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野龍蛇》目錄

卅一

卅一

見此光景,錦兒不由得就笑了,「看這樣子,」她對曹雪芹說:「咱們連正經話都不能談了。」
「我早說過了。」秋澄平靜地答說:「太太怎麼說,怎麼好。」
「這倒也是個辦法。」
「問了。」杏香答說:「我說,因為四老爺的官司一時不能了,在京裏辦喜事,似乎顯得有些彆扭。」
「雪芹向來是無事忙;如今連我也是了。」錦兒問說:「你知道是為甚麼?」
「話很多。」曹雪芹略以眼色示意,「咱們回頭再談。」
「這一萬銀子都花光了,往後怎麼過日子?」
「對了,明兒還得弄菜呢?」杏香自言自語地又說:「上午把一菜四點心都弄好;午後我跟芹二爺分頭辦事。我是先去看錦兒奶奶,然後去看我乾爹。喔,我得把我的主意,先跟太太回明了,不能冒失。」
秋澄正在換衣服,發現窗外的人影,先就問說:「開飯了,你來幹甚麼?」
「我也聽說了。」曹震憂愁地說:「咱們也只能盡咱們做姪子的心,做到那裏算那裏。萬一,」他忽然問道:「聽說太太給四叔求了一支籤,說要發遣到遼西,是怎麼回事?」
等她回到原處,只見曹雪芹坐在臨窗的書桌後面;錦兒一手撐著他的椅背,一手扶住書桌,在看他寫字。秋澄便放輕了腳步,悄悄掩到他們身後,從兩人肩背之間望過去,看到曹雪芹是很細心地在畫圖。
曹雪芹告訴母親,賢良寺本來是怡賢親王的府第;遺命捨宅為寺。由於跟東華門很近,地方又寬敞雅緻,所以近年督撫進京述職,多喜借住此地。
「確是有點兒彆扭。」馬夫人說:「可也是真教沒法子;你明後天再抽個空到你乾爹那兒去一趟,跟他婉轉地提一提,就說這回的喜事,看起來沒法兒辦得熱鬧,請他多包涵。」
「怎麼?」秋澄的心一沉:「消息不妙?」
他的話還沒有完,馬夫人已經「啊呀」一聲喊了出來,「不行,不行!」她搖著手說:「咱們圖省事,替他可添了大麻煩,未免說不過去。」
秋澄還待考慮,而杏香卻不斷催問,渴望立即定局似地,便只好老實回答了。
「好,我不胡扯。」錦兒看著秋澄說:「我是奉了太太之命,請你自己先挑幾個大喜的日子。」
「回屋子裏去了。」
「這不是要我開花帳嗎?」錦兒搖搖頭說:「我決不幹。」
秋澄欲語還休,最後站起身來說:「這話一時說不完,先吃飯去。」
「是。」錦兒說道:「回頭等震二爺來了,咱們商量出幾個日子來,請仲四爺去挑。太太看,這麼辦行不行?」
於是即時喚丫頭去告訴杏香,將她的刺繡樣本要了來,無非「五福捧壽」、「富貴不斷頭」之類的吉祥圖案,都嫌俗氣,挑了半天,竟沒有一幅是秋澄中意的。
「是。」曹震看著曹雪芹說:「你去接吧!我得到內務府打聽打聽四叔的消息,回頭再來。」
「我還弄不大明白。」秋澄問道:「他是打算搬到西山去住?」
這是終身大事,秋澄頗自矜重;因而也確有委屈之感,但想到曹震亦可能出事,到時候會連主婚的人都沒有,那就更不成樣子了。
看到她那等著回答的眼神,秋澄明白了,馬夫人打算是,在近期內草草成姻,了卻一樁心事;但不便親自跟她說,所以要杏香來傳話,探探她的口風,如果自己有異議,還有斟酌的餘地。
「好!就這麼辦。」馬夫人轉臉看著杏香說:「你知道不知道,你乾爹為甚麼要先回河南?」
這話目前還不能提,只有先硬著頭皮答應下來,「太太放心好了。」曹震答說:「我們兩個是責無旁貸。」
「不見得。」秋澄搖搖頭,「譬如,震二爺不能送呢?」
原來有人向仲四兜售一座建在西山秘魔崖的別墅,小巧精緻,而且位居勝處,朝暉夕陰,風景宜人;仲四本就有續絃以後,將事業交給長子,憩息林泉,養靜娛老之計,所以對這座別墅,頗為中意,但如秋澄不願,他就不能不放棄自己的計畫,因而叮囑杏香,私下來問一問秋澄的意向。
這玩笑開得太厲害了;曹雪芹只急得差一點要伸手去掩她的口。但秋澄深知錦兒有點「越扶越醉」的脾氣,所以早就拿定主意,惱在心裏不理她。
「喔!」杏香答說,「你上回看的不是這一本;好的那一本讓鄒姨娘借去了。」
「怎麼?」曹震愕然,「不是說,十一、十七兩天之中挑一天嗎?」
「好說,好說。不過,日子不能不匆促一點兒,」曹震說道:「這也是不得已,因為我四叔的事很麻煩,到時候兩件事夾在一起來辦:很不合適。」
「我可是一回都沒有去遢。你倒說給我聽聽,好在甚麼?」
「嘿,你真是!」曹震大聲說道:「一遇到這種事,那裏不要花錢;包工已經快破家了!咱們到現在為止,沒有花多少錢,還算便宜的呢!往後你瞧著,花錢的地方還不知道有多少?你真是,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
看她那種自以為盤算得很好,臉上得意的樣子,秋澄不忍潑她的冷水,笑笑說道:「你是打得一把如意算盤;還不知道人家怎麼樣呢?」
「是的,我會說。還有件事,」曹震躊躇了一會,到底還是說了出來:「萬一我四叔真的要出關,當然要大大地麻煩你;不過,那時候天氣熱了,請你護送,實在於心不安,只請你派一兩位得力的鏢頭送,就很妥當了。」
「說一聲的好。」
「我乾爹能怎麼說?還不是全聽你的。」
「賢良寺?那是個甚麼地方?」
「怎麼不能?」杏香極自信地,「只要你自己願意,就一定能這麼辦。」
「閒話少說。」錦兒說道:「咱們得定出一個日程來,費工夫的事得先辦;辦嫁妝最費工夫的是繡件,先說桌圍、椅披,你喜歡甚麼花樣?」
一聽這話,曹震夫婦不約而同地在心中浮起負荷不勝之感,辛苦不用提,為難的是辦喜事要錢;不知道馬夫人能拿多少出來,看樣子決不會寬裕,而場面又決不能簡陋,不敷之數,該當早早籌畫。
「你們也真是越來越無事忙了!」
到得堂屋裏,只見曹雪芹與曹震已在對酌了;而且也替她們斟好酒了。
「到底通聲見的事多,想得週到;送親到河南,在咱們是省事了,男家可是大大的不方便。咱們得替人家想想;杏香的辦法雖好,可惜行不通。」
杏香卻還不知道如何行不通?正待發問時,為曹雪芹以眼色阻住;只好靜靜地再聽馬夫人往下說。
「隨便你,」馬夫人點點頭:「反正這場喜事,外面一個通聲;內裏一個你,就靠你們倆來辦。」
「就在堂屋裏好了。」錦兒向外一指。
「不是天天來。」錦兒答說:「乾脆我就住這兒了。」
「初二跟十一,只不過差九天工夫,若說初二來不及;十一也還是來不及;可是天氣就不同了,過了立夏,一天比一天熱,晚一天多受一分罪,所以倒還不如挑五月初二。你說呢?」
曹雪芹話一出口,發覺自己問得魯莽;秋澄行事,一向持之有故,她說「最快也得後天」,一定有她的原因,不過晚一天的工夫,何必又問為甚麼?
