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長小武》第十四章 廣陵柳如線 使君劍如冰

第十四章 廣陵柳如線 使君劍如冰

見小武結著國相印綬發令,旁邊的廣陵國甲士再不猶疑,當即上前,欲將令狐橫印綬解去,縛送司空獄。一般的士卒,不懂得那麼多制度,是只認印信不認人的。印信在誰手裡,就聽誰的。所以尋常官吏丟失印信,將背負極大的罪名,重則被處死,輕則亦會被免官。有不少列侯僅僅因為丟失印信,就將先人百倍勞苦換來的侯爵丟掉。小武指揮不動這些士卒,但是指揮得動這些官吏,這就像以臂使指的關係。
在場諸人見這情景,個個目瞪口呆。小武也沉默了一會,慨歎道,案件還沒有經過覆鞫,何苦自棄如此。不過心中也頗為震動,他平生最恨貪官污吏,認為他們給百姓做了極壞的榜樣,是大漢風氣敗壞之源。如果官吏貪污成風,而又別無剛暴的使者將他們誅殺,則百姓皆會對朝廷失望。既然官吏們可以輕易搜刮巨資,公正蕩然無存,力耕者也自然會棄田而遁逃山林為盜,因為他們覺得,相比官吏們的不勞而獲來說,做強盜並不在道德上更敗壞。而朝廷將日漸糜爛,離墜亡也就不遠了。他想起在豫章縣為小吏時,之所以日日自勉,勤勞職事,就是想有朝一日昇為太守,善治一郡,年年考核為天下最,朝廷將會號令天下郡國效仿。由一郡而化天下郡國,正是他的理想。所以剛才聽到這縣令巧言辯解,十分憤怒。現在見他慨然自殺,又轉而心生敬佩。看來這縣令性情剛烈,也是個鯁直的漢子。朝廷慣例,只有二千石以上的大吏犯罪,臨到使者簿責,才伏劍自殺。這是激勵朝廷大吏自惜身分,讓他們敢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如果不肯自殺,偏要去見廷尉辯解,則會被公卿們不齒。而一般長吏,並不要求他們有自殺的勇氣。小武俯身向屍體一揖,令狐君能自持禮節,不腆顏求生,武甚為欽佩。半晌,他抬起頭道,將令狐君妥善安葬,立即發吏繫捕謝內黃,無使走脫。
來士梁、向夷吾等人心裡一陣好笑,這個少年大吏雖然吏事明敏,剛健敢斷,但畢竟是少年兒郎,一聽見娶妻,立刻就如此忘形。在朝廷奉職,哪能這樣性情的?他們看著小武急切地伸長脖子向後望,嘴角都油然露出一絲哂笑。
小武道,既然是積勞陞遷,怎麼會連起碼的律令都不熟悉?分明是有奸事想蒙騙上府。我問你,你剛才說謝內黃所受閭里百姓的酒食,都是百姓甘心情願奉送給他的。但是《置吏律》規定:「凡吏及諸有秩,受其官屬及所監、所治、所行、所將,其與飲食計償費勿論,吏遷徙免罷;受其官署所將、監、治送財物,奪爵為士伍,免之。無爵,罰金二斤」,這就是說,只要在官吏本人所管轄的範圍內,無論是百姓心甘情願送給此官吏酒食財物與否,此官吏都應當被治罪。難道黔首們錢多得用不完,非要送給你們這些人幫助花費不成?如果不是因為生活在你們所管轄的範圍內,有所顧忌,何必討好你們?當年景皇帝制定這條律令,就是預料到你們這些人慣會巧做辯解。按照《置吏律》,這亭長早該免職,而你竟然巧言包庇他,按照《捕律》:「凡黔首告吏,鞠得其實,縣廷令長匿而不捕,皆以鞠獄故縱論之。」也就是說,有百姓告狀而官吏不去捕捉的,全部按故意放走案犯罪逮捕。本府將你下獄,一點也沒有冤枉你。你剛才還說謝亭長調戲程妻,經過鞠察,原來是程妻喜歡亭長,頂多算是通姦。難道你一個六百石的長吏,不知道《雜律》嗎?《雜律》規定:「凡諸與人通姦,及其所與,皆完為城旦舂。其吏也,以強姦論之。」說得很清楚,黔首之間通姦,那是真正的通姦;如果通姦的一方是官吏,則此官吏當按強姦罪論處。難道民家女子見你們這些官吏容貌俊秀,急著委身嗎?如果不是因為對你們的權威有所忌憚,又怎可能這樣做?當年高皇帝和群臣早就預料到你們這些官吏得了便宜還要賣乖,說什麼百姓勾引你們。謝內黃早當以強姦罪,判處宮刑。你身為一邑之長,玩忽職守,本府按照「見知故縱」之罪將你下獄,你難道還敢說冤枉?如果本府願意,立即將你斬於此地。
小武一看,原來是王太子劉霸,心裡馬上軟了,好吧,先將他下獄,待本府鞠得其實,再做判決。
劉麗都在幄帳後面,心裡正老大的不高興,這個小武也太過分了,一點也不掛念我,剛下車就這樣大行殺伐,也不怕影響了喜慶氣氛。正是胡思亂想的埋怨中,一個陰影擋住了她的陽光,她抬起頭,看見自己日思夜想的情郎正站在面前,似笑非笑。見劉麗都仰起頭,他拱手施禮道,臣武參見翁主,翁主好否?
