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野龍蛇》目錄

廿四

廿四

話剛說完,丫頭來報,門上來請示:「仲四掌櫃來了。是擋駕,還是請進來?」
曹雪芹緊接著說:「琉璃坊也有一座。」
「喔,那就怪不得了。」
「弄錯了。」
不道過了兩個月,松綬告訴達禮哈,本旗已將那間公屋,撥給他了。然後便毫不客氣地將那間公屋通達禮哈家的一道角門,封閉釘死。達禮哈到本旗統領衙門一打聽,果有其事;不過,也不是隨便多撥了一間屋給松綬,而是松綬家臨街的一間屋,為本旗徵用,以此作為調換。
聽得這話,無不相顧驚詫;曹雪芹不暇思索地說:「當然請進來!請在大廳上坐,我馬上出來。」
「那就再聽太太談吧!」
「你是說,你不參了?」海望又追一句:「是嗎?」
「要告訴。」秋澄答說。
「擱著他的,放著我的;我跟他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也許是來打聽消息的。」
「為的是來世化為男身。」秋澄聽曹老太太談過,所以脫口便答。
「說甚麼行不行?」達禮哈問:「就是那位大號雪芹的令弟?」
「我不放心者在此!」海望說道:「他在內務府,歸我管;你呢,堂堂江南道御史,又不屑參一個筆帖式。這樣子,你跟他的那一段兒解不開,我就遲早有一天會遭誤傷,你說,我怎麼能放心?」
「跟海大爺不相干,跟曹二哥也扯不上甚麼。不過從來沒有個監察御史參筆帖式的,所以——」達禮哈嚥了口唾沫,說不下去了。
「就因為路不好走的緣故。」馬夫人又說:「上方山的寺庵,都是明朝老公做的功德。」
「這時候一定不在家。去了,」何謹停了一下,「你就看季姨娘哭吧!」
「是,是!我也不留你了。」曹雪芹說:「咱們回頭在震二哥家見吧。」
「怎麼不罰倒還有獎呢?」
「見山樓。」
「對了!」錦兒說道:「他是你乾爹;你陪著雪芹一起出去,聽他怎麼說,趕緊進來告訴我們。」
「會有甚麼處分?」
「你回去有甚麼兩樣?」曹雪芹詫異,「又不是震二哥的事;而且,他只怕要趕到火場去了。」
一出去便望見何謹傴僂著腰,左手持燈籠,右手扶著垂花門在等;看見曹雪芹,將燈籠舉高了為他照路。
「籍沒入官,就是官產,後來做了道臺衙門。至於以後怎麼又歸私人,可不清楚了。拙政園的山茶花最有名,而且是連理花;是我生平見過最好看的花。」馬夫人忽然失笑,「你看談和親王的園子,一扯扯到拙政園了。序官你再往下說吧!」
松綬無奈,就託此人先容,說是知道錯了,要跟他擺酒陪罪。曹震很漂亮地答說:「他知道錯就行了。誰要他擺酒?」這件事就此不了自了。
「你不是品題過嗎?」秋澄看著曹雪芹說:「倒跟我們講一講,權當臥遊。」
「如今不就是春天嗎?」錦兒對曹雪芹說:「你可千萬弄點兒奇花異根給我;能連根移了來最好。」
錦兒接口就說:「我寧願那時候自己覺得好笑。」
自康熙十七年濟度襲爵開始,七十年中簡親王的爵位,移轉過不少次,但襲來襲去,不出濟爾哈朗一系;自神住保奪爵後,皇帝對濟爾哈朗的子孫,頗為討厭;但此王爵是「鐵帽子王」,不能革除,因此改命濟爾哈朗的幼弟,費揚武的曾孫德沛襲爵。
「現在還不知道。」仲四又說:「我想應該趕緊通知四老爺;到他府上一問,才知道四老爺已經得了信息趕了去了。我又翻回鼓樓,路上讓宛平縣的人攔住,不叫過去;好在我路熟,抄小胡同繞出去,只見鼓樓已燒成一大片了!我是頭一回看見那麼大的火。」