「好!」馬夫人跟秋澄商議:「既然是世交,自然要替他接風;不過,他如今是紅督撫,應酬極忙,請他亦未必請得到,我看不如送菜。」
轉念到此,不再多想,「本來是太太抬舉我!」她說:「一切請太太作主。」
「你也走吧!」秋澄對曹雪芹說,「讓我靜一靜。」
放下曹雪芹所畫的圖,轉臉看時,錦兒已坐到一邊喝茶去了;等她走了過去,錦兒並未開口,不過另拿一隻空杯斟茶,意味著讓她坐下來談談。
「住在東城帥府胡同賢良寺。」
「我甚麼時候沒有跟你說實話?」
「從家裏來?」
聽曹雪芹約略談了梗概,秋澄問道:「那裏宜不宜於住家。」
「你們看!」曹雪芹在一旁接口;隨即拿了他所畫的圖樣過來,何處要加蓋;何處要打通;何處該另開一道門;以及該添種些甚麼花木,都已在圖上註明,加上口頭講解,就越發清楚了。
「啊,啊!我明白了。」杏香完全能夠領悟:「秋姑,你真是賢德人。我們都得跟你學。」
「我看你的好日子也快不了。」錦兒說道:「仲四爺說過要大修,起碼也得一個月的工夫。」
「你又來了!」曹雪芹急忙攔阻,「別亂開玩笑。」
杏香原有些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的感覺;聽這一說,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欠考慮,當即答說:「是,是!太太想得週全。」
秋澄也覺得自己的那兩句話中,帶著怨懟的語氣,似乎有些不明事理;因而沉默著,表示接受指責。
秋澄先不作聲,然後說道:「反正我已經把我心裏的話告訴你了;到底該怎麼辦,也輪不著我作主。」
等秋澄跟杏香談完了送菜的事,亦待離去時,杏香留她再談一會,「太太跟我說了好些話。」她說:「為四老爺求的那支籤,實在不好!太太很在意;如果真的莫名其妙,倒也罷了,偏偏為芹二爺求的那一支,活龍活現,沒有一個字說不通,那就無怪乎太太發愁了。」
曹震心裏好笑,但也沒有工夫來調侃她,匆匆出城去看仲四。
她笑一笑又說:「我可不是又跟你開玩笑,由你這番話,我們悟出一層道理。」
「就是我願意,還不知道能不能這麼辦呢?」
「當然要告訴他。」
「是。」杏香停了一下又說:「其實,不說我乾爹也知道。」
「遼西應該是甚麼地方呢?」曹震困惑地說:「發遣,從前是寧古塔、尚陽堡;近年多發打牲烏拉,可全都在遼河以東,不在遼西。」
「昌表叔呢?聽說你昨兒看他去了,他怎麼說?」
「他剛到京,對四叔的事還不大清楚。昌表叔也不便跟他深談。」曹雪芹停了一下說:「他的住處我已經打聽到了;這幾天正忙著,等他稍微閒一閒,我跟震二哥一起去看他,當面深談。」
「你別著急!」曹雪芹急忙安慰她說:「也許正因為案子太大,反倒容易壓下去。」
「喔!」仲四悚然動容,顯得頗為關切。
「我是想起了你的新房。」
「對!我記得杏香有個樣本,花樣很多。」
「喔,」錦兒拔下玉釵,搔著頭皮說:「我想不出好在那兒?」
「不到我那兒坐一會?」曹雪芹問。
「很難說。我嬸娘到前門關帝廟替他求了一支籤,實在不妙。」
「你說,秋姑,這個辦法你贊成不贊成?你說一句實實在在的話,我就照這麼去做了。」
「不!明兒我再跟你說。」指著,錦兒的筷子指向曹雪芹;「香爐營的房子,該修的修,該粉刷的粉刷,得趕緊動工了。這件事歸你。」
這是出於體恤他的心思,仲四覺得現在不必堅持,臨時看情形再定好了;因而點點頭說:「到時候咱們再商量。」
「雪芹告訴我了;我還不怎麼鬧得清楚呢!」
「那好。仲老四是決無異議,事情可以算定局了。不過,我看日子恐怕快不了。」
「我看不必勉強。」馬夫人說:「我看,把你媳婦接了來;咱們今兒好好商量商量,把這件事定規了它。」
「不是,不是。」杏香答說:「是避暑的別墅;春秋天有興致,當然也可以去住兩天。」
於是,曹震從從容容地談了他跟仲四見面的經過,大家的反應,跟他初聽仲四的話以後的心境差不多,在深感意外之餘,別有一份敬意,其中又以馬夫人與秋澄的感觸最深。
「你先別起勁。」曹雪芹問道:「事情定局了沒有?」
「四老爺的官司,不能沒有人料理吧?」
「我告訴你吧,都為四老爺的事,心裏老拴著一個疙瘩,沒事一想起就發愁,所以得找件有趣的事做,才能忘掉四老爺那件像做惡夢的官司。」
「住家可不大相宜。」曹雪芹說:「日用什物,都得事先預備;只能偶而去住住。」
秋澄苦笑了一下,「好吧!」她說:「不談這些,該睡了。」
「那就太難了!」秋澄笑道:「我得時時刻刻防著你,也太累了。」
秋澄默然,好半晌嘆口氣說:「反正大家都不會有安靜日子過就是了。」
一直默不作聲的秋澄;到此時開口了,「震二哥,」她說,「我想還是讓雪芹來辦的好。」
「五月初二?」錦兒搖搖頭,「那不太緊了一點兒?」
