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斷4:延陵劍》目錄

十六

十六

「怪不得!如今充軍,准贖回來叫『賜環』。」
連她都這樣說,馬夫人也不免著慌;但秋月還沉著,「還來得及!」
於是派人將賽觀音邀了來,仍由孫鬍子來跟她談判。
秋月微笑不答;走到馬夫人面前,只聽她問:「震二爺的話,你聽見了吧?」
「只有約到賽觀音家。」孫鬍子說,「不過她有夫家,也有娘家,看那裏便於行事;便約到那裏好了。」
「完了嗎?」馬夫人問。
「我知道。」曹世隆答說,「我一定先親自打開來看一看。」
「這——,」顏巡檢躊躇了,「你這一說,我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震二奶奶楞了一會,又似失悔;又似埋怨地說:「怎麼一直把這個摺子,不當回事呢?我看,這回怕要出亂子!」
「不是甚麼好消息,不過也有點用處。震二爺打算收篷了。只是他叫人帶來的話,我覺得奇怪。」馬夫人突然問道:「你知道不知道,震二奶奶手裏有多少私房?」
畢竟名分上是夫婦;所以震二奶奶聽得這話,臉上一紅。不過既然已被揭破了,也就不必再作掩飾,「『蘿蔔吃一節,剝一節。』先拿公家的虧空補上再說。我自己有兩萬銀子;真的不夠,我還可以借兩萬。不過,也得有個準日子還人家才行。」
「照你說,不過完了一個零頭。轉眼三年期限到了,上頭問起來怎麼說?」
曹震也不過兩萬銀子的虧空;但既然有人出頭替他了事,樂得多說些,當即答說:「我不該欺太太,三萬銀子。」
一番話說得曹震辯既不可;自承卻又不甘,只是俯首無辭。見此光景,馬夫人不由得又嘆口氣說:「看你這樣兒,似乎還不大服氣。我話是說得重了點兒,如果你不體諒我的苦心,也只好由你了。」
然後是小丫頭端了臉盆來,震二奶奶洗手剔指甲,又拿粉撲勻一勻臉,方始起身走了過來。
「對了!驗得出來。」吳鐸說道:「大戶人家太太、少奶奶,有急用而一時手頭不便,當當也是常事;不過總是找貼身丫頭或者老媽子去辦,這是真當。若是假當呢,其中有許多說法,得找能幹的聽差辦得了。你懂得這個道理了吧?」
「我就是要跟你商量,你看要怎麼辦?」
吳鐸心中暗喜,料準了是曹世隆。在顏巡檢面前,當然聲色不露;只說:「看起來是假當。老顏,這件事有兩個辦法,一個是直接了當,據實照報;顧不得方朝奉了。若要顧方朝奉呢,比較麻煩;你得時時刻刻留心曹家,無事最好;倘有風吹草動,趕緊呈報,免得連累。」
「聽說這兩天出門了。」
「怎麼?」顏巡檢一時想不明白,「你怎麼會對不起人?」
看馬夫人大有責備之意,曹震不免惶恐;且頗困惑,迫不得已,只好直說了。
「這話也是。那麼,」馬夫人想了一下說,「你看,該怎麼先把確數查清楚?是不是要把衙門裏的『烏林達』找來。」
「誰許你讓他挪用的?」震二奶奶沉著臉說:「他得把公私分清。」
要回絕吳鐸很容易,一句話就可了事:約了曹世隆,他不肯來。但賽觀音卻不願這麼做;因為她對震二奶奶與曹世隆究竟是不是還有幽期密約;相會又在何處這件事,始終具有極濃的興趣?若有打聽的機會,絕不願放棄。
「是!」震二奶奶說,「反正銀子現成,不過太太得關照我們那位二爺,他別打算在這裏頭動甚麼手腳!」
曹震也覺得秋宵珍如春宵;這晚上還得趕回去,犯不著將溫馨繾綣的辰光,虛擲在無謂的爭執上,因而也就只動手不動口了。
「還沒有對完。」
「正是!」曹震緊接著說,「不過我的意思,還不止於此。倘或有把握,此刻就可以奏報,虧空已經補完,欠解多少綢緞,加工趕辦,定在甚麼時候報解;至於該給商人的,只要講定了折扣,付款的時候,儘可以說,已經了清了;上頭不會知道,也用不著知道。這一來,不是面子十足?」
「就這幾天。等我問一問,看預備好了,再通知你。」
「曹二爺,」他問:「令叔進京好幾個月了,何以至今還沒有回來?」
「這很難說,」曹震答說:「既然太太定了限期,我總在限期內完事就是。」
「隆官。」震二奶奶說,「衙門裏每月支出銀數,都有冊子送進來的;差不多我都看過。隆官經手購的料,還有讓二爺從他手裏挪用的銀子,該當算一算,可是——。」她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你怎麼知道?」
「京裏另外有臨時奉派的差使。」曹震隨口編造了一個理由,「恐怕要在京裏過年了。」
「那就賞一個玉環。環者還也;是准他回家。」
接著在閒談中提到,來贖當的不是原來送當的人;是四名北方口音中年漢子,看打扮像是官差。顏巡檢心一動,覺得有些不大對勁;於是去找吳鐸談這件事。
於是方朝奉關照下去;不一會起來兩錠官寶;一張當票,當主是「蘭記」;寫明「原封雜物兩箱」。曹世隆看清收好;攜著兩枚元寶,告辭而去。
馬夫人在這上面,不大明白;便即問說:「怎麼叫虛實不同。」
「這,這,」顏巡檢莫名其妙,「這就能聽得出來,是真當,還是假當?」
「月餅拿回去,你先打開看看,只怕裝錯了;要印著綠壽字的,才是素月餅。」
曹震不答;馬夫人也不作聲,只以眼色示意,秋月便不再多說了。找了皇曆來看,過了下弦許多好日子,便即說道:「二十四、二十五、二十七、二十九都好。請太太挑吧。」
曹震無言以答,低著頭想,倘或翻出老案來細查;光是這件事,就能革職查辦,也許還會抄家。念頭轉到這裏,不由得就一哆嗦。
