跟震二哥一樣了。」
「還有,既然你四叔自己也覺得方問亭有力量,你得趁早去一趟,重重託他。」
「『聖人』嘛!難免道貌儼然。」刑部秋審處總辦八人,特選資深司官充任,號稱「八大聖人」;黃主事又說:「不過,人也還平和;既然有舊,少不得筆下留情。不過——,」他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說了出來:「聽說案外有案,但望不是過事吹求。」
「這很難說;不過平敏郡王衛護同旗的杭奕祿,是很明白的事。」曹頫停了一下,壓低了聲音又說:「皇上早年,乾運未隆,諸事委屈求全;從去年孝賢皇后大事以後,乾綱大振,天威不測。我如果把這一案的實情,據實陳明,皇上或許會想到,當年的處置,過於寬大,降旨澈查,平敏郡王身後或許亦會有不測之禍。是故,倘若要追論此案,只有我來承擔一切罪過,決不敢牽涉到平敏郡王。」
謹慎的曹頫,很守本分地答說:「不敢!謝老爺,這裏沒有我的坐位。」
「走!」曹震向曹雪芹說:「看黃主事去。」
「不就是『尺書五夜寄遼西』嗎!」
「死刑。」黃主事說:「非全堂畫諾不可,少一個也不行。」
這句話將謝仲釗惹火了,「你怎麼能說不知道?」他的聲音又快又急:「你是接辦人員,當然該對已辦的工程先查個明白;而且行宮圍墻倒塌的原因,你也說得很詳細,莫非會不問致此原因的是誰?世界上有這樣的道理嗎?」
「喔,」曹頫將手上的書本放了下來,「你們來了。」
曹頫搜索記憶,好一會方始答說:「平郡王府有好幾處牧場;那些馬,我記得是從熱河的兩個牧場選出來的。」
「謝老爺的責備,我只好甘領不辭。」曹頫這樣回答,同時不時瞻顧,彷彿有甚麼話不便出口似地。
「是。」
如今謝仲釗要查究的是這一案,曹頫答說:「我奉派接辦這項工程是在乾隆二年十月;倒塌的圍墻,是在這年八月裏完工的。謝老爺,請你想,我有沒有責任?」
接下來便問到曹頫所經手的工程了,頭一件是乾隆二年修理熱河行宮圍墻的案子;曹頫是無事的,但卻有苦難言,因為是當時平敏郡王福彭,特地交代他替人受過之故。
曹震不作聲;過了一會,站起身來說:「我到你那裏去談。」
福生照他的吩咐,沏了一壺杭州龍井茶中的上品「旗槍」;曹頫慢條斯理地品嘗了幾口,才回答曹震的話。
「是,」曹頫答說:「那時我奉平敏郡王之命,協辦後路糧召。」
及至案情大白,世宗又命杭奕祿協助張廷玉,編了一部《大義覺迷錄》;同時復派杭奕祿,押解曾靜至江寧、杭州、蘇州三地,召集士紳講解,明闢為宋復仇而反清之謬,其實是世宗奪位一事,有所解釋。但這件欲蓋彌彰的醜聞,世宗發覺做得很不聰明;而所以出此下愚之計,世宗認為是受了杭奕祿的影響,至少,他是最深知內幕的人,是非應該看得比別人明白,如果皇帝錯了,他應該及時奏諫,應盡言責而未盡,咎戾甚重。但世宗痛恨在心,即不便當時就發作;大家只覺得杭奕祿辛苦年餘,奔馳數省,結果不但不曾真除吏部尚書,反而解除部務,只任鑲紅旗副都統;又隔了一段辰光,方又復補禮部侍郎,署理鑲紅旗前鋒統領,看起來似乎又將大用,其實,世宗沒有安著好心。
「你再想想,大概多少?」
「掀老帳牽涉太多,就此打住,一切無事,至多掉了差使,那是上上大吉;只怕不能那麼便宜。」曹震又說:「二嬸替四叔到關帝廟去求了一支籤,兆頭不大好。」
「不能說實話。你隨便找幾句話搪塞好了。」
「是的。」曹雪芹答說:「應該點醒他。」
「不錯。」謝仲釗說:「一共四百匹,應該實發四千八百兩,何以報銷六千五百多兩?」
「我知道了。反正場面要好看,可也不能為辦這場喜事,弄得以後日子不好過。」
「只怕——,」曹震遲疑了一下,終於說了出來:「只怕沒有那麼便宜的事。」
這就等於明明白白告訴曹雪芹,要他向曹頫進言。他們兄弟只為繡春有過一回衝突,平時倒是兄友弟恭;尤其是曹雪芹,看在死去的震二奶奶,活著的錦兒面上,凡是曹震要他辦的事,不管有何窒礙,總是一諾無辭,此時自然也不例外。
這時曹震已經聽明白了,所以接口說道:「那還用說嗎?無非幸災樂禍而已。」
時近夏至,白晝正長;雖近酉正,暮色不過初起,這是最宜於在院子裏散步閒坐的辰光。當此等開晚飯之際,也就是各人不受拘束,隨意消遣的時刻;馬夫人首先就往外走,去看仲四所送,擱在院子裏石條櫈上的四盆盆景。這一下,除了杏香去監廚以外,曹雪芹回夢陶軒;秋澄回自己臥室,錦兒躊躇了一下,走到院子裏去陪馬夫人。
「好!就來。」黃主事對曹震說:「大概要問了,我叫人帶兩位去。」
「好。」錦兒說道:「今天我得回家,我跟他說好了。」她又問曹雪芹:「你明天甚麼時候來?」
「還有舍姪曹震。」
「等我來看看。」
在他們談話時,曹雪芹隨手將曹頫剛才放下的書,拿起來看了一下,不由得大吃一驚。
到火房去探望,必得黃主事批准,「咱們也別回去了。」曹震說道:「找個地方吃了飯,早點來等。」
「我明白,我明白。我們只不過遠遠兒看一看。」
觸犯了甚麼忌諱?他略一尋思,恍然大悟,說「康熙年間,聖主當陽」;然則雍正、乾隆兩朝,都非聖主?