「行。」
「正經話怎麼不能談?」曹雪芹答說:「你別胡扯就是了。」
看看氣氛有些僵硬,曹雪芹很見機地說:「置產是件大事,讓她慢慢兒琢磨吧。」接著,向錦兒使個眼色,預備離去。
「我知道。我乾爹如果有不清楚的地方,把你請了去當面談就是。不過,我想他不會說甚麼。」
「我知道。」錦兒又說:「反正這幾個月,我會常住你們這兒,他結文社的事,我也要抽工夫來催他。」
「沒有。我跟他只談了辦喜事的日子。不過,他派了工匠去,也是情理中事;你說吧,工匠怎麼說?」
這就不但曹震,連錦兒與曹雪芹都想瞭解其中的原因。但秋澄心情複雜,一時難言其故。她所顧慮的是,如果交給仲四自己去辦,一定踵事增華,格外加工添料,而他的手下,為了討好東家,自然唯命是從;這一來,工程的日期就會延長,與她的打算全然相悖。而她的打算,既不能當著丫頭、僕婦,侃侃而言;更不能讓鄰室的馬夫人聽見,因而遲遲無法出口。
「忙甚麼?」錦兒說道:「坐一會。」
「可也不能太晚。往後天就熱了,諸事不便。」
「不!」曹震插進來說:「你光是陪秋澄去看了,該怎麼拾奪,定了主意,告訴仲四好了。他鏢局子裏有人會辦。」
「為甚麼?」到家跟曹震談完話,立即又轉回來的錦兒問。
「能留,為甚麼不留?」秋澄緊接著又說:「如今倒是一個很好的藉口,日子太匆促;加以又有四老爺的事,自然一切從簡。」
「蓋一座園子容易;養一座園子很吃力。作事總要有長久打算,後繼為難,讓這座園子荒廢了,或者半送半賣地脫手,只落得一肚子的懊惱,悔不當初,何苦?」
「我來看看你在幹甚麼?」
「前回太太倒跟我談過,仲四爺有一萬銀子的聘金;加上鮮魚口的那幢房子,時價值五六千,兩下湊在一起,辦喜事夠了。」
「我還沒有想過。」秋澄又說:「這得找樣本來看。」
聽這一說,秋澄才能瞭解她的心境;同時也發覺自己隱然負有一種重大的責任;自己的「喜事」,對大家具有一種很重要的彌補作用。
「仲老四最愛面子。」曹震說道:「如果是在他老家辦喜事,他一定先要好好兒拾奪拾奪房子。而況,河南不比京裏,諸事方便;光說接待賀客吧,京裏有的是大客棧,隨來隨住,方便得很,在河南就不行了。他的朋友又多,一大幫子人來了,在那兒吃,那兒住,都得事先好好兒籌畫;不是十天半個月的事。」
話有點說不下去了;杏香便說:「如今倒是有件正經事。」她問秋澄:「那件事,我能不能說?
「是啊!你先坐了。等我換了衣服再談。」
「這很難說。不過,你起勁不起勁,在神氣之間,我是看得出來的。」
「怎麼?」錦兒詫異地,「你還想留下一點兒了?」
「對了!講繡花,鄒姨娘是一把好手。少不得要抓她的差了。」
等曹雪芹為杏香在書桌上攤圖講解時,秋澄悄悄對錦兒說道:「讓他管了這件事,別再抓他的差了;免得耽誤他用功。」
「可惜的是,」秋澄笑道:「娘家人少了個避暑的地方。」
她將話縮住了,但錦兒當然能夠想像得到,「我想,總還不至於那麼湊巧吧?」她說:「不過倒也不能不防,明兒我來跟震二爺說。」
「你先坐下來。」等錦兒坐定,她方又低聲說道:「那四個日子,我看用第一個好了。」
「是啊!」錦兒接口:「香爐營的新房還得好好兒收拾呢!」
「就裏裏外外粉刷一道,也得好些日子。明兒讓雪芹陪著,咱們再去看一看。」
「你別問我;乾脆實話直說就是了。」
「早點睡吧!」秋澄說道:「明兒早點到震二爺那裏,會齊了一起去。」
「好了,好了!」秋澄笑著打了她一下,「連你也學得油嘴了。」
「我的姑奶奶,」錦兒催問著,「話不說不明,鑼不打不響;你倒是說啊!雪芹又不是辦這些事的材料,為甚麼讓他來辦反倒好?」
「太太也不必就此改了主見。」曹震未曾想到,自己的這番話,發生了這麼大的影響,稍有些不安地說:「且等杏香回來,看仲老四是怎麼個說法,咱們再商量。」
「你別胡出主意!」馬夫人說:「總要先問問人家正主兒再說。」
「因為我乾爹要我私下跟你談,所以我得先問你。」
「工匠說:這裏加蓋一間,跟臥房打通;中間用多寶槅隔開。那一來不但寬敞,也亮得多。」
「是,是!我只是這麼說一句而已。」錦兒放低了聲音說:「太太老覺得這麼提前辦喜事,似乎你嫌委屈,不過擱在心裏不說。我問你,你心裏到底是不是嫌委屈?」
秋澄覺得錦兒樣樣都好,就是口沒遮攔,令人頭疼;這天料定她一定又會開玩笑,早存戒心,如今聽她一上來就是這種口吻,越發將臉繃得緊緊地,嚴陣以待。
「咱們三十幾年的姊妹,甜酸苦辣都嘗過,我總覺得我跟你比親姊妹還親,你我的情分要加個倍來看;不!」她自作糾正:「是心裏加倍的感受,你好,我加倍的高興;你不如意,我加倍的難過。所以,你現在這樣兒——」
「只怕會到關外去走一趟。」
「好了,明兒再說吧!」
杏香雙眼閃爍地想了一會,突然很興奮地說道:「秋姑,我倒有個主意,你看看行不行?」