「不是說今天,是指你多少年來花慣、用慣;如今可再不能跟從那前樣了。」馬夫人問:「你到底有多少虧空——。」
方朝奉沉吟了一會兒問道:「怎麼樣起票?」
「還不是你老的教導。」方朝奉說:「顏老爺,你不但上馬捕盜,下馬還能做考據,真正博古通今,文武全才。」
「誰?」
顏巡檢當然懂了,而且立即派了一個小廝去問;須臾回報:方朝奉說是曹家一個族人來當的。
「『丈夫一言,駟馬難追』,震二爺不能說了話不算;你看看,二十幾裏頭,那一天日子好,讓芹官來接他二哥回去。」
「兩口箱子,每口當五十兩。」
「好吧!此刻就把通聲找了來,等我問他。」
「上頭是怎麼交代的?」
但就在這個把月的日子中,事情起了根本上的變化;方朝奉把顏巡檢又請了去,告訴他說:「曹家的兩口箱子,前天贖回去了。我特為請你老來,告訴你一聲;萬一出了甚麼事,要找我要這兩口箱子,可是沒有的。」
「兩箱冬筍,你一家四口,吃得完嗎?」
「喔,」方朝奉有意湊興,「這玩意叫甚麼?」
「那你就在這兒對吧!」震二奶奶手一指,「那兒坐,有不明白的地方來問我。」
「是!下一回不敢了。這回請二嬸兒准我報銷吧!」
「照實補報,這篇文章還不好做;我替你起個稿子,你明天來取。」
「四叔倒是常提;這三年也完了一點兒。原來的虧空,不止這個數;那時是十二、三萬。」
顏巡檢心裏在說:你要我不報,你自己不會不報?如今卸了自己的責任,卻又來做好人;將來不出事則罷,一出了事,你說你報給我了,責任全在我身上。我可不那麼傻。
「是。」曹震又問,「還有甚麼吩咐。」
馬夫人深深點頭,表示滿意;接著對秋月說道:「回頭你跟春雨去說,二十四備桌酒;作為芹官送的。讓小廚房開了帳,直接到我這裏來支銀子。」
「是!太太吩咐。」
「罷!罷!年家的人少惹吧!」馬夫人接著又說,「通聲,有幾件事我交代你,打明兒起就得上緊辦。」
「沒有甚麼別樣消息?」頭一問是寒暄;這一問弦外有音,曹震何能聽不出來?心裏一沉,表面上卻不動聲色;平靜地問說:「吳三哥,你說該有甚麼消息?」
「第一,究竟虧空多少公款,得仔細算一算;你們夫婦倆,打明天起,分頭看帳,把確數查出來。你看這得多少時候?十天行不行?」
「還有個看法,是曹家只怕真的出事了!你去打聽看,咱們先下手為強!」
「上次一千兩銀子,沒有讓你掙到,實在過意不去;這一次又有機會了,不找你不夠義氣。張五嫂,你幹不幹?」
念到這裏,秋月特為停了下來看馬夫人面色凝重;而震二奶奶卻有驚異之色,彷彿在問:「四老爺當初曾這麼奏過嗎?」
「那裏,那裏!太太的話是『良藥苦口利於病』,我心裏只有慚愧。現在也不必多說,只請太太看著,我會不會改。」
「老顏,不是我嚇你。」吳鐸神色懍然地說,「這件事怕要妨你的前程!」
「不錯,一客不煩二主。」
「那就再好都沒有了。」方朝奉極其欣慰地說,「這件事一點痕跡都不留,乾乾淨淨,大家省心。」
「你別三心兩意了。」馬夫人下了決心,「找通聲來商量。」
等曹震一到,馬夫人自然是在堂屋裏跟他見面;震二奶奶和秋月都避入隔室,只聽馬夫人語氣沉重地說:「公事、私事都非了不可了!通聲,你可再不能糊塗了!」
於是曹世隆到靠壁的另一張方桌上坐下;眼看著帳,心卻在震二奶奶身上。他已經打聽過了,曹震仍舊獨宿在鑑心山房,可見夫婦並未和好;然則震二奶奶何以又敢不避嫌疑,公然找了他來。這個疑團不打破,心裏七上八下,帳也對不下去了。
他原是坐了車來的,當下將兩箱冬筍運了回去;央車伕搬入堂屋,告誡妻兒,不准動它。到了半夜裏,悄悄起身,打開木箱,撥開浮面的一層冬筍,裏面另有兩隻八角包鐵,極其堅固的樟木箱;上面斜角交叉,滿漿實貼著兩張封條。封條交叉接縫之處,有震二奶奶親筆的花押,是一個「蘭」字。
「震二奶奶也是說氣話。」秋月這樣慰勸著,卻又忍不住要出主意,「若是震二奶奶替震二爺的虧空能了掉;太太不妨將震二爺找來,當面給震二奶奶說幾句好話。」
「怎麼問她?」吳鐸想了一下說:「只能找曹世隆。」
看了封條,也掂了掂箱子;顏巡檢才問:「是那家來當的?」
「你聽人說過沒有?」馬夫人又說,「你跟我說老實話;這裏沒有別人,不要緊。」
馬夫人心想,只差一萬,事情不算難辦;便又問道:「公家的虧空呢?」緊接著又加了一句:「這可是有帳的。」意思是警告他,勿報虛帳。
「這件事有兩個看法,也是兩個做法。一個看起來孽緣未斷;只不知道他們在那裏興雲佈雨,咱們接著前面未竟之功再幹。這得下水磨工夫。你看呢?」
「你別搶著辯白,我不是查你的帳,是替你了事,你說實話,到底有多少?」
這個巧妙法子,行之未久,即為朝廷識破;卻不便公然禁止,只密飭各地督撫,轉令屬下,嚴加查緝。顏巡檢職司緝盜捕賊,追查贓物;奉到命令,秘密通知轄區當鋪,倘有此類情事,必須報告;知情不報,以窩藏贓私定罪。方朝奉一向謹慎小心,自然格外恪遵功令。
於是秋月說道:「震二奶奶實在是讓震二爺氣的!既然太太交代,震二奶奶當然不能不管。」
「對了!親自檢點一遍,也是你的孝心。」
「是!」
「抬頭寫『蘭記』好了。」
「太太何必又操心?我知道有個廚子,做全羊席能比別人多出十二道菜;幾時我把他找來,專門請太太。」曹震又說:「這個廚子的手藝,確是高人一等;原是年大將軍從西邊帶來的。」
花廳外面又有人往來不斷,一時找不到機會說話;直到花廳門口,她可不能不說了。