「是。」曹雪芹說:「那座樓,我題名叫『恩波樓』。因為引西山玉泉水入園,本來就要奉旨的;和府的閘口加大,引水特多,更得奉特旨才行,所以我題名『恩波』。」
「不!」馬夫人說:「據說明朝有個規矩,所有的奏章都是皇上批;只有太監淨身入宮的呈子,是由皇后批,你們知道這是為甚麼?」
「『橋上建僂』?」馬夫人皺起眉思索,「倒像在那裏見過?」
「太太還是息一會吧。」秋澄看著鐘說:「這會兒才寅初,天亮還有會兒呢!」
「豈敢,豈敢!」海望說道:「都老爺聞風言事,誰也不敢干預;而況這是糾儀,更沒有人敢說你不對。不過,既然都是熟人,你何不先告訴我,讓我先有個補過的機會。」
「太太,你老人家別扯遠了。」錦兒心急,「只談『一刀之苦』好了;別管動刀子的是誰。」
「要讓達禮哈消氣,除非松綬跟他賠不是。這一點,我看松綬也不會願意。」曹震說道:「我倒有個一了百了的辦法,內務府的空房很多,撥幾間給松綬,讓他搬走了,不就沒事了?」
「喔,」連禮哈嚥了口唾沫,「這回,衝海大爺的面子,我自然饒了他。」
剛說了這一句,只聽得一聲「乾爹」,把他的話打斷了。
「如果,如果是和親王府起的火呢?」
「這不是千古奇聞?」
「看起來是燒成一大片了。」馬夫人說:「只怕火德真君成了泥菩薩,自身難保。」
「四老爺呢?」杏香終於忍不住插嘴。
曹震為人圓通練達,雖有「大爺脾氣」,但不輕發;一發則一定在理上站得住。松綬原是不曾看到上諭;找到了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上諭上說得明明白白,經略大學士忠勇公傅恆班師,著皇長子、裕親王郊迎。煌煌諭旨,將皇長子列在裕親王之前,有人偏要將次序顛倒過來,豈非「目無皇上」?
「論眼前,」曹震冷笑,「你眼睛裏不但沒有長官,而且沒有皇上。」
約遊房山的消息,是錦兒親自去告訴曹雪芹的,當然也帶了良鄉酒與良鄉栗子。
「那間屋子只不過每個月關餉,委員來用兩三天,其餘空著的日子,仍舊歸他使用,所以他是等於多住了一間屋。」達禮哈又說:「果然他是自己要用,也還罷了,氣人的是,他家夫婦兩口帶一個孩子,根本住不了,原來公用的那間屋,始終空著;內人跟松老五的太太商量,說算是跟他賃那間屋,每個月出賃價。海大爺,你知道松老五怎麼說?」
「我是,我是——」囁嚅著,無以為答。
「獨賠可不得了。」秋澄悄悄地向錦兒說:「聽說修和親王府,除了公款以外,和親王自己都貼了好幾萬銀子。」
「是不是?下回你要不饒他,少不得又該我們當堂官的倒楣。你說,我怎麼能放心?」海望想了一下說道:「照你所說,確是松老五不大對;我來想法子,總讓你嚥得下那口氣就是。不過,今兒帳房的事,你可決不能再有甚麼舉動。」
「我也不必上床了,在軟榻上靠一靠吧!」
曹震喚了跟班來,掏了二十兩銀子命他去採買良鄉的兩樣土產,酒跟栗子,送回京去,預備送人;同時將曹雪芹去接了來。
「我是怕同事笑我,跟一個筆帖式過不去,竟要動本,豈不是宰雞用了牛刀。」達禮哈停了一下,快刀斬亂麻地說:「反正事情已經過去了,不用再提了。」
於是曹雪芹上套一件「臥龍袋」,匆匆出廳;廳上只點了一枝蠟燭,燭臺恰當風口,燭燄晃蕩,搖曳出仲四長長的身影;曹雪芹人未到,聲先到:「你怎麼這時候來了?」
「是。」達禮哈想到他三叔在後面聽,便又加了一句:「海大爺請放心好了。」
原來兩家結鄰而居;住的都是公家的房子;兩家之間有一間空屋,彼此公用,達禮哈家人口多,有意占用那間空屋,但松綬不允,達禮哈只得作罷。