「你別發牢騷,大家商量著辦。」錦兒加強了語氣說:「你總看得出來,大家都是唯恐你受委屈。」
「對!這麼辦也行。你們商量吧!」
「怎麼回事?說說又不說了。」
「怪不得你挑五月初二!」錦兒感動地說:「你真正是賢德人。不過,太太跟雪芹,決不願這麼辦。你不願耽那個為了你辦喜事賣房子的名聲;莫非太太跟雪芹倒肯耽一個拿你的聘金來貼補家用的名聲?」
曹震聽得這話,默不作聲,心裏自然不大好過;曹雪芹便望著秋澄說:「人品高下,原不在讀書多少。從古以來,原有不讀書的聖賢——」
「嗯。」曹雪芹轉臉問曹震:「仲四哥沒有跟你談,他派了工匠去看香爐營的房子?」
正在談著,門上傳進一封信來,是曹震派他的小廝送來的;信上很簡單地說:「茲得確息,四叔明晨在刑部山西司過堂;盼同往一觀動靜。」
「這話不錯。」秋澄緊接著說:「此所以我要跟你商量,太太已經把這件事交給你了,帳目是你管,你省著用,不必跟太太說,暗底下留下一點兒來。」
「太太說:本來打算請四老爺主婚,風風光光地辦一場喜事;如今看樣子,官司一時不會了。而且到那時候,說不定為四老爺的事鬧得兵荒馬亂,更把喜事耽誤下來了,倒不如請我乾爹,趁早『送日子』。太太又說:這麼辦,未免委屈;想來你也能體諒的。」
「那不會。」秋澄說道:「四叔在自己人面前都不談這件事,怎麼會到外面去招搖?」
看似獨白,其實是說給秋澄聽的;看她沒有作聲,杏香知道自己的主意可行了。
「明天如何?」曹雪芹緊接著問。
「你乾爹可曾問你,為甚麼改了在河南辦喜事?」
「好,好!」曹震毫不遲疑地應承,「全照你的意思辦。」
「再說吧!」秋澄耳朵尖,「震二爺來了。」
「好了,別聖賢、英雄的了。」錦兒說道:「太太的打算,一點沒有錯,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不過仲四爺的話是駁不倒的,只有照他的話行事。太太看呢?」
「好!明天咱們先去看一看;當然也要看仲四哥的意思。」
「明天不行,最快也得後天。」
「這當然要的。我只是想知道你自己願意不願意這麼辦?」
「震二爺,」仲四打斷了他的話,「無論如何不行!四老爺如果真的落到那個地步,自然是我護送出關;不然要我這種親戚幹甚麼?」
「你明兒跟你乾爹說,西山的別墅,不宜住家;不過,香爐營的房子,我想好好修一修。看他怎麼說?」
秋澄料想是有關係的話,便即說道:「那末,我在你書房裏等你。」
第二天午後,曹雪芹與杏香同時出門;挑食盒的先走,等曹雪芹策馬到了賢良寺,食盒也到了,到門上一問,果如預料,方觀承不在,於是投了名刺,留下食盒,策騎而回;很意外地發現曹震來了,正陪馬夫人在聊天。
「你不必犯愁,反正一定讓你挑得動就是。」
「咦!」秋澄驚異地,「這話不像是你說的;多早晚你長了這番見識?」
「不但不妙,是大告不妙。」曹雪芹低聲說道:「我不敢在娘面前說,一說,準會睡不著覺。」
「是,是。」仲四復又拱手為禮,「就請震二爺替我在太太面前,婉轉說一說。」
「嗯。」秋澄只答了這一個話,別無他語。
「秋澄本人的意思怎麼樣呢?」
「也不過一個月多一點點的工夫,甚麼事都得趕。」馬夫人對錦兒說:「打明兒起,你得天天來。」
「怎麼呢?你快說。」
「說吧!」
「從四老爺出事以後,我就常常這麼在想。四老爺這幾年也太順了;好差使一個接一個,和親王府剛蓋好,接下來又要替傅中堂蓋新屋——」說到這裏,她忽然頓住,彷彿有一樁突發的心事似地。
他找了一部《欽定六部處分則例》,查到〈審斷〉部門,「刑部現審事件」的則例,內有一條:「應會同三法司審理者,限一個月完結。如案內被證尚未到齊,及有應行提質人犯,准其以傳提到案之日起,扣限一個月完結;若正犯患病,准其以病癒之日起,按限完結,仍將提人來到,人犯患病情由及三法司到部會審日期回堂。」
「是。」杏香又說:「我本來想明天去,西山八大處的房子,我乾爹還等著我回話呢。不過,震二爺明天要去,我就改了後天去好了。」
「這法子好!」錦兒很高興地說:「兩三百就兩三百;五百銀子都值。」
「你們商量吧!」曹雪芹起身說道:「我累了一整天,可要去睡了。」
「嗯。」馬夫人表示滿意,但又問說:「方問亭呢?」
「仲四哥,這個月是來不及了,五月裏有三個好日子,初二——」
曹雪芹又說:「這就是所謂『天塌下來自有長人頂。』不過,震二哥也不能掉以輕心。這話,我不知道應該不應該告訴他。」
「秋澄真有面子!」曹震見了馬夫人,第一句話就這麼說;第二句是:「喜事非在八月裏,或者九月裏辦不可。」
「真的到了這一步,看看能不能援捐贖的例;那不過多花幾吊銀子。」曹震將籤詩收入口袋,說一聲:「走吧!」
「說得不錯,『有錢不置懊惱產。』」曹雪芹向杏香說:「你就把這些話,照實告訴你乾爹好了。」