這表示願意分攤兩萬銀子,萬不得已,再湊兩萬。馬夫人忠厚成性,不忍再逼她;想了一會問道:「老太太的那些東西,該處理的都處理了吧?」
「我插句嘴。」曹震打斷她的話說,「這所謂虧空公款,跟以前老太爺虧空鹽課不同。鹽課是要解戶部的,該解未解,便是虧空。如今織造上的虧空公款,只不過應該給商人的,欠著未給;應該解內務府的緞子之類,還差著多少,折算銀子,應該是幾何數目。這跟虧空鹽課,欠解一兩,便是一兩,有個虛實的不同。」
「讓震二爺挑!」
曹震不料馬夫人有此一問;自己為自己的話拘住了,只好答說:「那時候我自然搬回去。」
「怎麼?吳三哥,」顏巡檢急忙問道:「你倒說個緣故我聽!莫非就為的當時我沒有報;那也你說的啊!」
「言歸正傳。」方朝奉正色說道,「曹家原是相熟的;只為你老上次交代,制臺對這件事很認真,別大意了,自己找倒楣。所以這會兒特為請了你來;事情弄清楚了,不知道你老打算怎麼辦?別弄得讓我對不起人。」
「求太太明示,我該怎麼替一家禍福打算?」
「怎麼叫先下手為強?」
等顏巡檢道謝辭出;吳鐸立刻去找孫鬍子。上次為了想堵曹世隆跟震二奶奶,勞師動眾結果撲了個空,一無所獲;這兩個人的性情都好強,一直不服這口氣。如今起來又有新的機會,當然不肯放過。
「方朝奉又何嘗知道人家是真當,還是假當?」吳鐸又說「老顏,我告訴你一個試驗的法子,你去問方朝奉,東西是誰拿來當的?」
「聽見了。」
秋月細細思索了一會想起,「太太說得不錯,有那麼一個摺子。」她說:「等我去取了來。」
「太太,我在想,要補虧空,也不必等湊齊了再補;四老爺摺子裏不是說,完得一分是一分?而且一下子全數補上,反倒不好;看著像是咱們有錢不肯拿出來,直到年限已到,推不過去了,沒奈何只好補上。」秋月轉臉又說:「震二奶奶看呢?」
「太太看是休戚相關;他可恨不得我死,人財兩得!」
「何必問它?多年的交情,莫非你還信不過?」
因此,他索性將帳目丟在一邊,不住偷覷震二奶奶;只見她正在料理過節的瑣務,人來人往,或者回事,或者請示,震二奶奶手揮目示;三言兩語便即打發。不過半個時辰,便已清閒無事。
「這是說我首飾能值多少?」震二奶奶唸唸有詞地扳動手指,默默計算了好一會才說:「也不過兩萬銀子。」
「哼!」馬夫人冷笑,「虧你還是個爺兒們,只會說風涼話,慷他人之慨。你媳婦那裏有那麼多私房;就有,也不是該派要拿出來的。你既然知道一家禍福所關;你就沒有力量,也該有句為一家禍福打算的話——不是只為自己打算;是替別人想想。」
馬夫人自然要找人來商量,她想到的是秋月;摒人密談,先把曹震送來的「京信」拿給她看。由於不明白她的意思,秋月看完信亦不便多說甚麼。
「不錯,不錯,一點不錯。」馬夫人深深點頭,「震二爺的虧空不了,一定想法子在公款上打主意,到頭來仍舊是虧空。如果想一了百了,就必得釜底抽薪,連震二爺的虧空一起了掉。」
「拿來送禮。平常欠的人情很多;要還還不起,只好拿這些東西來點綴點綴。」
有這句話,使得馬夫人略感安慰;便即說道:「你平時有一樣好處,豁達大度;你媳婦再能幹,到底是女流,只有你讓她一點兒。如今你倒說一句:是不是搬回去?」
「我那裏倒收著幾個硃批的摺子,不過沒有細看;老太太交給我,我都鎖在拜盒裏。」秋月問道:「不知道太太指的是那一個?」
秋月想了一會,很沉著的問:「太太想必有腹案了?」
「莫非是有名的那位震二奶奶?」
問到這上頭,搔著顏巡檢的癢處,他很起勁地說:「這叫玦。圓的是環;有缺口的就叫玦。那時作官的,實言直奏;一次不聽勸二次;二次不聽勸三次;三次都勸不回,知道忠言逆耳了!自己帶了行李出城去住著,看上頭的意思,說不定會充軍。上頭如果賞這麼一個玉玦;那就乖乖兒上路好了。」
「第二,你明天上午就寫信給你四叔,把這件事告訴他,說已籌出五萬銀子,虧空至少可以補一半——。」
「好!」馬夫人咳嗽一聲說:「來個人。」
過了四天,震二奶奶派人來請;到得府裏。只見轎廳中箱籠籮筐,已堆得不少。
「是的。多承關照,謝謝,謝謝。」說著曹震舉杯相敬;由此開始,就只談風月了。
「據震二爺說,真還不少。現在虧著十來萬公款,據震二爺說,拿震二奶奶的私房來彌補,足足有餘;他的意思,就是要震二奶奶辦到這一點,他萬事皆休。不然,將來還有得鬧。」
「其實,」秋月看一看曹震說:「過節那天,人月雙圓,才是好日子。」
「這怕甚麼!」她說,「明天就找他來算帳。」
見此光景,吳鐸自然也有戒心,怕話中有了漏洞,讓曹震抓緊了追問,難以應付。即忙閃了開去,「我也是出於關切,隨便問一問。」他說:「曹二爺別認真。」
孫鬍子接到手裏,逐項細看;看到快終了的地方,微微一笑,「錯不了!」他得意地,「就是他。」
「我知道了。」顏巡檢說:「好在我也沒有報。」
「我怎麼會跟她為難?我不敢;我也沒有那個能耐。」賽觀音笑道:「你想到那裏去了?我跟震二奶奶為難,不是拿雞蛋往石頭上碰?」
「自然。找他就行了。」
「大概是曹家那位掌權的少奶奶。」
「回二嬸兒的話,」曹世隆眼觀鼻、鼻觀心地答說,「去年的帳沒有結,是因為二叔挪用了一筆款子。」
說著,他起身從抽斗中取出來一個小布袋;由剪碎的粽箬中掏出來一塊漢玉,油光閃亮,「盤」得很夠功夫了。
馬夫人自然明白,既有「不經」的傳說;自須避瓜田李下之嫌。但此是何等要緊的事;豈可避小嫌而誤大局?
