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斷4:延陵劍》目錄

十五

十五

「不過十來萬。」
「你告訴他,」曹震不假思索地答說,「就為了今天京裏這一封信,我不能不顧大局。不過和得下來、和不下來,要看人家了。」
「喔,」曹震陪笑道:「原來你是為這個不高興!那你就誤會了;我心思在一著要緊棋上,沒有聽見你的聲音。來,來,咱們外面賞月。」接著便喊:「興兒!」
接下來嘉獎塞楞額,說他「毫不瞻徇,據實參奏,深知朕心,實為可嘉。」命交部議敘。並以塞楞額為例,告誡大臣:「若皆能如此,則人人知所儆惕,孰敢背公營私。」
這話具有多種意味,一種是對震二奶奶利用她,表示抗議;一種是拿來堵震二奶奶的口,「是你自己叫我去的;明天別又說些酸溜溜的話。」再有一種便是以退為進,有所要挾。
「是,是該進去的時候。」
「怎麼?」曹震笑道:「枕頭上有酸味兒?」
「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以為我沒有長鼻子?」
「震二爺,」春雨便舉杯說道:「我可不會喝酒;你請寬飲一杯,一醉解千愁。」
芹官笑而不答,走過去跟曹震招呼;錦兒與春雨便將杯盤配菜鋪排開來,卻只擺了兩副杯筷。曹震見了便說:「這又不是在太太那裏;沒有那麼多規矩!坐下來一塊兒喝酒。」
「怎麼?」震二奶奶笑道:「怎麼叫偷偷兒地去?莫非還要他給你下張帖子;拿轎子來接了你去。」
「那兒敢!」
「你看季姨娘睡了沒有?把四老爺的信送了去。如果季姨娘還沒有睡;你告訴她:四老爺在京裏有公事,也許不能回來過年。」
「總算還有一樣好的。」曹震舒了口氣,將進貢單隨手交給芹官去看;自己再看抄件。
「四老爺為甚麼不能回來過年?」錦兒問說。
「他算來應過卯了。」震二奶奶也將馬夫人喚了曹震進去,跟他所說的話,告訴了錦兒,「原說要會了客才來的;那知他耍了這麼一手。算了!夫婦做到這種地步,還有甚麼意味?」
「我想,他總是跟太太去說,請太太出面。」
於是芹官也擱下信接著說道:「四叔在京裏只怕有麻煩;倘或知道家裏也不和,愁上加愁,急出病來,可是件不得了的事。」
聽這一說,春雨便看錦兒;錦兒便以眼色示意,且敷衍他一回。於是添了杯筷,春雨與錦兒都坐了下來。
三個人都是旁敲側擊,為他們夫婦勸和;曹震心想,真個決裂,就算自己理上站得住,無奈時機不巧,不會有人同情。那時騎虎難下,說不定又搞得灰頭土臉。
「這會兒馬上有個客人來;等會了客,我就去。」
「我知道,我知道。」震二奶奶趕緊說道:「是為我。」
「但願我是弄錯了——」錦兒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對了!就是這意思。」
「對了,酸味兒。」錦兒沉著臉著說:「你少跟我來這一套!總說人家愛喝醋;不想想你自己的行為。也不過一個人在這裏住了兩三天,就熬不住了;不管腥的臭的,拉了來就是。」
「不是我打她私房的主意。」曹震也有辯解,「她的私房那裏來的?還不是公中的錢?這兩年差使不順手,都只為虧空著公款,挪東補西,只求能應付過去;談不上漂亮出色。如今上頭對四老爺不好,萬一出事,追究虧空;李家的下場擺在那裏,要多慘有多慘!如今有力量能填補這個窟窿的,只有她。我這層意思,她應該明白。」
「那倒可以。」錦兒大馬金刀地在圈椅上坐了下來:「你有話就說吧!」
春雨也是遲疑了一會才問:「到底是怎麼回事?震二爺是怎麼想來的;會弄個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這件事,大家想來想去想不通。」