「翠寶姊莫非不會看家?」曹雪芹說:「震二哥如果去了火場,這時候一定還沒有回家。天快亮了;等天一亮,我陪你一塊兒走,也得去看看四叔。」
「這要查《會典》了。」
「我看不必。」錦兒意見相反。
藥王廟平時是關閉的,只為有此異狀,太監們便找到廟祝來開門;大門甫啟,一團火球,翻翻滾滾,冉冉上升,往西南而去。大家目瞪口呆,仰臉注視,直到火球消失;正在驚疑是怎麼一回事時,皇城西南,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煙塵直衝霄漢。
「有額必有聯。」錦兒問說:「對聯是甚麼?」
「對聯可費了事,四老爺指定要集《禊帖》的字。」
這下提醒了曹雪芹,「對了,」他問:「別家起的火,延燒到和親王府,四老爺怎麼樣,有甚麼處分?」
「怎麼回事?」
「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我倒是有心饒了他,無奈我那口氣嚥不下。」
達禮哈也不敢問是去到那裏,只跟在善承後面;到了才知道是海望的帳房,進去一看,除了海望,還有兩三個內務府的人,其中之一是曹震。
於是秋澄與杏香伺候馬夫人休息;曹雪芹與錦兒先退出來,相偕到了夢陶軒,尚未坐定,錦兒便開口問了。
「他怎麼沒有錢?雍正爺當雍親王時候的家財,皇上都給了和親王了。」
「找不到四老爺,不過聽人在說:有位官兒到了火場,要往火中跳。大概就是四老爺了。」
「娘不是該睡了嗎?」
「娘有精神聽,我就講。」曹雪芹回憶著說:「那裏最好的一處景致,是橋上建樓,一共五間,打開窗子,西山就在眼前。」
「你們聽,工部職掌有一條:『定保固之限,不及限則議賠。』和親王府尚未驗收就燒掉了,當然適用『不及限』這一條。」
「還沒有甚麼?」秋澄手指著說:「你跟雪芹都是一臉的心事。」
聽得這一說,杏香顧不得招呼,轉身就走,回夢陶軒向錦兒去報信;曹雪芹心亂如麻,楞在那裏不知道說甚麼好。
「三哥,」海望起身拉住善承的手說:「費心,費心。你先到後面歇一會,等我跟令姪談完了,陪你喝酒。」
「如果交通方便,皇帝巡幸,看中了那裏的風景,蓋上一座離宮,太監就不方便了。」
「好!」杏香對曹雪芹說:「你先去;我叫人沏了茶隨後來。」
秋澄側耳靜聽了一會,「大概是那兒『走水』。」她說:「遠得很呢?」
這就是明朝末年,有名的王恭廠之災。王恭廠在石駙馬大街以南,位處內城西南,那裏有一座火藥庫;天啟六年五月初六近午時分,火藥庫爆炸,平地陷成兩個長約三十步,寬約四十步,深二丈許的大坑,房屋倒塌一萬一千間,壓死了五百多人。
這一說,大家的心都熱了,「照太太說,竟是仙境。」錦兒不勝嚮往地,「咱們倒是怎麼也能去逛一逛才好。」
於是派出人去打聽,都說是在地安門以北,但不知確實地點;據北面過來的人說,火勢似乎頗為熾烈,因為在阜成門大街,便能望見火光。
德沛字濟齋,雍正十三年封鎮國將軍,為果親王允禮所看重,特為將他舉薦給世宗;召見時問他的志願,他說:「但願將來皇上派員祭孔時,臣亦能廁身兩廡,拜少牢之賜。」原來德沛篤信理學,希望身後能祀文孔廟;從來天潢貴胄而有志向的,所期望的無非國家有事,能掛大將軍印,開疆拓土,建功立業,而居然希聖希賢,想成一代大儒,實在是樁奇事。不過,世宗對他的立志不凡,大為欣賞;不過世宗是重言行一致的真理學的人,特授德沛為兵部侍郎,要看他做了官是不是會一改常度。
這回是秋澄作了提示,因為她也聽曹太太談過拙政園的掌故,「是吳梅村不是?」她用疑問的語氣說。