「那大概是《初學集》跟《有學集》;《投筆集》不同。」曹雪芹說:「四叔不信,再看。」
刑部在皇城西面,西江米巷中間南北直達的大街,即名之為「刑部街」;街西便是三法司,刑部在中間,左右都察院大理寺。大堂朝東,入右面走廊,第二重廳堂便是山西司。
那知世宗已另外派了人偵察他的行跡,到了雍正十一年七月,突然降旨:「杭奕祿係朕特差稽查沿邊營伍之大臣,理宜體恤弁兵,潔己奉公,以副委任,今聞其沿邊驕奢放縱,擾累民兵,甚屬溺職,著即革職,在肅州永遠枷號。」
「實情是——」
到得右廊盡頭,二門之外,等候了有一盞茶的工夫,只見曹頫出現了,穿一襲藍布夾袍;上戴一頂黑布瓜皮帽——青衣小帽,是犯官打扮;臉上清癯得多了,但眼光沉靜,精神似乎還不壞。
曹頫看了「辛丑二月初四日,夜宴述古堂,酒罷而作」這個小註,不由得發問:「辛丑是那一年?」
他將前因後果細說了一遍;最後解釋他的難言之隱。
他是指〈後秋興之十〉八首七律中的第六首:「辮髮胡姬學裹頭,朝歌秋獵不知秋。可憐青塚孤魂恨,也是幽蘭一燼秋;銜尾北來真似鼠,梳翎東去不如鷗。而今好擊中流楫,已有先聲達豫州。」
「好!你就這樣說好了。」
「對。」曹震緊接著說:「據說,昨兒皇上召見和親王,談南巡的事,不知道怎麼提到了四叔的事——」
接下來,兩人商量如何措詞?最要緊的是,不能讓曹頫起反感。秋澄認為有兩件事不能告訴他,第一是皇帝為了防止有人跟聖母皇太后接近,圖諸非法的利益而用「殺雞駭猴」的權術,不該拿他來犧牲,因為這好像有些「恩將仇報」的意味在內,令人寒心;其次便是為曹震頂罪,曹頫一定會傷心。
「是。」曹雪芹又說:「是不是跟震二哥一起去,比較好。」
「啊!我倒沒有想到這一層。不過,休戚相關,有難同當,本就是大家早就定好了的宗旨。」
「是。」書辦將筆擱了下來,起身悄悄退去。
「第一,他不必提平郡王;第二,他不必提內務府大臣;第三,他不必提我。」曹震又說:「就因為有第三點,所以我不便跟他去說。」
「既然如此,震二哥也得有個預備。」秋澄問說:「這一層,他跟你談了沒有?」
曹雪芹一樣也是「書獃子」的味道,對於這個鈔本是誰留在這裏的,深感興味,因而便問福生:「還有幾本甚麼書?」
於是要了燒餅,也要了包子;另外又是炒肝兒、湯爆肚,擺滿了缸蓋,曹震說道:「回頭還得到部裏,酒不能再要了。」
「不錯,就是他。」
「對。」錦兒轉臉向杏香說:「能不能早點兒開飯?我吃了好走。」說著,從衣襟上摘下一個琺瑯鑲碎鑽的懷錶,打開蓋子看了看說:「快酉正了。」
「正就是這話。」
「只有見機行事。要你開口的時候,我會給你使眼色。」
「這個錢牧齋的《投筆集》,你知道上面的詩,記的是甚麼?」
「這樣說,是很顧交情?」曹雪芹說。
「預備四叔替他頂罪以後,他怎麼樣承擔一切後果。」
「嗯,嗯。」曹頫沉吟了一會兒說:「吉是如何,凶又如何?」
「謝謝!」曹震問說:「今兒不是會審?」
曹震心裏有數,所謂「案外有案」,便是曹頫有幾樁經辦的工程,報銷上有毛病;曹震跟黃主事不熟,像這樣有欠光明的事,就不便打聽了。
「嗯,嗯,我明白了。」曹雪芹將她的話,好好地體會了一下,「照這樣說,我跟震二哥的情形就不大同了,我是盡力而為,他是非辦妥當了不可。」