「我們這位二爺,」錦兒也借題發揮,「只會鬧脾氣,不肯聽人勸;鬧起脾氣來,連大局都不顧。」
「那還不容易明白,多早晚你有了名分;請下來一道誥封,那就是出頭了!」
於是,叫人將興兒去喚了來,由震二奶奶親自交代,晚飯以後,錦兒去替「二爺」換寢具;另外還有話說。
「不是出頭,是昏頭。」錦兒立即答說,「我可不會大白天做這種春夢。」
「芹官想勸和?他怎麼沒有跟我說?」錦兒旋即省悟,「必是春雨的意思。不過也一樣,她不比我;她可以替芹官作主。」
「我明白,多謝你費心。」
「為甚麼呢?」錦兒不由得關切,「為甚麼一定得這麼做?」
「我看,」錦兒說道:「季姨娘這回倒是——。」
錦兒將信接了過來,揣入懷中;「明天一早送去好了。」她說,「四老爺也許不能回來過年的話,這會兒告訴季姨娘,不是害她一夜睡不著覺?」
看到須候高斌至京,才能結案;曹震又不免添了一重心事,怕高斌說一句:「在長清多索伕馬,是為曹震回江寧之用。」縱然是皇差,但即令批一句:「著該員明白回話」;容他解釋,便也有許多麻煩。
「我可不幹!送上門去陪他,把我當成甚麼人了。」
硃批是大加申斥,說屢降諭旨,不許欽差官員及人役,騷擾驛遞;而三處織造,猶復如前苛擾,殊為可惡。
錦兒是奉命來挖他的心事;有芹官在,諸多不便。想開口阻止,卻不知如何措詞?就這遲疑之間,興兒已下了假山,只得罷了。
顯然的,情勢不好;春雨裝作不解地:「我不懂你的話。」
聽他話中有漏洞,錦兒捉住了不放;「你怎麼知道我是指桂花的味兒?」她說,「不但有桂花,還有桂花油。這又怎麼說?」
她說到這話,錦兒就不必表白了;想了一下說:「白天,他那裏人來人往,我怎麼能去?」
有了這幾句話,錦兒便大大方方地打扮了一番;到得月亮上來,帶著兩個小丫頭,打著燈籠,出了中門,由在那裏的興兒領路,來到曹震的宿處。
「你別太天真了。知人知面不知心;何況她又是出了名喜歡攪是非的。」
「好了!就是這兩點。」曹震又說,「這話該怎麼讓芹官跟太太去說,你跟春雨琢磨著辦。你先不必告訴她;只要太太交代,她一定會聽。她能聽太太的話,自然無事。」
因此急急又看曹頫的信,說是杭州織造孫文成所派押運龍衣的一名七品筆帖式,已由內務府慎刑司看管嚴審;他亦被內務府請了去問過話,雖有平郡王託尚之孝加以照應,態度上很客氣;但天威不測,還不知有何處分?杭州織造孫文成,年邁力衰,「早失聖眷」撤差恐將不免。因此,鄭重告誡曹震,務必諸事謹慎,切勿生事,自取咎戾。至於他的歸期,本已定在中秋節後,現在因為有塞楞額一參,牽連到三處織造;須等到高斌到京,查問明白,方能結案。本來照這種情形,他可以上摺奏請准予先回任;又怕恰好觸怒皇帝,「商之親友,咸以靜候為宜」。倘或重陽前後能夠結案,歲暮猶可團聚;否則就只好在京度歲,開春解凍,方能南歸。
「看情形。總而言之,看他心裏想些甚麼;打算要做些甚麼?」
「那得先叫人通知他。」錦兒又說,「還得找個題目。」
這可太嚴重了!錦兒不免憂心如焚;但還不便說破,免得坐實了反成難以挽回的困局。只好這樣答說:「你的疑心病真重;我到真巴望能夠水落石出,弄個清楚。大家仍舊和和氣氣的過日子;不然,我夾在中間也受罪。」
錦兒遲疑了一會,才說一句:「好吧!我就去一趟。不過,我可不能偷偷兒地去。」
「那可不是三言兩語的事。」
話雖如此,她暗中卻另有盤算。大家都說,當今皇帝好抄人的家;萬一曹家真的落個像李家那樣的悲慘下場,自己多年心血積聚,白白葬送在裏面,豈不冤哉枉也!