「好極了!令弟是八旗的才子;舍親亦頗好文墨,一定談得來。不過,今兒就得通知他。」
「可惜燒光了!」錦兒不勝惋惜地,「有一回我跟四老爺說,幾時帶我們去逛一逛新修的和親王府?他說:你別忙。如今人家本主兒還沒有住過一天;皇太后也還沒有巡幸過,你們倒先去逛了,這不大妥當。等驗收了,和親王奉太后去逛過了,我跟和親王說一說,索性到裏頭去住兩天。那知道,還沒有見過就再也見不到了。」
「火首就是禍首。」曹雪芹發現錦兒受的驚嚇不小,改了含含糊糊口吻答說:「這我可說不上來,反正總是一場麻煩,得要多託託人。」
「送了命,沒有人問。」
那知宦海中別生波瀾。正在調換帳房時,有個與松綬同旗的江南道御史達禮哈,路過發現,順口問了一句:「幹嗎搭得好好的帳房,又把它拆了?」
於是杏香從書房裏取來一部雍正年間重修,卷帙浩繁的《大清會典》,曹雪芹翻了半天,終於找到可以比附的一處,是在「工部」的職掌之內。
「那要看他當時去救了沒有?如果得了消息趕了去,拚命指揮人救火,多多少少保全一點兒下來,那就不但沒有處分,說不定還有獎呢!」
「他是內務府的司官,急公之急,自然應該趕了去看看。」曹雪芹又說:「譬如宮裏失火,王公大臣都要趕了去,這道理是差不多的。」
「怎麼不怪他一個人?」接著,達禮哈便爭論他跟松綬之間的是非。
這是一個筆帖式松綬的見解。此人性情剛愎,好自作主張;等曹震發覺,帳房已快將搭好了。
曹雪芹接口說道:「『司禮監』。」
「風景呢?」錦兒問說:「風景怎麼樣?」
達禮哈既驚且怒,回頭一看,卻又目瞪口呆,原來此人是他的胞叔,在工部當主事的善承。
見他是微帶挑釁的神氣,曹震自然不悅,冷冷地問道:「你以為沒有錯嗎?你倒說個道理我聽聽。」
「怎麼?你不是說,不是他的事嗎?那為甚麼又要趕到火場?」
當然少不得也有松綬的相好,為他開導,也為他設法;道是:「你這個官司打不起!『目無皇上』是砍腦袋的罪名;這件事提都不能提。趕緊悄悄兒跟曹通聲去陪個不是;他也是很開竅的人!一定高高手就過去了。」
「照這麼說,這拙政園不利主人,成了凶宅了。」錦兒問說:「有人敢買嗎?」
「跳了沒有呢?乾爹。」
「分賠」的情形:「或上司為屬員分賠;或前後任分賠;或經手之家人吏役分賠;或題估之督撫等造報籠統,工部未即查出,至銷算時始行奏駁者,並工部堂司官一併均勻攤賠。」
不過,達禮哈跟松綬結的怨很深,而且聽達禮哈細談糾紛的由來,松綬的行徑確是可惡;達禮哈好不容易找到這麼一個報復的機會,不道又為人搬出他的老叔,硬將此事壓了下去,心裏當然不會舒服,眼前雖告無事,隱患依舊存在。所以等達禮哈一退出去,曹震向海望進言,非有釜底抽薪之計,不能免於後患。
「大阿哥雖沒有封,可是你知道吧,大阿哥將來也許會當皇上。」
「一點不錯。」秋澄笑道:「真是切中四老爺的病根。」
至於杏香,她對曹家的包衣身分,究竟是怎麼回事,還不十分明白,對官場的情形,更為隔膜,所以對錦兒除了佩服她的語言犀利,神態自若以外,杏香只抱著冷眼旁觀的心情,看曹雪芹有何反應。
「對!就這麼辦。」
「不知道。」何謹答說:「反正不會輕。」
「聽說新修的和親王府燒掉了。」
「當然會有人拉住。」仲四又說:「此刻震二爺也趕了去了。」
「好!我在你後帳等。」說完,善承將達禮哈辛苦寫成的奏稿,當著海望的面,撕碎了揉成一團,放入口中咬嚼。
「上方山地方很大,我只到過雲居寺,如今只記得從山門到後殿,一共七層,越走越高;寺前寺後有兩座塔,叫做南塔、北塔,去的時候是秋天,各式各樣叫不出名兒來的花很多,春天就更不得了。」