「震二奶奶有私房,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到底有多少,可就難說了;只怕連錦兒都不清楚。」
「這幾天蠻好。那天由芹官出面備了桌酒替他們夫婦勸和;二爺當天晚上就搬回去住了。」興兒又說,「多虧得芹官,他勸二奶奶拿錢出來替二爺還賭帳;二奶奶聽他的話,給了二爺一萬銀子。這陣二爺很闊;你該上上勁才是。」
「是,是。」曹震表現了很諒解的態度,「不過,吳三哥如果聽到甚麼,想來總會告訴我的。」
第二天上午興兒來了,賽觀音便問:「那天你說你們二爺跟二奶奶講和了;這幾天怎麼樣?」
「這一回不必像上回那樣麻煩;你只幹一件事好了。」孫鬍子問:「你能不能把曹世隆約出來?」
「帶幾個月餅給你老娘。」震二奶奶接著便叫過一個小丫頭來吩咐:「你去跟你錦兒姊姊說,拿八盒月餅,要淨素的;隆官她娘是長齋,別弄錯了。」
「可是拿甚麼來升啊!」震二奶奶皺著眉說,「八、九萬銀子的虧空不是小數。」
「是四老爺上摺子,說虧空分三年補完;那是大前年的事。當年不算;前年、去年、今年,三年期滿了!如果虧空仍在,追究起來,罪名不輕。」
「最近倒是有件事,不過是苦差使。」
馬夫人與秋月都是一楞;看中她的私房,也許有此意圖,可怎麼叫「人財兩得」?
「要我問他,不如我先問你;你能替他還多少虧空?」
回絕了吳鐸,便是放棄了這個機會。因此,她決定採取拖延的手法,第一回說約曹世隆不容易,須避人耳目,拖了兩天;第二回說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可以約他的機會,偏偏曹世隆不在家,只好過幾天再約。就這樣一回一個花樣,拖了有把個月;吳鐸固然失望,她也一無所獲,因為每次見面總想套問她所有關切的那些事,吳鐸便迎頭攔一句:「五嫂,你不必問:到時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我也是這麼想。震二奶奶有沒有這個力量是一回事,肯不肯拿出來又是一回事,再退一步,就算有力量,肯拿出來,也不能這樣拿!就算她肯,我也不願意;倒像是我們馬家做了對不起曹家的事了。你懂我的意思否?」
馬夫人便問:「甚麼人?」
「找到了。」秋月將那件奏摺一揚,「是雍正二年正月初七上的摺子。」
「不錯,不錯!」方朝奉笑著送他出門,「只別讓我對不起人;你老怎麼辦都行。」
「自己弟兄的事,還用說嗎!」
「總有七、八分。」
「那麼,你怎麼會想出來問這麼一句話;總有人跟她為難的意思吧!」
「縣大爺交代我,一有這種事,就得查報。」顏巡檢說,「那時正是年大將軍抄家,各省都查出有他寄頓家財的地方;知情不報的官兒不知壞了多少。」
「是。」秋月唸道:「江寧織造奴才曹頫跪奏,為恭謝天恩事:竊奴才前以織造補庫一事,具文咨部,求分三年帶完。今接部文,知已題請,伏蒙萬歲浩蕩洪恩,准允依議,欽遵到案。竊念奴才自負重罪,碎首無辭,今蒙天恩如此保全,實出望外。奴才實係再生之人,惟有感泣待罪,只知清補錢糧為重。其餘家口妻孥,雖至飢寒迫切,奴才一切置之度外,在所不顧。」
「曹家跟馬家至親,又是內務府;這個馬主事,當然是可以受託寄頓財物的。」
「好了,好了,話越說越多。別提了。」
兩個人都把「親自」二字,說得特重;無疑地已取得了默契。
「沒有人,我不過假定而已。」
吳鐸湊近去一看,孫鬍子所指的那一行是「內務府廣儲司主事馬,奉旨赴鎮江金山寺勘察修佛閣工程回京,隨帶下人五名;住兩日。」
「你說,你說,該怎麼辦?」
秋月卻也省悟了,趕緊掀門簾出現;曹震一楞,尖聲說道:「原來你在這裏!」
吳鐸點點頭又問:「你有多少把握?」
「如果這件事你只擱在肚子裏,當然無所謂;倘或往上一報,鬧出甚麼事故來,讓外頭知道了,是我告訴你老的,那一來不但我對不起曹家,而且風聲一傳出去,誰還敢上門來照顧我?」
「東西差不多齊了。有四十條金華火腿,明天才能送來;後天一早裝船,裝好就走。」
「是!」曹震陡覺精神一振;因為工料經手,個人虧空不必妻子慷慨,亦可望彌補。
興兒沉吟了一會說:「誰讓你是我媽朋友呢?等我來替你拉一拉。」
「恭喜你!夫妻和好。本來嘛,一夜夫妻百夜恩,我們旁人不該多事的。」
原來內務人員派任監、運、關、織各項差使,四時八節照例有當地方物土產進獻。康熙年間,曹寅在日,每次進貢,都是一船,除了「孝敬主子」以外,還得分潤勳戚王公、至親好友;如今不比從前,只得宮中一份,常是託由蘇州織造衙門代進;運價照數攤派。這樣的差使,曹世隆也幹過幾回,不必細問規矩,只問那一天動身?
