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長小武》第十七章 有詔公卿議 中廷折眾蠅

第十七章 有詔公卿議 中廷折眾蠅

嬰齊扼腕歎道,臣這幾日也是輾轉不寐,恨不能身代府君。但是翁主你要知道,這事不完全是律令上的問題,府君去丞相府對簿之前,就和我徹夜商量過。如果天子當廷招集公卿雜議,聽了府君的辯駁,一定會覺得府君有理,赦免府君。可現在是劉屈氂和江充舞文弄法,甚至不給府君提供刀筆上書皇上。皇上不見府君的辯解,以為府君甘心伏罪,自然就被他們蒙蔽了。說實話,現在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率人篡取詔獄,如果能成功,府君可以暫且逃亡,等待大赦。
對,嬰齊道,當年大將軍衛青貧賤時,被人誣陷逮入詔獄,也是被他的朋友公孫敖和張次公等人篡取出來的。後來皇上得知衛青的冤枉,不但沒有怪罪,反而對他們封官加賞。當然這次和他們的情況有所不同。
不過嬰齊的最後一個推測到底寬了自己的心,小武常稱嬰齊律令精熟,比起自己已經不遑多讓了。他的推測應該不是妄言的罷。她心裡一寬,陡然覺得飢腸轆轆。正在這時,檀充國匆匆進來,神色張皇地說,甘泉天子使者到了長安,現正在未央宮北街丞相府,招集三公九卿、中二千石,宣讀制詔。
嬰齊君,你和府君一樣精通律令,一定能想到辦法。劉麗都還是不死心。她也只有嬰齊可以商量了。郭破胡是個武吏,不通文法。檀充國乃一管家,家事熟濫,官事卻一知半解。如候出身校尉,精通的是挽弓射箭,舞文弄墨也不擅長。管材智曾為丞相長史,文法精熟,可是自己不大信任,畢竟當日在豫章縣曾和他有過節。只有嬰齊是最適合的幫手了。
劉麗都在府舍裡,從早食一直等到日中,沒有等到小武回來,只有檀充國滿臉慌張地帶來了壞消息。她雖然有預感,卻仍被這消息打擊得心內絞痛,她伏在案上,柔腸千轉,發了好一陣呆,最後抹抹眼淚,站起身來,道,來人,我要去見府君。駕車。
自然是完全不同的,劉麗都眼神發散,喃喃地說,當年公孫敖、張次公都是期門衛卒的千人官,可以率領屬下騎卒篡取。我們府君已在繫,不可能徵發郡兵,就憑這區區幾個家卒,哪裡進得了若盧詔獄。
劉麗都呆立著,只是默然不語。王信拱手道,翁主,依下吏所見,三天之後將有使者從雲陽甘泉宮來,到時翁主可以自己去找使者辨冤。何苦守在若盧獄前,為人指摘呢?若盧獄不過是個監獄,只管接受命令,收受囚犯,不是管理判決的啊。
王信見她悲戚,口氣裡又回復了謙卑之態,道,翁主還是請回罷,不管發生什麼事,總之是收斂點好,翁主這樣辱罵丞相不但於事無補,而且讓人聽見,反而惹是生非。只要有人上書劾奏翁主謗訕天子宗臣,輕辱朝廷重爵,那就麻煩了。丞相可是百官之長,不可輕易辱罵的啊,多少人都為此得罪下獄呢。
嬰齊道,唉,就是如此,翁主且放寬心,稍進飲食。據下吏推測皇上的一慣行事,未必會制可劉屈氂的劾奏。說不定使者一到,就宣佈赦令呢!皇上一向英明果斷,江充他們哪裡便這麼容易稱心如意?翁主還是保重玉體,善自珍愛要緊。倘若翁主一意不進食,虧損玉顏,府君回來見到,豈不憐惜?
劉麗都道,聽掾史傳言,丞相答應我夫君上書闕下辨冤,我現在不過是給夫君送刀筆,以便他作書,別無他意,望賢令給予方便。
劉麗都臉上一紅,這個小吏,說得什麼話。我虧損容貌,豈是你應該管的。心裡頗有些不悅,但瞥了一眼嬰齊,看他臉上誠懇,並無褻辱之色,也就釋然了。她深知自己容貌美艷,尋常男子見了經常會大失體統,說出些莫名其妙的話來。嬰齊既是個男子,自然也不會例外。
劉麗都大怒,你不讓我進,我偏偏要進,她回頭對侍從喝道,破胡,我們闖進去。
劉麗都一聽,大駭道,難道丞相果真一手遮天,竟隔絕我夫君不許上書,意欲專殺中二千石大吏?