曹震是住在西園的假山上,沿著靠壁的雨廊拾級而上;向東三楹精舍,懸一方小匾,題名「鑑心山房」;前面極大的一片露台,左右兩樹丹桂,開得正盛;西風過處,老遠就聞到了香味。此時月亮已經上來了;但屋子裏卻點著明晃晃的巨燭,棋聲丁丁,錦兒從窗戶中望進去,只見曹震正聚精會神地在打譜。
這時曹震已經想停當了,等錦兒回來便提出要求:「你今兒晚上別回去;咱們好好聊一聊。」
「好個一醉解千愁!」曹震舉杯一仰脖子,乾了酒還照一照杯。
「那麼有多少虧空呢?」
「那也得看,」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說:「看他回頭還來不來。如果真的不進來;你去一趟。」
「至少,夏雲不是不知道輕重的人。」
「我心裏想的,你還不明白?多少年來,她處處爬在我頭上,把我作賤得都不像個男人了。如果她自己行得正、坐得正,沒有人敢說她一句閒話,也還罷了;不想她暗地裏弄頂綠帽子扣在我頭上。」曹震不自覺地掉了一句文:「是可忍,孰不可忍。」
及至興兒一轉身,他又喊住他說:「你再讓中門上到雙芝仙館看看,說我請芹官來賞月。」
「也要你肯聽話才行。」
於是小丫頭燃燈照路,錦兒陪著芹官一路走,一路仍是小聲交談;他們走得極慢,在後面的春雨便索性停下來,有幾句話跟曹震說。
錦兒心想,這還不是打震二奶奶私房的主意?而且獅子大開口,要她來填補虧空的公款,真是妄想!不過此時一說實話,剛現的轉機,立刻就會無影無蹤。因此錦兒的回答很謹慎。
「你,」曹震在錦兒肩頭拍了兩下,等她回過臉來才關照:「明兒到季姨娘那裏去一趟,裝作不經意地,打聽打聽四老爺的信裏,可提到甚麼沒有?」
一連兩天不回自己屋裏,第三天馬夫人派人來將曹震找了去,好言相勸。
但有句話卻不能不問;而且不算忌諱,可以問得,「震二爺呢?」她說,「這樣子僵著總不是一回事!」
「撕了吧!這種條子留著幹甚麼?」錦兒將字條撕碎,搓成一團,丟在痰盂裏。
點這一句,話倒比較容易懂,但卻更為驚憂。春雨心想:親家變冤家而打司,常是因為媳婦在婆家被凌虐自盡而起。對震二奶奶來說,凌虐自然談不到;但如曹震能拿出證據,讓震二奶奶見不得人,亦就很可能逼她走上死路。
奏摺是一通:「江寧織造奴才曹頫跪進單。」一共四樣:一是「匾對單條字綾壹百副。」硃批:「用不著的東西,再不必進。」二是「箋紙肆百張。」硃批:「也用不了如許之多,再少進些。」三是「湖筆四百枝」。硃批:「筆用得好。」四是「錦扇壹百把。」硃批:「此種徒費事、朕甚嫌;再不必進。」
「喔,」曹震立即接口,「原來不在家。我也不坐了;有客等著我呢!等她回來你告訴她,我進來過了。」說完,匆匆而去。
「只怕要鬧得不可開交,說不定馬家跟曹家會打一場官司。」
「是芹官去說,太太怎麼不肯?」
「你不肯跟我說,我可怎麼幫你?」錦兒又說,「你如果有一定得這麼做的道理;我聽了不錯,說不定我就能幫你。」
聽得這話,曹震倒有些感動,脫口說道:「好吧!等我好好想一想,明兒讓錦兒跟你去說。」
曹震沉吟了好一會,終於搖搖頭說:「目前還不能告訴你。我做這件事,也不是光為了我自己出氣;一家人都有好處。」
這表示他人雖在鑑心山房,暗地裏仍舊在訪查這件事;錦兒心想,這透露的一個消息很重要,倒得格外防備著他。
「花錢要看花在甚麼地方?公家的虧空,憑甚麼要我來填補。別說我沒那麼多錢;就有也不能拿出來。倒像我犯了甚麼充軍的罪,花錢贖了回來似地。你說,是不是這麼個味道?」
「打起精神來!」震二奶奶始終不服輸,低聲說道:「前天隆官回事;我在帳單裏頭夾了一張條子給他,讓他到那裏去避一避。今天他打發人送來一個拜盒;是我託他去重鑲的四個寶石戒指,裏面有這麼一張紙。」