秋月自然答說:「我不知道。」
話又有些僵住了,秋月只好矜持地微笑著;震二奶奶看馬夫人臉色不頤,心生警惕,便向秋月使個眼色,示意她轉圜。
「喔,」曹震問說:「是指我請吳三哥管教過的那個族中舍侄;外頭的批評怎麼說?」
賽觀音心想,只說有關震二奶奶的消息,要私下問他;就一定能將他約到。於是深深點頭,簡潔地答一個字:「有!」
「我也記不太清楚了。」馬夫人說,「你唸一遍!」
「不要,不要!」震二奶奶搖著手說,「聽那幾句好話要幾萬銀子,我出不起;就出得起也不能那麼闊。」
看他們不願透露,賽觀音也就不必再追問;回到家通前澈後想了一遍,便到興兒家,跟他娘留下了話,要興兒去看她。
馬夫人一面傾聽;一面頻頻頷首,「你的話也不錯。不過,到底要有把握才行。」她說,「等我跟你媳婦仔細核計了再說。你明天給你四叔寫信,先把咱們這番策畫告訴他。」
這是一個難題,賽觀音若有事找曹世隆,自然是請他到家來談;約到任何地方,都足以令人生疑,踟躕卻步。
曹震心想,事到如今,索性痛快些;便即應聲:「就是二十四好了!」
「既然如此,震二爺的辦法,暫時就不用提了。不過,虧空是真的;得想法子補上,為這件事,我覺都睡不好!」馬夫人憂形於色地,「我問過四老爺,說虧空是有,不過兩三萬銀子;那知道有十幾萬!」
曹震以為是她對震二奶奶餘憾未釋,打算攪點是非;當即正色說道:「你別胡來!我老實告訴你吧,她除了替我還賭帳;這幾天還在忙著籌款子替四老爺還虧空。你如果要跟她為難;就等於跟我們一家為難。」
「當然,當然。」吳鐸趕緊收科:「只不過外頭對令侄的批評很壞,請曹二爺稍為留意、留意。」
「船雇了沒有?」
震二奶奶料事,十拿九穩;這一回,她認為馬夫人知道了這回事,自會找她去問,卻是錯了。
「原來玉玦還有這麼一個用處。」方朝奉又問:「倘或赦了他的罪呢?」
她說:「今年到年底,也還是『三年之年』,只要『清補全完』,便算『心口相應』,仍是『大造化人』;說不定四老爺還升官呢!」
方子忠將箱子提了一下,從分量中便已大致可以判斷,內裝何物;便即問道:「是誰的東西?」
「慢慢來!」震二奶奶有意無意地回身看了一下,除了遠處的丫頭以外,別無他人,方始壓低了聲音說:「回頭我有一個信封給你;你拿回去悄悄兒看完,照我的話,切切實實辦妥當。」
「我在家,有勁也使不上。」
這使得曹震大感為難;想一想只有閃避之一法,當即說道:「這兩天月亮好,鑑心山房的兩株桂花,開得正盛。我在那裏賞賞月,看看書,清靜幾日,精神反倒好得多了。」
「太太莫非不明白?他外頭有個張五福的老婆!只等我今天一死;明天馬上把那個賽觀香弄進門。」
「是。」曹世隆又陪笑說道:「府裏大家採辦,東西又便宜又好;侄兒想撿個便宜,請二嬸替我要兩箱冬筍,價款照繳。」
「對了。」馬夫人很快地接口,「想法子湊。還得快;越快越好。」
他說到做到,第二天晚上就將曹震拉了來;張五福事先已經避開,兩人在臥房,關緊了門窗說知心話。
念頭還沒有轉,方朝奉倒又開口了,「喔,」他像突然想起來似地,「我給你老留著一樣好東西呢。」
「對了!」顏巡檢很高興地,「你一點就通了。」
「反正『皇帝不差餓兵』,就苦差使也比在家閒坐來得強。請二嬸吩咐。」
「五萬七千多。」
顏巡檢一笑而罷,入座飲酒;話題仍不脫那兩口箱子,「『蘭記』是誰?」他說,「看筆跡是婦道人家。」
「還有個硃批。」秋月唸道:「『只要心口相應;若果能如此,大造化人了!』」
曹震悚然一驚,急急問道:「誰要跟她為難?」
馬夫人點點頭;卻又說道:「也不能因為他不在這裏,耽誤了大事。咱們先商量,這筆虧空,應該怎麼湊?還有,通聲的虧空,也得替他想法子;不然公虧還補上了,將來還是得虧下去。」
「就是這話。」震二奶奶乘機說道:「我答應了太太,一定得做到;可是不知道他有多少虧空,萬一我管不下來,豈不是對太太失了信?我想請太太先問一問他;現銀我只有兩萬,要湊了補公家的虧空。替他還債,只有拿我的首飾去變掉。能值多少錢,現在也還沒有把握。反正我有多少力量,太太一定看得到。」
「月亮有下去的時候;桂花也快謝了。到那時候怎麼樣?」
「知道,是分三年補完。」曹震又說,「也不過那麼一句話。」
「謝謝二嬸兒!」曹世隆笑嘻嘻地請了個安。
於是他提筆替顏巡檢擬了一個稟帖說:「據水西門利和當朝奉方子忠面稱:曹織造家派族人曹某,押當加封雜物兩箱,計銀五十兩。事本尋常,無足為異;不意日前又據方子忠面稱,上開箱子兩口,已由當主贖回;贖當之人共四名,口操北音,形似差官。竊思既為家用雜物,當銀不過五十兩之數,何致動用形似差官者四人贖當。然則情節顯有可疑;經職查訪,風傳此兩口箱子,內儲之物,價值不貲,已由其至親攜帶到京云云。職責所在,理當呈報。」
「你先別問我。」吳鐸說道:「不還有個看法嗎?」
「那可不清楚。」震二奶奶心神比較定了,「我派人到他那裏去問了再說。」