她是去找杏香。本來杏香定了下一天要去看仲四,一則為西山的別墅去給回話;再則啣了馬夫人之命,解釋喜期不得已匆促之故,如今解釋可以不必了,但秋澄覺得去看房子怎麼修,照道理應該先告訴仲四。
「會——?」
「是指到熱河去接聖母皇太后那件事。」
「還有件可慮的事;說不定還會牽連到震二哥。」
錦兒當然也瞭解他的用意;尤其是選日子,一次可以談妥的事,何必分做兩回?因此,在馬夫人屋子裏談到起更,便起身說道:「太太安置吧!我也要睡了。」
「不相干,另外有門進出。」曹雪芹起身說道:「娘歇著吧!」說著,向秋澄使了個眼色。
秋澄不作聲,等了一下,看她未往下說,才答了一句:「你沒有說出來,我怎麼知道行不行?」
「多種花木,我不反對。」
曹震終於發覺,秋澄對她自己的喜事,似乎別有打算;而且也彷彿有難言之隱,只能跟錦兒私下去談。既然如此,這時候的一切籌畫,可能變成隔靴搔癢,徒勞無功。
「甚麼法子?」錦兒又添了一句:「怎麼又要花錢?」
「這,」杏香覺得這倒確是一層難處,考慮了一會說:「那就只有讓芹二爺一個人送了。沒有功名,面子不好看,索性就捐個內閣中書;那一來,明年太太六十大慶,也能建坊旌表了,一舉兩得。」
「好!」杏香起身說道:「我回去換衣脤。」
「我原也有這麼一點意思在內。」秋澄停了一會又說:「我再跟你說句心裏的話吧,我還真怕那時候趕上四老爺——」
「是杏香不是?」秋澄從窗帘上看到人影,在屋子裏問。
「見著杏香沒有?」
「唷!」錦兒驀地裏掉過臉來,手拍胸脯,「嚇我一大跳,你真是越來越鬼了。」
「這樣吧,」錦兒又有意見了,「反正現在日子很富裕了,乾脆咱們連太太在一起,仔仔細細再去看一回;該怎麼修、怎麼改,給秋澄出出主意。」
「甚麼證據?」
「沒有啊。」曹震答說:「大概路上錯過了。」他又問:「你見著方問亭沒有?」
這「人家」是指仲四而言;杏香滿懷信心地說:「我乾爹一定會聽。」
「聽你們說那裏那樣子不便,我也不稀罕那個地方了。閒話少說,有句話我要問你;你可得老實說。」
正在談著,只聽窗外人聲,是錦兒與曹雪芹一路談著來了,杏香便先迎了出去,「咦!」錦兒微覺意外;「原來你在你『乾媽』這兒。」
秋澄沒有意見;錦兒亦無從置喙;開口的是杏香,「你把圖給我。」她說:「明兒我拿給我乾爹去看看。」
「不必!」秋澄又加了一句:「這件事,就你我、震二爺知道就行了。」
「對!明天就送。」馬夫人問:「他住在那兒?」
「甚麼叫藉故招搖。」
「慢慢,慢慢!」他搖著手說:「只怕正是那時候;等我來查一查。」
「對!應該。」曹雪芹說:「不過,你要講清楚。」
「太太怎麼說?」
「你聽說了這件事沒有?」馬夫人問錦兒。
聽這一說,曹雪芹與錦兒的一團高興自然都被打消了;而秋澄卻還有話。
於是,視線都落在秋澄臉上;她卻沉吟著久久不語,這自然是她有她的委決不下的緣故,但沒有人能猜想得到。
這是指曹雪芹去看定了的,香爐營六條東口的房子。在曹震辦完良鄉接傅恆的差使回京以後,便已通知了仲四,花一千四百銀子買了下來;正要商議如何粉刷修理時,和親王府的一場火,將這件事耽誤了下來,如今喜事提前,裝修新居,自是首要之事。
回到夢陶軒還未坐定,秋澄便來了,進門便問:「你有話跟我說?」
「咱們把幾件大事分派一下,」錦兒扶起筷子,指指點點地說:「二爺去看仲四爺,告訴他,喜事仍舊在京裏辦,日子是在五月裏,到底是那一天,再商量。」
「其實,」秋澄指著杏香說:「她的功夫亦不下於鄒姨娘。」
於是各道晚安,曹雪芹回夢陶軒;秋澄也陪著錦兒走了,只剩下杏香伺候馬夫人歸寢。
「昌表叔告訴我,步軍統領衙門奉到密旨,在查兩件事,一件是四叔經手的工程,有沒有弊端;一件是四叔有沒有藉故招搖的情事?」
「你們先吃。我看看她去。」錦兒說了這一句,出屋循迴廊去找秋澄。
「我也識不透,不過籤語不祥,那是很明白的。」
見此光景,錦兒見機收篷;笑一笑問杏香:「先談你的正經事。」
「話雖如此,咱們還是得說得明明白白。你過來,我給你說一說。」
曹震正要細說緣由,只見曹雪芹回來了,進門便說:「香爐營的房子,收拾起來,起碼得一個月。趕日子就得趕工——」
「他沒有跟我說。」
「通聲,」馬夫人說:「你料得不錯,仲四爺說要先回河南一趟,當然是去拾奪房子。你明天到他那兒告訴他,咱們仍舊是在京裏辦喜事,請他『送日子』過來。」
「再說,我也實在不願委屈秋小姐。日子總要等四老爺的官司有了結果才能定;那時候天氣已經很熱了,就算四老爺平平安安,也不能在夏天辦喜事。倘或四老爺出關呢,一去一回總得兩個月。」仲四想了一下說:「震二爺,我想這麼辦,四老爺沒事,咱們在八月裏挑日子;倘或要出關呢,我回來已經七月裏了,咱們再往後延一個月,九月裏辦喜事。你看,我這麼核計行不行?」