等錦兒帶著興兒入內去辦事;席面上便由春雨照料,首先進屋去取了燭台出來,剔亮了好讓曹震看信。
但是這得有非常明白的證據,莫非震二奶奶已有把柄在丈夫手裏?轉到這個念頭,春雨不但深為關切,而且深為好奇,有著一揭底蘊的渴想;然而這又是「不宜多問」的一句話。
抄件是山東巡撫塞楞額的原奏及硃批。原奏是針對杭州等三處織造而發,說運送龍衣,經過長清縣等處,於「勘合」規定的伕馬以外,另向驛站多方苛擾,要加伕馬;要程儀;自雇長行的騾子,折價格外提等等。
「自然是晚上去。」
錦兒無言相慰,事實上她亦有滿腔幽怨,需要人安慰,因而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不!你枕頭上的味兒我受不了。」
「把事情弄清楚了,就是該進去的時候。」
曹震決定襲孔子拜陽貨的故智,找震二奶奶不在之時回去一趟,圓了馬夫人的面子;所以一辭出來,便喚興兒:「你進去瞧一瞧;二奶奶在不在。」
「這得慢慢勸她;她也不是不顧大局的人,真的差使上沒法交代了,她也不會不管。不過,她的力量也有限。」
「你倒說,甚麼事會鬧得娘家告婆家?」
「待一會兒!」錦兒已與春雨取得默契,兩人要在一處談談,便老實說道:「好些日子不見,先讓我們姊妹倆親熱、親熱。」
「誰稀罕他下帖子?他要我去,我才不去吶——。」
「對了。」震二奶奶說,「倒要看看,到底是安著甚麼心?」
「好吧!」馬夫人點點頭,表示滿意。
這明明是不願聽春雨的勸;她訕訕地覺得好沒意思,自嘲似地向錦兒說:「我真是『丈八燈台照不見自己』,自以為臉子多大似地。」
曹震心中一動;凝神想一想:不錯啊!既然鬧不起來,何妨見好就收?難得占一回上風,真應該好好利用。
錦兒想了想,搖搖頭說:「我不懂你的話;我也不知道怎樣才叫出頭?」
「震二爺,我是替芹官求你,能不能賞他一個面子,讓他跟太太去說:給你們公母倆勸和。」她不容曹震有所表示,緊接著說,「憑良心說,震二奶奶是太剛強了一點兒;當然要請她讓讓步。震二爺若是有甚麼話,可以交代我,作為太太意思,震二奶奶不能不聽。」
於是她說:「我跟誰去說;說了就是天大的是非。不過,我勸你慎重;一廂情願的想法是行不通的;別自討苦吃。」
「談到我自己,沒有別的;別成天盯得那麼緊!譬如像你——。」
「多謝震二爺賞臉。不過話是這麼說,醉了總不好;慢慢兒喝吧!」春雨又說:「四老爺如果不回來,震二爺年下可得好好忙一陣子;幸虧內裏有震二奶奶。家和萬事興,震二爺你肯聽我的勸,我再敬你一杯。這回是我乾;你請隨意。」
「是二奶奶叫我來的。」
「你別幫著她瞞了!只要她懂『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句話,把眼光放遠一點兒,這點虧空在她算不了甚麼!」
「這件事自然是我一廂情願;莫非還能兩廂情願,她也點頭?至於行得通、行不通,我也不敢說。事情,有的可以做;有的應該做;有的一定得這麼做。既然一定得這麼做,那就不必去多想了。」
「二奶奶呢?」
於是他搖搖頭,將信交了給芹官去看,轉眼看錦兒已去而復歸,便將信中之信交了給她。
「題目容易找,天涼了;說給他去換褥子鋪蓋。」震二奶奶又說:「先叫人去通知一聲,也使得。」
「敢情你是在打二奶奶私房的主意!」錦兒的話,脫口而出;立刻覺得說得太重了,趕緊又以同情的口吻說:「也難怪你!夫妻嘛,換了我也不想過這種日子。」