「那也得有個大概的日子。」馬夫人想了一下說,「事到如今,不能不拿個準主意了。這樣吧,那五萬七千銀子,提三萬置祭田。餘下的,加上你湊的,一共四萬七千銀子,算起來應該是虧空的一半以上了。看該解到那裏,儘快去辦,一面趕緊寫信告訴四老爺,請他自己出奏。這一下,他可以放一半的心了。」
「那得看情形。或者少留一點兒,老太太的心意到了,也就是了。」馬夫人想了一下說:「就這樣吧!說辦就辦;把震二奶奶找來,咱們三個人一起定規了它。」
「是這樣,請你派人去約曹世隆,說有關震二奶奶的事要告訴他;這件事關係很大,要避人耳目,所以你約他到你娘家來見面。」
「這是滿當的東西,本利才十五兩銀子;知道你老好漢玉,特為給你留下來的。」
回到家,將八盒淨素月餅,逐盒打開來看,果然發現一封信;曹世隆看完,默記於心。第二天仍舊進府去對帳,到得日中便對清了。
他又歉然地解釋:「老方,不是我不痛快;實在是這件事關係太大。當今皇上你知道的,看似不要緊的事,說不定就會腦袋搬家。為朋友兩肋插刀,別的罪過,我也認了;這一行罪,可不行!腦袋沒了,可怎麼來跟你喝酒,談漢玉?」
「我明白,你是說,若有十萬銀子的虧空,只要八萬或者九萬,就能補完。」
「好!咱們就找他。」
「喔,」顏巡檢也搶著說:「我剛才說的那件事,我想起一個人,得跟他商量一下,看怎麼辦才妥當。反正你放心,絕不會讓你對不起人。」
「你的意思是,讓過境官員替曹家把東西運去了!」
看馬夫人是真的發愁,秋月便忍不住說了:「四老爺是唯恐太太著急;震二爺要為難震二奶奶,少不得多報虛帳。兩頭折衷,大概五六萬銀子是有的。這銀子要補上應該不難。」
「那有這話!」馬夫人覺得她說得太過分,「莫非他眼睛裏就沒有我。」
「喏!」秋月將原摺展示在她眼前:「清清楚楚的硃筆。」
「幾兩銀子小事——。」
「真的?」震二奶奶張大了眼問:「皇上真的是這麼批的?」
曹震也想通了,彌補公款虧空,未必能經他的手,虛報亦無用;當即答說:「總在十萬左右,要查細帳才知道。」
從第二天起,曹震夫婦各忙各的。震二奶奶光明正大地派人去找曹世隆來對帳:一直到八月十四才找到。
於是秋月也覺得應該盡忠竭智,幫著馬夫人料理得有個圓滿的結果;點點頭用心思索了一會說:「既然太太問到我,不敢不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實在說,虧空是兩回事,公家的虧空,跟震二爺的虧空。可是兩回事又是一回事;這話怎麼說呢?如果公家的虧空了掉了,震二爺的虧空不了;將來公家還會有虧空,了如不了。我這話,不知道說錯了沒有?」
「是!」
顏巡檢哈哈大笑;眼睛瞇成兩條縫,是一雙色眼。
「你有多少先交進來,別讓人說閒話。」
方朝奉卻不敢怠慢,吩咐將這兩隻樟木箱置放在他臥室床下;然後備個柬帖,請上元縣的顏巡檢晚上來吃酒消夜。
一頂高帽子套得顏巡檢飄飄欲仙,談興與酒興俱高,直到深夜,方始告辭,「這塊玉,承情之至。」他拱拱手說:「明兒我叫人送十六兩銀子過來——。」
「怎麼不知道?」顏巡檢說:「旗人家的少奶奶,不大避人的;我見過兩回:一雙風流鳳眼,掃到你心裏就會一跳。」
「譬如,貢緞額定每匹二十四兩,成本二十兩不到;這裏面就有四兩虛頭,換句話說,只要二十兩銀子,就能完二十四兩的虧空。再如該給商人的款子,多少可以打個折扣,這裏面也就有虛頭了。」
「我想過,」馬夫人接著發抒她的感想:「鬧虧空不該怪四老爺,也是用途太大;應酬太多,不得已而積下來的。倘或出了事,讓四老爺一個人受罪,良心上怎麼說得過去;所以如今甚麼都在其次,必得想法子先彌補了這筆虧空。」馬夫人停了一下說:「我是早在盤算這件事了;現在震二爺提了起來,又有京裏這一封信,不如就此料理清楚了,那怕過個窮年,還是舒坦的。」
到得二更時分,顏巡檢巡查已畢,踏月來赴方朝奉之約。入座之先,方朝奉悄然說道:「顏老爺,先談一件公事;今天收進兩箱東西,請你過目。」
「帶來了。」
等馬夫人派人去請震二奶奶時;秋月便匆匆趕回萱榮堂,取出貯放緊要文件的拜盒,一一細檢,終於找到了馬夫人所說的那件奏摺;帶回馬夫人那裏,震二奶奶已經到了。
「還有,」馬夫人想了一下說,「照你所說,你的事就多了;欠解多少綢緞,如工料有著,得多少時候趕得出來?你得跟衙門裏仔仔細細去商量。」
「從方朝奉口中聽得出來。」
「太太怎麼這麼說?」曹震陪笑答道:「今天不知道看我那兒又錯了?」
吳鐸便親自去找周老四——上元縣的驛丞;過境官員除非奉有特旨,微行查案,否則都逃不過他的耳目。所以光是抄這十天過境的官員,便足足寫滿兩張紙之多。
「我看你這話極通,好歹先繳多少;餘下的慢慢想法子。」
「這是一家禍福所關的事,我自己是沒有力量;有力量我就都拿出來替公家補上。如今我也沒有甚麼好說的,只請太太作主。」
「差不多。」
「是!我儘力先湊一半交進來。」曹世隆又說,「最近有甚麼差使,還求二嬸兒派我一兩趟。」