「聽你這麼說,我今兒自然是不回去了。」錦兒又說:「回頭咱們好好兒商量商量,太太交過來的這副千斤重擔,還不知道我挑得下來,挑不下來呢!」
曹雪芹知道,她是有話跟錦兒談;便與杏香一起先回夢陶軒,臨走以前,拋給錦兒一個眼色,示意不要再開玩笑了。
「我不知道。」秋澄答說:「那兒是怎麼個樣子,我都記不大清楚了。」
一聽這話,秋澄才知道自己以為正辦,其實是在無形中刺傷了娘家人的心,愧悔交併,也還覺得有些委屈,不由得眼圈也紅了。
秋澄楞了一會,自語似地說:「那可是麻煩!莫非『尺書五夜寄遼西』,竟要應驗了?」
「當然,大件得請教作坊。被面、枕頭,還有,最要緊的是,喜事當天你穿的衣服,咱們得分開來繡。」錦兒又說:「鄒姨娘雖不必動手,請她指點指點總行吧?」
話猶未完,錦兒已嚷了起來:「好啊!」她說,「原來你替你乾爹當『紅娘』『遞柬』!是甚麼私情密約,從實招來!」
「好了,好了!我也不過說了一句,就惹出你這麼一籮筐的廢話;閒話少說,是甚麼法子?」
果然是曹震來了。一時又都聚集在馬夫人屋子裏;先問曹頫的消息,說是就在這幾天要「過堂」。接下來該談喜事;秋澄搶在前面問說:「飯開在那兒?」
「俗語說:怕老婆的發財!這個財怎麼發?就因為娶了你這樣會打算的太太之故。」
秋澄確是有些話,不願當著杏香說,因為她正跟錦兒在談家計;有些話在杏香面前說是礙口的。
「既然是寺,只怕葷腥不入;你得打聽清楚。」
有了這句話,錦兒心頭稍寬;暗地裏思量,她的私房恐怕不少,以她的性情,當然會罄其所有,毫無吝惜。
這便使得秋澄不能不先看看她的神情了;臉上很平靜,但也很深沉,竟猜不透改變主張的原因。
於是曹雪芹領頭,曹震夫婦跟著都到了堂屋裏,卻不見秋澄的影子;錦兒便問丫頭:「秋小姐呢?」
「好!繡件由你那裏歸總;房子歸雪芹。這麼一樣一樣有專人管,事情就有頭緒了。」
「要樣本幹甚麼?」杏香走來問說。
「我乾爹想在西山買個園子——」杏香將始末經過,說了一遍。
有她這句話,曹雪芹與錦兒越發起勁;秋澄也不能再說甚麼。飯後,曹震辭去,馬夫人要歇午覺;錦兒拉著秋澄,在夢陶軒的書房裏聊天,便又談到了這件事。
「是。我明白了。」
「他是不便跟你說。你乾爹好面子,這一回去是要修他老家的房子;他在江湖上的朋友很多,到時候來喝喜酒,得有地方住,費的事可大了去囉。而且這一來,送的日子也不會近,跟咱們的原意也不符。所以你的主意雖好,可惜行不通。」
聽這一說,仲四真是如釋重負,滿臉堆下笑來,「太太真能體諒做晚輩的。震二爺!」他拱拱手說:「請你代為向太太道謝,改天我再給她去請安。」
「你們去吧!將來你們少不得常在秋澄那兒聚會,想法子收拾一間舒舒服服的屋子,倒是不可少的。」馬夫人緊接著說:「我就不必攪在裏頭了。」
「錦兒姊呢?」
於是秋澄命丫頭掌燈,開了書房門坐等;曹雪芹隨後也就到了,進門輕輕將房門關上,臉色也不同了。
秋澄不作聲,起身仍舊坐到梳妝臺前;錦兒跟了過去,移一張櫈子坐在她旁邊,怔怔地望著秋澄,好一會冒出一句話來:「五月初二也好。」
「不錯,」秋澄在後接口:「很好!」
其實杏香已在堂屋裏指揮丫頭擺桌子了;秋澄只是借此一問,好脫身離去,隔著一道板壁,裏屋的談話,仍舊能聽得清清楚楚。
一聽這話,秋澄的臉色都變了,「那可不得了!」她說:「若說四叔,總還謹慎;咱們那位震二爺,落在外面的把柄,一定不少;而況他還是辦陵工!那一發作了,腦袋都會搬家。」
秋澄卻無表示,杏香便知道來得不是時候;隨意閒談了幾句,說一聲:「我也睏了。」告辭而起。
曹雪芹回家已快二更天了,但仍舊先到馬夫人那裏,臉上紅紅地,酒似乎喝得不少。
「總有五六回吧?記不清了。」
「是啊!還讓我告訴震二爺找戶頭,我因為時候還早,不必忙;如今可得——」
「為甚麼?」
「昌表叔一定要留我小酌,沒法子,只好陪他。」曹雪芹說:「四叔的事,談得不多;他說他替四叔說了好些好話,劉總憲、汪尚書都答應幫忙。」
「日子呢?」錦兒一面下了床,一面又說,「我看五月初二不行。這麼急,倒像咱們家急於要把你送出去似地。」
「工匠告訴我,仲四哥交代他了,不怕花錢,要修得好。前後粉刷以外,上房太狹,後面倒還有空地,工匠的意思不妨加蓋一間,那就比較費工夫了。」曹雪芹又說:「花木似乎太少,幾時我得到豐臺去一趟,找個花兒匠來看看。」
「咱們都應該羞死!」她說:「講起來是衣冠縉紳人家,要論到立身處世的大過節,真還不及沒有讀多少書,可是閱歷很深的人。」
於是取了曆本來看,五月裏宜於嫁娶的好日子只有四個:五月初二、十一、十七與廿八,第一個嫌匆促;最後一個已近六月,天時炎熱;新娘子鳳冠霞帔,全副大妝,汗出如漿,脂粉淋漓,大非所宜。所以決定請仲四在十一與十七兩日中選其一。