「是!」春雨格外叮囑,「震二爺只說,芹官想勸和;對震二奶奶有甚麼話,作為你自己的意思。反正,咱們心照不宣就是。」
「其實,你不但可以不必受罪,還可以享福。禍福無門,唯人自召;只看你的念頭該怎麼轉?」
「弄清楚了沒有呢?」
曹震不作聲;臉上卻有些掛不住的模樣;芹官深恐他們當面吵嘴,便向春雨說道:「咱們也該走了。」
「不是告訴你了嗎?有公事。」
「對了,一家人都有好處。話只能說到這裏為止;多說了洩漏風聲,讓她有了防備,事情就壞了。」
「怎麼叫挺有把握?」由於看錦兒並不諱言;春雨便落得問了下去:「你的意思是,他有把握可以找到這樣的證據。」
「二爺進來過了。」錦兒將剛才發生的情形說了一遍,道明發楞的緣故,「我不懂他是甚麼意思。」
舊家的規矩,遇到這種事,只能設法敷衍,不能當面抗命;所以曹震陪笑答一聲:「是!我一會兒就回去。」
「你應該多想想我,多想想你自己。」曹震轉過臉來逼視著她,「照現在這樣子,儘管你對她忠心耿耿,還是一輩子都出不了頭。」
錦兒黯然無語;抑鬱的眼色中,彷彿有無限的難言之隱。春雨看在眼裏,不由得大吃一驚。
「那是敷衍太太的面子。」
「特為來陪你的。」春雨答說,「是芹官的意思;我想想也不錯。」
「豈敢,豈敢!」錦兒的不快消失了,「既然人家有這番好意,當然不能不領。就不知道他是怎麼個勸法?」
要下決心時,記起枕上的桂花油;心裏不免膩味,便又遲疑了。這時小丫頭已端了椅子出去;廊上現成有張方桌,可以擺設茶具。鋪排停當,曹震坐下來說:「八月節快到了。」接著又嘆口氣,唸一句:「『月兒彎彎照九州』!」
「原來你也怕麻煩!」錦兒白了他一眼,「那又幹嘛處處替自己找麻煩?」
「怎麼回事?」她問,「看你的一雙眼睛,彷彿在發楞。」
震二奶奶確是在利用錦兒,少不得好言相勸,「沒有人會說閒話。」她說:「儘管他不對;咱們守住咱們的道理,沒有人會笑你。」
「話是不錯,二奶奶,你也該體諒人家的一番苦心。」
好厲害!竟像是不能還價的條件。錦兒心想馬夫人不能像他這樣一廂情願;到時候話打了折扣,他又將如何?
原來如此!曹震心想,這不是絕好的一個機會;當即灑開大步,回到自己院子裏,小丫頭遞相傳呼:「二爺回來了。」
「桂花開得這麼盛,沒有長鼻子的人,也聞得出來。」曹震問道:「這又怎麼了?」
「嘚,嘚!」錦兒立即打斷,搖著手說:「別扯上我!」
「我自己的家,自己的屋子,為甚麼不進去?」
「現在也不必去追究這些了!」錦兒勸道:「花錢消災。俗語說得好:財去身安樂。」
「一家人都有好處?」
其時芹官跟錦兒臉湊在一起交談,聲音極低;不過春雨可以猜想得到,一定是芹官託錦兒向震二奶奶致意,不必多管。倒是曹震臉上的陰晴變化,值得留心;看他萬般無奈,黯然微喟,倒有七八分猜到他心裏了。
看他語氣從容,見得他籌思已熟,勢在必行;如果再一味裝做不信他的話,便顯得不夠誠懇。而且要套他的話,也不能不有所表示。
「當然回來。」春雨搶著說道,「這裏桌子還沒有收呢!」
「就是這一點;你們大家都逼我講和,我也無法。不過,要和就得真正講和;一時言歸於好,無非敷衍個面子帳,那種和法,不如不和。」
「這不用向季姨娘打聽,我問夏雲就是了。」錦兒又說,「四老爺不會在給她們娘兒倆的信裏說公事的。」
「本是來看你;這會兒要跟你抬槓。看你這樣子,明明是討厭我!我走。」說著,她抓了一把棋子,往棋盤灑了去。
「過節還有六天。過了這六天;你看我,好好來治那幾個東西。」
最後一句話,使得錦兒膽戰心驚!所謂「豁出去」,自是不顧一切,撕破面子也不在乎的意思;而說「對不起她馬家」則明明將有羞辱馬家的手段出現。莫非他真的在打算著休妻?