「先別找他!」這一點震二奶奶卻看得很清楚;而且也說了心裏的話,「一找他;他把他自己的虧空也加在裏頭,那就更扯不清了。」
賽觀音要幫曹震,當然不會跟孫鬍子合作;但如說「不幹」,便無法獲知「在那兒」,因而堅決地答一句:「當然幹!」
孫鬍子想一想說:「也罷!說得含蓄些好了。」
「才這麼多!」馬夫人失望地,「就加上你的兩萬,也還不夠。」
「不忙!咱們先商量。像這種事,皇上記不起,拖一拖不要緊;一記起來,若是沒有交代,就是不得了的事。我真擔心,怕案中牽案,案中套案,問到這上頭,一查虧空,不但未減,反倒添了。秋月,你想,當今皇上的那種脾氣,能容得下嗎?」
震二奶奶不作聲,心裏七上八下地;平時甚麼事難得倒她,這會兒竟有些束手無策——顧慮是她自己;平時一直裝窮,這會兒突然能湊出幾萬銀子,就咬一咬牙捨了,也怕人背後笑她。
「那,」方朝奉笑道:「看起來顏老爺不知心跳了多少回?」
接著,馬夫人一半告誡,一半規勸地要求曹震「改邪歸正」。他說織造雖是曹頫頂著名字,但忠厚老實,不長於事務;要曹震多負些責任。能將花在嫖賭吃著上面的工夫,移到公事上面,便是為一家禍福的打算。
「無非問他幾句話而已。」
打開來也不難,滿漿實貼的封條,用燒酒噀濕,一樣可以細心揭開;一把鎖除非灌了鐵漿,也決無不能打開的道理。但方朝奉要顧信譽,便即陪笑說道:「你老留我一張飯票子!這件事倘或教我東家或同行知道了;我只有回家抱孩子。」
「織造曹家。」
丫頭們奉命迴避,都躲得很遠;一時無人,震二奶奶便將秋月推了一把。
「原來你們連我娘家在那裏都打聽過了。」賽觀音略為想了想答說:「好!我去約他。約好了來給你們回話。」接著又問:「你們到底要幹甚麼?」
「擺明了跟震二奶奶說:光是潛移家財這款罪名,就叫曹家吃不了兜著走。問她如何了結?」
顏巡檢倒是很重視方朝奉的叮囑;第二天專誠去找他的一個朋友,正就是「吳三老爺」吳鐸。
「他的虧空也得替他想法子,你們到底是夫婦;休戚相關。」
聽他一說來意,吳鐸心中一動;很注意地聽完了,略想一想說道:「這件事可大可小;也許沒有關係,也許關係很重。曹家這兩年,碰了上頭好幾個釘子;或許得了甚麼風聲,先作部署,亦未可知。老顏,你來問到我這件事該怎麼辦;我倒要先問你,曹家來當東西,到底是真當,還是假當?」
一看他已照自己的預期去辦;吳鐸還有第二步動作,便是約曹震在秦淮河房喝酒。見了面自道相邀的緣故,一則是久未晤面,一敘契闊;再則是有幾句「不足為外人道」的話相告。
「約到那裏再琢磨。你只說,有沒有把握把他約出來?」
「你別犯酸!」曹震很坦率地,「我是看她替我還帳的分上,敷衍敷衍她;我喜歡的還是你。」說著,摟住賽觀音親了個嘴,然後從身上掏出簇新的一隻蒜條金的鐲子,替她戴上。「總算你還有點一良心。」賽觀音擄起衣袖;將金鐲子捋到上臂,放下袖子說道:「我倒問你,如今若是有人要跟震二奶奶為難,你怎麼樣?」
震二奶奶應該出主意而未作聲,局面便有些發僵的意味了。秋月有個看法,本來不想說;此時為了調和起見,只好開口了。
「雇好了。你後天一早來就是。」震二奶奶又說,「你要的兩箱冬筍帶了回去。一共十六兩銀子,你也不必繳價,就算津貼你的零用好了。」
顏巡檢心中的不快,頓時消失,接過玉來就燈下細細把玩了一會,點點頭說:「東西不錯!」
看這樣子是慳囊難破,秋月忍不住說:「只有想法子湊——。」
吳鐸一聽,心裏非常不舒服;他平時以智計自負,加以有孫鬍子這麼一個「軍師」,平時出些甚麼花樣,總能辦成。唯獨這一回,兩番落空;隱隱然覺得似乎鬥不過震二奶奶與曹世隆,這口氣卻有些嚥不下。
略為查訪一下,發覺賽觀音的娘家很合用;原來她家本替城南吳家看守宗祠,父死子繼,如今由賽觀音的哥哥頂著名,但卻在城裏另作木器營生;留下妻子在吳氏宗祠的偏屋中,侍奉老母。那裏地段荒僻,有何動作,不畏人知;正好用來勒索曹世隆。
「這樣的好事,我怎麼不樂意?」賽觀音問道:「不過到底該怎麼辦,請你說清楚些。」
「好吧!我給你兩箱就是。」
「金葉子,雜件都讓出去了;只剩下幾副『頭面』,珠子都黃了,要倒是有人要,出的價,聽了教人生氣,倒不如留著送人,好歹是一副珍珠『頭面』。」
「出門了?」馬夫人問:「在甚麼地方?」
「回二嬸的話,」他去交帳,「照帳上算,我溢支了三百多兩銀子;儘年前交清。」
於是將賽觀音找了來,由孫鬍子跟她談判,「張五嫂,」他說,「這一回只借你的地方,請你出一出面;不論事情成功不成功,奉送一千銀子。你樂意不樂意?」
滿洲話管司庫叫「烏林達」;要清算虧空自然要找此人。但從曹寅定下的規矩,內眷不跟織造衙門的員役打交道,要找「烏林達」便須先找曹震;此為震二奶奶所不願,因而答說:「暫時不必找。」說到這裏,靈機一動,便又說道:「有一個人倒應該找;不過,我不願意去找。」
「這就行了。」孫鬍子說,「約到甚麼地方,我們商量好了再通知你。」