當她侃侃而談時,大家無不動容。但以後的感想就不同了,曹雪芹看她宛如下世多年的「震二嫂」第二;秋澄則大為寬慰,覺得她遇事看得透,而且有決斷,等將來自己嫁到仲家後,即令有種種關係,無法顧及「娘家」,但有錦兒在,足可放心。
「我回來的時候還沒有,這會兒——」
原來明朝末年的太監,權傾宰相;清軍入關以後,內務府取代了明朝的宦官——太監。但要論到謹小慎微的事君之道、聲色犬馬的蠱君之術,內務府的上三旗包衣,猶之乎秀才之與翰林等級差得太遠;尤其是在「皇父攝政王」多爾袞跋扈到幾乎難制時,由前明的太監獻計,以一味羈縻、蠱惑、挑撥的手段,使得多爾袞自取滅亡以後;順治皇帝幾乎完全為太監所控制,接納以吳承恩為首的太監集團的建議,設立「十三衙門」,等於恢後了前明四司六局的宦官制度;「上三旗包衣」一敗塗地,幾乎要被攆出宮廷。
原來鑲藍旗屬於鄭親王濟爾哈朗所有,濟爾哈朗歿後,由次子濟度襲爵,改號為簡親王;再傳至神住保,為濟爾哈朗的曾孫,晚年亂倫,與胞姪女有了不可告人的關係;上年獲罪,上諭中指責他的罪名,頗為含蓄,說是「恣意妄為,致兩目成眚;又虐待兄女,奪爵。」
不一會丫頭回報:「門上說:大概是鼓樓那兒『走水』。說遠得很呢?放心睡吧!」
「那就趁早告訴太太吧!」
「我也是聽說,事隔多年,只怕記不太清楚。」馬夫人想了一下說:「明朝的太監,先前是福建人居多,後來保定南面、直隸最苦的地方,像肅寧那一帶的窮孩子,也都願意受那一刀之苦,願意入宮了。那一刀之苦,講究很多;動刀子的只有幾家,都是世傳的行業。」
「正是。」
「急也沒有用。」終於是杏香打破了沉默,「到天亮一打聽,完全不是那回事,那時候回想這會兒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發愁,自己都會覺得好笑。」
「咦,咦!」海望指著他說:「你不是說不參了嗎?怎麼又來火兒了?」
「我說不上來。反正一到了那裏,就會覺得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心裏常常在疑惑,莫非神仙住的就是這種地方?」
「不會不管用的。」曹雪芹說:「去吧,回明了太太,我得趕到四叔那裏去。」
秋澄當然比她來得沉著,但亦久久無語。
「大阿哥雖還沒有封,封了也不過是親王;裕親王是當親王當了快二十年了,論資格,不應該在大阿哥之後。」
「那是將來的事。曹二爺,咱們是論眼前。」
剛剛入夢,突然驚出一身冷汗,身子往上一挺,坐了起來;勢子太猛,以致於將朦朦朧朧的錦兒也驚醒了。
「和親王府起的火。」曹雪芹作個手勢,示意杏香別打岔,聽仲四說下去。
「你是跟松老五過不去;那就專找他本人好了,幹嗎扯上那許多人?走!」
一聽這話,錦兒才比較放心,不過她仍舊想回去,理由有二:第一是,曹震也許回家了,可以打聽打聽詳細情形;其次,如果曹震沒有回家,家裏沒有人,她也不能放心。
不過話雖如此,像這種換幾間屋子的小事,亦還不致於找不到人接頭;只是多費工夫而已。曹震奉了海望之命,輾轉託人,第二天忙了一上午,總還將事情辦妥當了。達禮哈多得一間屋子,自然心感;松綬雖有移家之累,但免去一場大禍,亦感欣幸。這兩個人都覺得欠了曹震的情,都想請請他,情意殷勤,推辭不得,結果曹震應了達禮哈之約。「咱們自己人,」他這樣向松綬說:「等你幾時搬定了,好好兒擾你一頓。」