最後便是追究責任,說在山東「如此需索,其他經過地方,自必亦有類似情事,該督撫何以不據實奏聞?著該部一一察議具奏。」至於「織造差員,現在京師,著內務府,吏部將塞楞額所參各項,澈查定擬具奏。」
錦兒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單刀直入,一下子便刺到心底深處,不過她的心思也極快,知道稍一遲疑,就怎麼樣也洗刷不清了,因而用斬釘截鐵般的聲音說:「沒有那回事!」
靈機一動,將話倒過來變成套問:「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事!無憑無據,震二爺不能那麼胡來;震二奶奶也不能那麼容易欺侮。」
「不必,不必!我知道你不能喝急酒;慢慢喝。」說著,他舉杯啜飲了一口,轉臉跟芹官去說話。
「我去?」
這句話惹得曹震有些光火,發生了激將的效果:「到底是我鬼打牆,還是她鬼摸頭,做出對不起她馬家的事來?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到時候,哼!哼!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反正我是豁出去了。」
春雨細想了一會,搖搖頭說:「這種證據,找到不算,抓到才算。」
正談到這裏,只見興兒來喚錦兒;原來門上剛送進來一封信,是曹頫的家信,託驛差代遞;驛差照例交給江寧驛站轉送。
厚甸甸的一封信,拆開來信中有信,封面上寫著「棠兒開讀」,純然是「家書」;又有一份抄件;一分硃批的奏摺。自然先看奏摺。
「看你的神氣,不像是為了公事。」
「說得也不錯,不過還是得弄明白了,才能放心。我最怕季姨娘哭哭啼啼地,跟我來嚕囌。」
話中有刺,曹震益發小心地說:「我不是也在跟你商量;請你替我作主嗎?」
看錦兒動了氣,曹震不敢再多說;只低聲下氣地問:「那麼,陪我在這裏坐一會,行不行?」
錦兒不甚情願,「我沒有那麼賤。他到裏頭不進來,我為甚麼要到外頭去?」她說,「讓人瞧在眼裏,倒像我多稀罕他似地。」
「為等你,消磨辰光;不然我就跟林師爺他們一塊玩去了。」曹震問道:「你怎麼想起來,要來替我鋪床?」
「一直想去看你,又怕震二奶奶多心,以為我去打聽是非。」春雨皺著眉說:「還有芹官,聽說出了這麼一場風波,急得晚上都睡不著覺;想去安慰、安慰震二奶奶,可又不知道怎麼說才合適?你知道的,芹官跟震二奶奶名為叔嫂,情分上就像是同胞姊弟。遇見這種不能提、不能問的事,你說,心裏有多彆扭,多窩囊!」
「對了!明兒還要上學。」
錦兒聽說,便迎了出來;臉上毫無笑容,也不開口,只把門簾打了起來,等他進屋。曹震便即笑道:「怎麼?還在生我的氣?」
「你說甚麼?」曹震這時才抬眼看著她問:「你迴避誰?」
「甚麼時候?」
「還要甚麼說法?看也看得出來了。」
「不是勸你忍!」錦兒很謹慎地試探:「是勸你別自己跟自己過不去。莫非你就一直住在這裏,永遠都不進去了。」
但好容易抓住這麼一個機會,而且順風旗也扯起來了;就此不聲不響地收篷落帆,卻也於心不甘。反覆思量,竟無善策;鬱悶難解之餘,不由得嘆了口無聲的氣。
「這就是我沒有弄清楚的一件事。」錦兒苦悶多時,不由得就跟春雨深談了,「他似乎是想找一樣證據;而且看樣子,彷彿挺有把握似地。」
看完這份抄件,曹震心裏已是七上八下;因為雖說「杭州等處」,彷彿這回闖禍的不是江寧與蘇州,而在長清等處多索伕馬,卻正是曹震這回到山東,額外加予驛站的負擔,怕脫不得干係。
她是暗諷枕上的桂花油;曹震卻別有意會,立刻接口:「你這話不錯!錦兒我倒問你,你到底知道不知道她的事?」