劉麗都兩手據地,長跪道,請檀君速速去丞相府等候,一有消息就回來報告。她說完這句話,簡直有點氣喘不上來,不禁悲哀地想,倘若消息不祥,我也伏劍自殺罷。沈郎有故,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況且長安的公卿一旦有罪自殺,妻子也多半追隨的。
劉麗都心中氣苦,可是郭破胡的話的確很有道理,自己這樣任性,又何濟於事呢?若盧獄是天子詔獄,守衛森嚴,難道自己還能像在豫章縣那樣輕易地救走丈夫不成。這除了讓江充越發抓到把柄,讓皇帝印證了他的關於小武和其家人一向猖狂妄為、大逆不道的劾奏之外,對整件事情的解決沒有任何幫助。她只覺得心內一酸,兩行熱淚涔涔而下,悲戚地說,可是我怎麼忍心看著夫君送死,自己卻毫無辦法,該死的江充,該死的劉屈氂,你們——
郭破胡對王信拱手,多謝大人指點。他回過身來,對身旁侍女說,還是先扶翁主回府罷,我們從長計議。侍女中就有他的妹妹郭棄奴,劉麗都並不知道郭棄奴和小武曾有過纏綿,對她也頗為喜歡,一向親密,郭棄奴自知身分卑微,也並不敢嫉妒翁主,反而和翁主相處日久,逐漸喜愛她天真爛漫的性格。小武現在被拘繫,她自然也非常傷心,只是她更沒有什麼主意了,只有忍住心中的難過,過來勸慰道,翁主還是暫且回府罷,婢子認為,沈大人忠心耿耿,所殺的都是賊盜污吏,積福那麼多,又深得百姓愛戴,皇上一定不會下令殺他的。
劉麗都又拭了拭眼淚,道,好,我們走。
檀充國道,下吏不知。使者要等到諸吏聚集,才宣讀制詔。這是下吏剛剛路過直城門,向未央宮北闕司馬門衛卒打聽到的。
這個請翁主親自去問丞相,王信面無表情地說,下吏只知道執行命令。
車騎奔赴若盧詔獄,可還沒到門口,衛卒就大聲呵斥道,停車。劉麗都下了車,看見衛卒們揚戈向前的緊張陣勢,知道無法硬闖。畢竟這是長安重要府寺,比不得在下郡。她走上前道,我想見你們令長,我是廣陵王國的翁主。衛卒們一愣,咋一看見一位千嬌百媚的女子這麼近地站在面前,每個人的眼睛都膠住了。這些衛卒都是農民徵發服役的,個個臉色黧黑,何曾見過如此美麗白皙的女子。他們的臉色全都祥和了,紛紛道,原來是翁主,臣等進去通報。
檀充國趕忙跪下還禮道,這是下吏份內之事,翁主切不可多禮。下吏這就去丞相府打探消息,翁主且放心,府君一定會沒事的。他說這話的時候心裡也怦怦直跳,畢竟如果小武真的處死,他又要重新流離失所。小武對他一向關照,現在去找這樣謙恭待下的主子可真的不容易。
一時大批吏卒從後堂湧進,手執長戟,對著劉麗都諸人。郭破胡見事不妙,輕聲對劉麗都道,翁主,我們還是再想辦法罷,這樣做,只怕惹得天子大怒,我們不但救不了府君大人,還會越弄越糟。
王信一個小小的六百石,哪裡敢得罪丞相和江充,道,丞相移書公文說,不能讓沈君接受任何外來物件,下吏也是無可奈何,請翁主體諒下吏。
啊,劉麗都的眼光暗淡,真的只有篡取這一個辦法了嗎?
他們回到府中,招集家臣商議了半天,都一籌莫展。如候、管材智等人心裡自然也很憂急,可是現在以他們的身分是萬萬不敢出來的。他們至今還屬於前丞相府的有罪逃亡官吏。小武安排他們躲在府裡,只盼著皇帝再次大赦天下,他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出來。那樣,即使江充等人發覺他們的身分,也只有空自憤怒。追究吏民赦前所犯的罪是不行的,那是有意跟詔書作對,按律令來講,就是「虧損聖恩」,一定會下獄,借江充等人一千個膽子他們也不敢。
一會兒,若盧令王信走了出來,躬身行禮道,翁主蒞臨,不勝榮幸。下吏知道翁主為何而來,不過尊夫沈君乃重犯,有丞相府特別移書,不許任何人探望,等制書報文下達,再作打算。
劉麗都又驚又喜,心裡怦怦直跳,道,充國君,可曾知道制詔內容?
王信也很不悅地說,哼,請翁主細思,這裡是若盧詔獄,哪容得你如此放肆,你當是廣陵小國的土牢麼?律令:敢有篡取詔獄罪囚者,依《賊律》,一概當場格殺。他手一招,來人。
他們惶惶不安地在府中議論了三四天,一個辦法也沒想出來。劉麗都很絕望,這幾天她粒米未進,她想不明白,為什麼這麼快就落到如此下場。如果就一直在豫章郡做一個安穩的太守,以丈夫的才幹,即便無大功勞,也不會有大過錯,每年的考績一定會在天下郡國的前列,勝似在這裡做看似風光的京兆尹。她想起小武那時跟她說的,如果一直做那豫章太守,每年行縣,都能攜她在鄡陽住幾個月,每日聽瀑讀書,相親相愛。所有的政事都交給得力的功曹和卒史、書佐去辦,那該是何等的快樂!現在一切如同夢幻泡影了。她真的想不出有什麼辦法可以做,找不到任何人可以幫自己。自己的父親廣陵王一向勢利,天性涼薄。現在小武得罪,他肯定只求別牽連到自己,哪裡還敢出頭,至於劉寶等人肯定是哈哈大笑的了。幸福的日子這麼容易就走到了盡頭,思之讓人長號不自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