見了面,震二奶奶不問他到那裏去了,只說:「四老爺來信,要歷年公款收支的確數。你經手的款子不少;去年就沒有清核;如今可不能再拖了。」
「多半是她。」方朝奉問:「顏老爺也知道她?」
秋月喝口茶接著又唸:「凡有可以省得一分,即補一分虧欠,務期於三年之內,清補全完,以無負萬歲開恩矜全之至意。謹具摺九叩,恭謝天恩。奴才曷勝感激頂戴之至。」
「我懂。」
「曹家!」顏巡檢神色懍然,「這兩口箱子裏,不知是甚麼奇珍異寶?能不能打開來看看?」
原來當今皇帝即位,迭興大獄,動輒抄家,所以仕宦之家,一有風吹草動,總是先將財物宿存他處。但財帛動人,即令是至親好友,亦有乾沒的情事;或者原主獲罪到案,供出寄存某處,為了逃避窩藏的罪名,索性來個矢口否認。因此,有人想出一個辦法,以當鋪為窩家,名為質當,實是寄存。相熟的當鋪,或者當主是有身分的人家,原有整箱寄當,只憑封條,不問內容的規矩;而當鋪不論大小,都講信用,那怕當一副金鐲子,當票上照例只寫「黃銅鐲一副」,而取贖時必為原物,絕不會真的化金為銅。因此,以當鋪為窩家最穩妥不過;獲罪抄家,只要有此一紙當票,財物多少可倖免入官。
「約到那裏?」
要他「明天來取」的原因是,吳鐸要跟孫鬍子去仔細推敲。聽罷經過,孫鬍子想了想說:「東西已不在南京了。你派人到周老四那裏去抄一份過境官員的名單來。」
「你要到蘇州去一趟;把進貢的東西運了去,託蘇州帶進京。」
曹世隆小心翼翼地用一隻蔴袋,將兩隻樟木箱裝好,紮緊袋口,推入桌下。第二天上午,雇一輛車,將蔴袋運到水西門利和當鋪,找朝奉方子忠去打交道。
秋月聽完,大為驚異,一直以為馬夫人忠厚有餘,見識不足;此刻才知道是看錯了!她不但識得輕重緩急;而且居心公平正大,真正是個一家之主。
顏巡檢也是公事老手,一看所擬的稿子,將他以前知情不報的失職之處,遮掩得不露絲毫痕跡,頗為高興,也頗為感激。當下再三道謝;隨即親筆謄正,遞了上去。
「我倒知道,不會超過九萬。」馬夫人問,「大前年正月裏,四老爺上過一個摺子,談虧空的事,你知道不?」
「我想也只好如此。」
「慢著!找他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孫鬍子說,「他見了你魂都嚇掉了,肯來嗎?得另外找個人騙了他來。我想,不如仍舊找賽觀音。」
「這就是你糊塗了!自己許了皇上的;做不到是甚麼罪名?莫非你跟你四叔,都把這件事拋到九霄雲外了?」
「既然如此,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將這一段也敘了進去。」
「太太高明。」秋月欣慰地說,「若是太太覺得我的話還有理,我就索性說個辦法;第一步是細細算一算,到底公家虧空多少;震二爺虧空多少;第二步,咱們再想法子湊錢。倘或震二爺的虧空,震二奶奶能一肩挑了過去;公家的虧空,說不得只好動用老太太留下來的那筆錢彌補。留下來多少,全數置了祭田。至於留給芹官的東西,能不能動,請太太作主。」
「不錯!我也有點錯;不過我也提醒過你,最好是據實呈報,倘或要顧方朝奉的交情,暫且不報,麻煩很多。現在就是個麻煩;不過也還來得及。」
這三個字在孫鬍子與吳鐸聽來,竟是答非所問,不知所云;不過她臉上的表情,也不難猜到她心裏。孫鬍子先不明說;含含糊糊地答一句:「回頭你自會知道。你先說幹不幹。」
馬夫人默點頭又問:「一共賣了多少銀子?」
秋月一面聽、一面想;聽到這裏,想到當今皇帝性喜吹求,好用重典,真有不寒而慄之感。
「自然是假當。」
「麻煩就麻煩吧!」顏巡檢毫不考慮地說,「方朝奉的交情,不能不顧。吳三哥,你消息靈通;這件事還得請你照應,萬一曹家出甚麼事,先賞我一個信。」
「我是要跟你商量,怎麼能湊出一筆錢來,把虧空補上?我不知道你見過一個摺子沒有;我記得很真,四老爺拿給老太太看的時候,我也在。」
「沒有多少——。」
「無非說他遇事招搖;不甚安分。」吳鐸又說:「這也是一般的風評,未必真有其事。總之,請曹二爺多多留意就是了。」
「曹家跟年大將軍可是毫不相干;而且曹家現任的織造,一時少現銀花,找上當鋪來,也是官宦人家常有的事。」方朝奉終於正面提出要求:「我看不必報吧!」
曹世隆急忙站起;只聽震二奶奶問道:「對得怎麼樣?」
小丫頭答應著去了;震二奶奶也緩緩移步,曹世隆便跟在後面相送。
賽觀音又驚又喜,以為他們發現震二奶奶與曹世隆的幽會之處,急急問說:「在那兒?」
「也罷,這筆帳我跟你二叔算。」震二奶奶將一張清單放在桌上;然後問說:「你的帳帶來了沒有?」
秋月大為詫異,「震二爺怎麼想出來這麼一個辦法?」她說,「莫非是有意作難?」
「帳今天對不完,明天再對。」震二奶奶恢復了正常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