「喔,」秋澄很注意地問:「太太打算賣鮮魚口的房子?」
於是曹震隨著他一起到夢陶軒;曹雪芹本想將曹震可能會出事的傳聞告訴他,但臨時決定不說,因為他覺得這個消息不但徒亂人意,而且怕曹震沉不住氣,四處去打聽或者解釋,反倒會將來保他們已消弭於無形的大案掀了出來。不過,有關曹頫的案子,極可能別生枝節的傳說,還是講給他聽了。
「不用多寶槅呢?往後挪一點兒,」錦兒指點著說,「在這裏開一道門,不也很好嗎?」
「你忙甚麼?我得跟錦兒奶奶商量、商量。」
她的聲音竟有些哽咽了!對鏡的秋澄大吃一驚;同時也有些困惑,不知道何以會惹得她傷心,急忙轉臉來看,但見錦兒眼淚無聲地流著,湖色軟緞小夾襖的衣襟上,已黑了一大片。
「他為甚麼不能送?除非是臨時有差使;可是,送親的日子一定,他心裏就有數了,事先打個招呼,差使自然就能免派。」
「不正在商量嗎?」杏香答說。
「花兩三百銀子,請提牢廳遞個呈子,讓四叔報病,拖過秋澄的喜事,再報病癒。」
「不知道。」
「今天四月初七,」曹震說道:「我看總得過了節。」
馬夫人微笑不語;曹雪芹倒是真的問了:「秋姊,你看怎麼樣?」
「昨晚上杏香跟她談過,喜事不必在京裏辦,就是她想出來的主意。」馬夫人又說:「剛才我又跟她談了;她也願意照這麼辦。」
可是秋澄卻開口了,「雪芹,」她問:「西山『八大處』,你去逛過幾回?」
不等她說完,曹雪芹與錦兒便都興奮了,「那可是太好了!」錦兒笑道:「明年夏天,咱們到姑奶奶的園子裏避暑去。」
「我是這麼在想,我乾爹原來的打算是,在京裏熱熱鬧鬧辦完喜事,帶你回他老家,請了客再回京來住;如今不妨倒過來辦,讓乾爹在家鄉辦喜事,請震二爺、芹二爺送親,回京以後,咱們再請客。那時候也許四老爺的官司已經沒事了。」
曹震大感意外,看著腰板挺得筆直的仲四,忽然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敬畏之感。
西山八大處在京城西北三十里,本為太行山的餘脈,主峰原名平坡山;由於明宣宗的愛女翠微公主葬於此山,因而改名翠微山。山勢東西北三面環抱,南向平蕪;山中古剎極多,最有名的八座,俗稱為「八大處」。
「你的命也苦!」錦兒哽咽著說:「辦自己的喜事,還要替娘家操心,教人怎麼能不傷心?再想想看,娘家落到要省下你的聘金來貼補家用,我又怎麼能不傷心?」
於是,曹震便又跟馬夫人交談;他們剛才已談了秋澄的喜事,馬夫人將杏香的建議,告訴了曹震,而且認為是個很高明的主意,問他有何意見?曹震正要回答,聽曹雪芹回來打斷了,此刻是接續未終的話題。
「我換了衣服就來。」秋澄忽然坐了下來,「你來了也好,我正有話要跟你說。」
馬夫人微微頷首,若有所思;可以想像得到,她也在盤算費用,就這沉默的當兒,杏香進來說道:「都請吧!我來伺候太太開飯。」
「人家不願意委屈秋澄,我又何樂而不為?」
意會到此,他就只聊閒天了,到得酒醉飯飽,興盡而辭;只是臨行時,悄悄丟給錦兒一句話:「明兒上午,我等你回來了,再去仲家。」
「甚麼道理?」
「那末,改兩個字,不讀書的英雄,如何?」
「當然能說。你何必問我?」
「挑桌圍、椅披的花樣。」錦兒答說:「我記得你有個樣本,花樣挺多的;怎麼竟挑不出一個比較文雅的。」
「光是我跟雪芹無事忙,你不起勁,就沒意思了。」
「對!我想也不會。不過,」曹雪芹壓低了聲音,「頭一件事,據說已經有了結果,而且有證據。」
「仲四哥,」曹震開門見山地說:「你也不必回河南了;昨兒你乾閨女說的話不作數。」
聽得這話,曹雪芹赧然擱筆;錦兒的神色也變得深沉了,秋澄不免歉然,但她必須裝作懵然不覺自己的失言,拿起曹雪芹所畫的圖,彷彿很細心地在看。
「就是要緊迫才好。」
既然如此,她覺得自己應該像馬夫人所說的「何樂不為」;因而答說:「如果你覺得這可以讓你丟開心事,那,你就儘管去無事忙好了。反正,這件事,太太已經交給你了!」
「你這話,不大說得通吧?」
錦兒點點頭,略想一想說:「其實有一萬銀子,喜事也能辦得像個樣兒了。」
秋澄心想,我自己的事,怎麼會不起勁?不過這話到底不好意思實說;便順著她的語氣問道:「你要我怎麼樣起勁呢?」
「太太說,如果四老爺真的發遣出關,季姨娘一定尋死覓活,鬧得家宅不安。」
一件是喜事,另一件是甚麼事呢?仲四多想一想才明白,必是營救曹頫;兩件事夾在一起,難免顧此失彼。
「不囉!明兒我一早就得回去,得早點上床。」
錦兒第二天一早趕回家,將前一天晚上與秋澄議定的結果,告訴了曹震;提到想在曹頫定罪受刑之前,趕辦喜事一節,倒提醒了曹震。
「喔。」秋澄對此當然關切,但卻不知道如何談下去?