「太太已經知道了。」杏香插嘴,「太太知道我乾爹來了。」
當然,他不能以小小的一個筆帖式為搏擊的對象,要參就得參大臣;這回郊迎,內務府大臣派的是海望,便該海望倒楣,除了指責海望失察以外,另外加上許多危言,說「道路指目,相顧驚詫;咸以為欽派皇長子、裕親王郊迎,而裕親王帳房忽然置於前列,其中必有緣故。相互猜疑,謠諑繁興」之云。寫完了,正在搖頭晃腦地唸著,自鳴得意時,後面伸出一隻手來,一把奪走了他的奏稿。
「我從北城來。」仲四打量著曹雪芹問:「你大概也知道了吧?」
曹雪芹想安慰她倆,卻想不出適當的話;只想到一件事要問:「要不要告訴太太?」
「慢點!」錦兒插嘴,「甚麼叫《禊帖》?」
「總之,」曹雪芹說:「不問甚麼人,只要有責任就得分賠,如今工程尚未驗收,木廠派了人在那裏看守,如果是看守的人不小心闖了禍,承包的木廠當然要賠大部分。」
「不錯!」海望點點頭說:「正就是這話。你意下如何呢?
這似乎是一個疑問,因為大阿哥早已成年,但一直未封,上諭稱「皇長子」,口頭稱大阿哥;而裕親王廣祿,在雍正四年襲爵,年紀亦比大阿哥來得大,無論從那方面來看,都應該將裕親王的帳房,置於前列。
「我,」錦兒說道:「我想回去看看。」
聽得這話,曹雪芹剛寬鬆了的心,復又繃緊了;沉吟了一會說:「我想去看看。」
「雖說交通不便,那裏就終年不見熟人了?你亦未免過甚其詞。」
「我倒奇怪,」秋澄說道:「京城附近有這麼好的地方,怎麼很少聽人談起呢?」
「至於達禮哈,他總算很開竅,應該幫他一點兒忙;想法子給他多弄一間房。」
想想不錯,「那麼你叫人到四老爺那裏去打聽,打聽。」曹雪芹又說:「要打聽確實。」
「你別打岔。」錦兒大聲阻攔,「你聽太太說下去。」
他已將會典研究過了。像曹頫這種情形,果然和親王府失火的責任,該他擔負,但也未必就該他賠;因為會典只說「工程限內倒塌」,意思是有偷工減料的情事在內,如今是失火,適不適用這項規定,猶未可知。
到良鄉一連忙了兩天,諸事方始就緒;曹震的差使是為大阿哥及裕親王預備食宿。宿處是臨時搭起來的帳房,但一開始便遇到了難題,是大阿哥的帳房在前,還是應該置於裕親王之後?
既然如此,也就不必瞞了。錦兒便將她跟曹雪芹的憂慮,毫無所隱地說了出來。
何謹的聲音嘶啞而低,但在曹雪芹聽來,卻如當頭一個焦雷,震得說不出話來。
「真是『天塌下來有長人頂』!」錦兒說道:「照我想,經手人分賠,怎麼分法,當然是看經手人得的好處有多少,好處多的,賠得也多,那才叫公平。我聽震二爺說,四老爺書腐騰騰,平時掛在嘴上的三個字,叫甚麼『恥言利』。看起來他沒有得多少好處,賠項也不會多。不過,他自己不知道,書獃子一遇出事,總愛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顯得他多講氣節道義似地;其實是拿尿盆子往自己頭上扣,傻到極處了。」
「還是八言?」
「火是和親王府起的——」
「我看你住不到三天,就想下山了。」一直未曾開口的杏香插進來說:「你那好熱鬧的性情,怎麼能受得了終年不見熟人的日子?」
「他怎麼說?無非不肯,是不是?」
「打震二爺那裏出來,我想到,應該來看看你;本以為你還不知道有這麼回事,還在睡覺,並不指望能見著你。」仲四又說:「你也別著急,事情已經出來了;咱們先沉住氣,等把經過情形弄清楚了,再作道理。我先回去睡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