事完回到外間,曹震頭也不抬地依舊在打譜。這種冷淡的樣子,使得錦兒心裏光火;便冷冷說道:「我不該來自討沒趣的;反正有人侍候,何必來做討厭人?早該迴避的!」
「那麼是甚麼時候呢?」
春雨看芹官與錦兒在下階梯之處等候,便匆匆說一句:「只要彼此讓一步,一定和得下來。」然後急急趕了上去,伴著芹官回雙芝仙館。
「如果還是從前那樣,她事事想踩在我頭上;只顧她自己的私房,不顧人家的死活,那種日子我可不想再過了!」
「要說些甚麼呢?」
「震二爺知道的,芹官看震二奶奶,不是嫂子,是姊姊;震二爺就看在兄弟的面上,跟震二奶奶講了和吧!」
錦兒發覺話不投機,便不作聲;指揮小丫頭進裏間臥室替曹震在床上添了一床褥子,換上乾淨被套,卻聞見枕頭上有桂花油的味道。
「當然是公事。不過不是好事而已。」曹震不耐煩地說:「你別問了。越問我越煩。」
「你不也記得她嗎?」錦兒針鋒相對地,「不然也不會進來。」
「太太已經勸過一回了;你給她來個陽奉陰違。這回還肯出面嗎?」
「怎麼,你也來了!」
錦兒還想留他,聽春雨這一說,不便耽誤他的工夫;但因還有幾句話沒有談完,便即說道:「我送你們下去。」
說著,替他們兄弟斟好了酒,與春雨遠遠地坐在桂花樹下的石凳上,悄然私語。
「春雨為了芹官,出這麼個主意,我不怪她忘了自己的身分,敢來干預這件事。不過,太太絕不會交代甚麼我辦不到的話。」震二奶奶又說,「既然他叫你別跟我說;我就裝作不知道。你還是照他的意思,跟春雨商量著,把話轉到太太那裏;太太自然會來問我。」
「怎麼?」她異常吃力地問:「莫非有甚麼說法?」
從震二奶奶手裏接過曹世隆所寫的字條,上面只有八個字:「節後去揚州,下月回。」
「春雨告訴我,芹官想給我們勸和。這件事我得跟你商量。」
「這一說,竟是——。」春雨驀然意會,不宜再問;硬把下面「真的了」三字,嚥了回去。
這句話提醒了錦兒,「你這句話說在節骨眼上,找到不算,抓到算!」她心裏在想,已打算不往來了;又從那裏去捉姦捉雙?曹震說不定會設下一個圈套,讓震二奶奶去鑽,只要步步小心,他又如之奈何?
於是她先咳嗽一聲,等曹震抬起頭來,才平靜地說:「你倒風雅起來了。」
「這會兒還不知道。等我想想再說。」震二奶奶又說,「反正他是讓賭債逼急了;沒有甚麼大不了的事。」
錦兒心想,要照他的說法,是個不了之局;眼前只有敷衍著,讓事冷下來再作道理。這件事太大,必得震二奶奶自己作主;此刻也就不必跟他多說了。
時間不多,等芹官一來,許多話就不便說了!她心裏在想:如果想住在這裏,倒是很好的一個藉口,只說先有芹官在,等芹官賞完月回去,都三更天了!不能白來一趟,只好住在「鑑心山房」,才能跟他深談。
「你還回來不回來?」芹官立即接口,「如果你還回來,不妨陪我走一走;不然,就不必客氣了。」
想到這裏,便即說道:「話一定能到得了太太那裏;不過太太是不是肯這麼說,可是誰也不敢包了。如果不能照你的意思辦,你會怎麼樣?」
「震二爺這話可不敢當。我也是為芹官;他為了你們公母倆不和,愁得都睡不著覺。」
「是啊!我就是為此來的,想弄弄清楚,他心裏到底是怎麼個想法?」
於是她又想起鼎大奶奶的見解,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應該早留退步。辦祭田那件事,該當加緊;自己的私房,更宜作個萬全的安排。就這樣一個人在燈下想了又想,直到三更天方始上床。
曹震不作聲;凝視著東山月上,雙眼不住閃爍,顯得他心裏有許多事在想。錦兒冷眼旁觀,凝神等著他再開口;因為這開出口來,多半是一句很要緊、可以看到他心裏的話。