細細讀完了這段文字;曹震沉吟了一會說:「有法子了;大不了花兩三百銀子。」
「不!你要明白,陵工是特簡大員辦理的,案子一鬧開來,會興大獄。」
「也不必大修,能住就行了。」秋澄又說:「你不是去看過,房子沒有壞甚麼。」
「為甚麼?」
杏香答應著走了,但並未回夢陶軒,逕自到了廚房,關照廚娘預備添菜以後,隨即又來覓秋澄,為仲四傳話。
「是。」她推門入內,只見錦兒已卸了妝,盤腿坐在床上;秋澄坐在床腳的櫈子上,似乎正在密談,讓她打斷了,因而便又說道:「我進來看一看,就要走的。」
「是,是。」他蹙眉說:「四老爺的事,我也聽說了,只怕會別生枝節。震二爺,你看四老爺的官司,會落得怎麼一個結果?」
「沒有。」
「是了。」曹雪芹說:「你先到我那兒坐一坐,我把昌表叔跟我談的情形告訴你。」
「加蓋一間呢?」
「這不敢說。不過,秋姑的事,我當然要格外盡心。」杏香略一沉吟,慨然說道:「繡件都交給我好了。」
「是!」秋澄想了一下說:「做一個一品鍋,四樣點心,也差不多了。」
出了大門,各乘一輛車,分出噶禮兒胡同的西口與東口。出西口的曹雪芹,接了錦兒到家,恰好杏香也回來了。
「這麼多年,除了通州跟鮮魚口兩處的房租以外,別無入息,都靠四老爺跟震二爺接濟,再有不敷,不是太太拿私房貼補,就是吃老太太留下來的那點老底兒。」秋澄接著又說:「如今四老爺那裏,多半不能指望了,太太的那點私房也差不多了,往後的日子很艱難,若說為我的事,再花一大注出去,你想我於心何忍?」
錦兒突然感到抑鬱難宣,自己倒了一杯茶喝,默默地看著秋澄卸妝;心裏思潮起伏,想得很多也很亂,最後終於慢慢地覺察出抑鬱的由來。
「不是我,是震二爺提醒的。」馬夫人又說:「你回你屋子換了衣服;看看添兩個甚麼菜,震二爺快來了。」
「就是後天好了。」說著,秋澄起身出了書房。
「咱們定個日子去看。」錦兒看著秋澄說:「你說吧!」
「是的,有一點兒。」秋澄坦率承認,但下面有轉語:「不過,我一點都不怨太太,事由兒擠在那裏,我只怨運氣。」
「我雖沒有去過,倒聽人談過。」秋澄說道:「那裏除了圓明園以外,附近的萬壽山、玉泉山、香山,都建得有行宮,經常出警入蹕,進出很不方便。京裏多少富貴人物,在那裏蓋別墅的,少而又少;一個尋常百姓,夾在那裏面幹甚麼?」
「是的。」
「兩樣都有,兩樣都有。」最歡迎這個消息的錦兒說:「這一來,咱們就從容了;但盼四老爺的官司得以從輕發落,讓咱們熱熱鬧鬧辦一場喜事。」接著,將話題一轉:「雪芹,你說說,香爐營的房子是怎麼個情形?」
「不說咱們商量出幾個日子,請仲四爺去挑嗎?」錦兒提醒馬夫人。
「你索性都畫好了,咱們再談。」
「正主兒不就在這裏?」錦兒指著秋澄說。
果如曹震所預料,仲四對在他河南老家迎娶秋澄,一口應承;但表示他得先回家鄉看一看才能送日子。回一趟河南,一來一往得個把月的工夫;「送日子」是一個月以後的事了。
「我乾爹說,他不能一個人去住,一切以秋姑你的意思為意思。」杏香又說:「那個園子的行情還很俏,對方等著回話;我乾爹又說:如果想去看一看,馬上通知他,好預備。」
但錦兒心裏卻比較舒坦了,等她收拾涕淚,卻又為惹得秋澄傷感而疚歉不安,便強笑著自責,「我是怎麼啦?」她說,「也不知道是那兒來的那麼多眼淚?」
「不是委屈我。」秋澄微感不安地說:「也還是看重咱們家的一個曹字。」
秋澄又驚又憐,順手取了塊手絹,替她去撫眼淚,同時困惑地問道:「怎麼回事?好端端地傷這麼大的心?」
等馬夫人上了床,杏香捻小了燈,前後又看了一遍,才叫丫頭關上了堂屋門;出角門回夢陶軒時,順路經過秋澄的屋子,聽她們還在說話,便改了主意,也改變了腳步。
三法司會審,何以變成在「山西司」過堂?曹雪芹找出會典來看,才知道山西司兼管內務府的文移;猜想是刑部的堂官,先命主管司預行訊問,為會審作準備。
「因為那一來,我們省事,你可費了事了;我嬸娘覺得不妥當,說還是在家裏辦喜事吧!」
「不必趕了。」錦兒指著曹震說道:「你先聽他說。」
「是。我這麼去回太太。」杏香又說:「我乾爹一定不會委屈你的。」
正在談著,聽得杏香的聲音,兩人以眼色相戒,住口不語。等杏香推門進來,秋澄想起要送方觀承的一品鍋與點心,正好跟她計議。
錦兒當然能夠會意,「說真個的,仲四爺娶了你,真是福氣,你剛才那番道理,不能不叫人心服。我們都是這麼在想,仲四爺就更可想而知了。」
「這也是一句話。」秋澄說道:「有了他這句話,咱們才能放手辦事。」
「太太還提到秋姑你的事。」杏香說道:「太太要我明兒去看我乾爹,問問他的意思。」
「是一首詩。你倒不妨也參詳,參詳。」曹雪芹提筆將那首〈閨怨〉寫了下來,交給曹震。
「不,不!」秋澄打斷了她的話,而且還加上有力的手勢,「為了我的事賣房子,斷乎不可;我也不願意耽這麼個名聲。」
「好!你這麼說,太太心裏就比較舒坦了。不過,我倒要勸你,凡事太圓滿了也不好,反倒是留著點兒缺憾,餘福不盡。」
「喜事還得在京裏辦;我想,總得趕在四老爺官司了結以前。」
「不了!」秋澄搖搖頭,「人家現在那有繡花的心思。再說,這些大件,也不是在家能辦得了的。」
「喔,是另外又改了章程了?」
「你也形容得太過分了。」秋澄毫無表情地說;而內心是激動的。
這樣一想,立即自我轉圜,「啊,」他故意地,「明天我也有事,就後天;或者再晚一兩天也不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