主事官吏應道,下吏即刻回縣廷發券契文書,逐捕謝內黃。說著,帶著幾個縣吏匆匆去了。劉胥這才開口插話道,使君大人嫉惡如仇,一下車連水都沒喝一口,即誅殺殘賊滑吏,沒有絲毫拖延,使百姓歸心。皇上如果聽到,一定會大悅的。現在請使君大人步玉趾,即刻進城,寡人已在顯陽殿設下筵席,為使君大人接風。
令狐橫惶恐道,臣乃從縣獄史積勞升上來的,先斗食小吏,繼而百石卒史,繼而三百石縣丞,到今天六百石縣令,在任已經五年。
來士梁惶恐道,使君大人奉天子制詔,臣敢不從命。當即解下印綬,雙手遞給給小武。小武將印綬結在腰間,大聲道,本府奉天子命,借用廣陵王國相印綬,得徵調廣陵國一切甲士,有不從者,立即以廢格詔令罪斬首。來人,將令狐橫印綬解去,下司空獄。
想到這,他大聲對令狐橫道,也好,本府讓你死得明白,你先回答自己是怎麼當上縣令的?
而小武自來之前,心裡已經考慮了千百回,做繡衣直指御史雖然威風八面,但回去奏報如果不能達到皇帝的願望,那就會大難臨頭。而要讓皇帝滿意,千萬不能給他留下個軟弱不勝任的印象。暴勝之、江充就是因為敢於殺伐,皇上以他們為忠臣。而當年另一個繡衣直指御史王翁孺巡行魏郡,逐捕群盜的時候,因為心中不忍,將群盜首領和本郡逗橈畏懦的官吏全部法外開恩,未誅斬一人,回長安後馬上以「奉使不稱職」之罪下獄,若不是納錢贖為庶人,命就丟了。和他同時出使的暴勝之則斬殺了兩萬餘人,回去立即升為御史大夫。王翁孺還自我安慰道:「我聽說救活了千人者,子孫就會發達。我當繡衣御史,起碼救了一萬人的命,大概上天會給我的子孫以厚報罷。」真是迂腐,上天的事情怎麼知道,何況子孫的將來也還遠得很。而現在如果自己不稱職,性命卻會實實在在的沒有。哪個更重要,傻瓜都知道的。反正這次巡行,不想多殺,但該殺的絕不含糊。
劉胥又笑道,寡人早已得到御史大夫寺傳達的文書,皇上親口將小女麗都許配給大人,寡人甚為榮幸,寡人已吩咐卜史,占問良辰吉日,就等大人安排迎娶了。
提起婚事,小武心頭又是一陣鹿撞。他脫口道,麗都在哪裡?我要見她。
令狐橫伏在地上,緘默不言。這時聽得一個年輕的聲音道,使君大人奉皇上制詔,雖然是巡視,但一半也是為了喜事。臣以為還是先將他解去印綬下獄,暫緩判決罷。
然後小武注目來士梁,緩緩地說,本府欲借國相大人的印綬一用,不知國相大人意下如何?
甲士們剛走到令狐橫身邊,令狐橫突然站起身來,朗聲道,且慢!他退後幾步,緩緩將印綬解下遞出,然後整整衣襟,嚓啦一聲抽出身佩長劍,朗聲吟道:「身為漢吏,奉職不謹。長鋏出鞘,以刎吾頸。忽忽別矣,一瞑不醒。」吟完,將長劍橫於頸中,反手使勁一拉,利刃霎時割破喉管,一道紅箭從傷口激射而出。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下,兩眼失神,喉管發出空氣進出的呼啦呼啦的聲音。隨即身子一歪,栽倒在地,腿腳像青蛙那樣痙攣了幾下,死了。
小武暗道,今番比起往日,果真不同,連他都對自己這般恭謹了。他看到地上令狐橫的屍體,心下又有點惻然,胃口也沒有了。不過轉念一想,既然身奉此職,許多事情就迫不得已,滿肚子的婦人之仁,又能有什麼用呢?於是答道,承蒙大王厚愛,敢不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