「甚麼叫是該進去的時候?」錦兒緊追不捨:「你倒說呀!說清楚一點兒。」
「也好。隨便你。」曹震忽然向春雨說道:「來!來!你們坐下來,陪我喝一杯。我心裏煩得很。」
春雨大驚失色;卻也大惑不解,「幹嘛打官司?」她說:「怎麼會鬧得要打官司!不會吧?」
「當然囉,既然去了,就得跟他多聊聊;如果晚了,你就陪他睡好了。」
曹震一楞,爽然若失地說:「你倒真是她的死黨!」
想是這樣想,口中卻裝得困惑地說:「我不知有甚麼事不清楚;也不知道你想弄清楚甚麼事?簡直就像走夜路,鬼打牆一樣!」
「哼!你的口氣倒真不小。十來萬銀子,還只『不過』而已!」錦兒怕又失言,趕緊岔開,「好了,你這是為公家;倒談談你自己。」
「夫婦吵嘴是常事;總是爺兒們讓一步。你這樣子不肯回自己屋子,旁人會批評你氣量太狹。聽我的勸,這會兒就看你媳婦去。」
像這些信本來第二天再送亦無不可;驛丞為了討好,特地派人入夜送來。這樣就必得有個大大的賞封不可;外帳房此時沒有人,曹震於是關照錦兒入內去取四兩銀子,打發來人。
「哼!虧空不過八九萬銀子;他說十來萬,先就加了帽子,還說是為公家。虧空是怎麼來的,還不是他跟四老爺兩個人鬧的嗎?」
「甚麼死黨、活黨?」錦兒趁機說道:「你這樣子鬧法,只怕連老太太躺在棺材裏都不得安生。真不懂你心裏是怎麼想來的?」
「快回來了吧!」
錦兒莫名其妙;想喊住他,卻開不出口,怔怔地望著他的背影消失。接著,震二奶奶回來了。
「『月兒彎彎照九州』,」錦兒接著唸道:「『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婦——』,」她突然停住,停了一下又說:「也不一定要夫婦才能同羅帳!」
錦兒猶在思索,但見遠處紗燈兩盞、冉冉而來;知道是芹官來了,便起身迎候。走近一看,才知道來的不但是芹官與興兒,還有春雨,另外兩個老婆子,拎著食盒,跟在後頭。
「不在。」興兒答說,「二奶奶就在太太那兒。」
「那就跟現在一樣,僵在那裏。反正撂著她的,擱著我的,遲早總有一筆帳算。」
果然,話中有話,深藏不測;錦兒自然不會放過機會,立即問道:「你說,我的念頭該怎麼轉?」
第二天並無動靜;第三天還是沒有消息,向錦兒問起,說是早就將曹震的條件告訴了春雨;並且據她所知,春雨亦已陳明了馬夫人。然則何以竟無影響,豈不可怪?
曹震不辯也不賴,「怎麼了?」他問:「你到底是來看我;還是來跟我抬槓?」
「哼!」曹震哼了下,「她倒還記得我?」
錦兒想了一下問:「怎麼叫真正講和?」
「你現在別問!你願意幫我,我再告訴你。」
「問到你,你怎麼說呢?」
曹震欲言又止;沉默了一會方始開口:「我現在也沒法而跟你細說;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反正有見真章的一天。不過有一句話,我不能不交代,這會兒我說的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如果是真心護著我,就只把我的話,擱在心裏。」
等興兒來了,他關照到中門上去找小廚房的朱媽,看有甚麼現成的配菜要幾樣。越快越好。
「多謝、多謝!」錦兒笑容滿面地,「多謝你們倆。」
「是啊!大家心裏都是這麼一種味道。」錦兒停了下來;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好,好,隨你!你多早晚回來都不要緊;我叫人等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