福生將綑紮好的一堆書,取了過來;曹雪芹解開繩子來看,是殘缺不全的一部《昭明文選》;一部《貞觀政要》,另有幾本明朝的詩集。他一本一本地翻,希望能發現藏書印,便可知道原主是誰?但卻失望了。
到了乾隆即位,對先朝責罰過苛,處置乖謬的舉措,多所匡正,如曾靜、張熙師徒被誅之類;杭奕祿罰非其罪,亦為乾隆所諒解,因而釋放回京,特授額外內閣學士,未幾調補工部侍郎,充纂修世宗實錄副總裁,修理熱河行宮圍墻,便歸他主持,承修人員由他一手所派。
「世祖好遊獵,妃嬪亦策騎相從;騎馬要把辮子盤起來,這就是所謂『裹頭』。第三句明指小宛,」曹頫說道:「錢牧齋一直把董小宛比作王昭君,他不有一首和老杜〈生長明妃〉一首嗎?」
「六安瓜片沒有了。喝黃主事送的那一罐『碧螺春』吧?」
「錢牧齋作了前後〈秋興〉一百另八首,有幾首,不必讀詩,只看詩題,就知道了。」曹雪芹將鈔本要了來,翻倒〈後秋興之十〉說道:「四叔,你看這一題的註。」
曹震與曹雪芹是一大早就來了。刑部大門橫掛一條大鐵鍊,頭一天約好的福生,便在鐵鍊外面等候;鐵鍊以內有個七品服色的官員,曹雪芹不認識,曹震卻見過一面,便是黃主事。
「怎麼回事?」曹雪芹問說。
「平均呢?」
「你娘身子還好吧?」曹頫看著曹雪芹問。
預定後年舉行的南巡,主要的是因為聖母皇太后六旬萬壽,陪侍慈駕,一覽江南之勝;因而追溯往事,和親王說曹頫有熱河迎鑾之功,請皇帝念在他這一份勞績上,格外開恩,薄懲結案。
山西司後面有間堂屋,是與河南、山東、江西三司合用的問案所在;曹頫進門一看,長桌後面坐的是謝仲釗,另外有一張小桌,為錄供的書辦所用,使他不解的是,長桌前面放著一張椅子,而且面對問官;莫非還能坐著回話?
「杭侍郎內舉不避親,用了他的胞姪;據他胞姪跟我說,杭侍郎在肅州枷號那幾年,受的罪可大了去了;為求少受點罪,上下使費,羅掘俱窮,所以這趟工程上弄了點好處,全是為了替杭侍郎還債。工程本來也不算太差,只是運氣不好;那一段圍墻,下有流沙,本來就是常要出事的地方;加以霪雨經月,墻基鬆動,以致於剛報完工不久就倒塌了。」
「退路就是在外面留一條讓人家走的路;只要外面的人能往前走,自然就會看顧他。如果把外面的人也扯了進去,大家動彈不得,於他有何益處?」
「不錯。應該說是很顧交情,不過,」曹頫很得意地,「也是我以誠相待所致。」
「這件事還得快。三法司會審,就在這幾天。」
「喔,」曹雪芹想了一下問:「和親王是在皇上面前替四叔說好話?」
「確數記不得了,只記得每一匹十二兩銀子。」
一句話未完,只聽「嚓啷」一聲,一個錫酒杯,由朱漆缸蓋上滾落在地,是曹震的袖子帶翻的。
於是出了刑部,往北不遠有條橫胡同叫做雙溝沿,東口南北相對兩座「大酒缸」;中飯市正是熱鬧的時候,曹震酒癮發作,一腳跨進去,只見屋角還有可容膝之處,便先坐了下來,關照他的跟班說:「到月盛齋去切一包醬羊肉來。」
「好。我知道了。」
關照完了,曹震彎腰去拾酒杯;順便將曹雪芹的袴腿一拉,等他抬起身,見曹雪芹困惑地望著他,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