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長小武》第三章 傖夫任都尉 群盜集江汀

第三章 傖夫任都尉 群盜集江汀

那少年有點不大情願地住了手,吸了一下鼻子,道,都尉都在我們手上,他們發什麼鳥郡兵?按照律令,沒有都尉本人的印綬,和太守、都尉兩府的節信,郡兵是萬萬發不動的。就憑這縣廷的幾個小吏,能把我們怎麼樣?他們絕不敢冒這個險。郡尉如果有個三長兩短,下屬們都要連坐。他們不會都不想要腦袋罷?
高辟兵沉默著,那個少年並不饒過他,怪笑道,你這死肥豬,他媽的還是皇親國戚呢,老子小時候還真見過你,就住在北闕外的戚里——嘿嘿,快叫我阿翁。高辟兵的胖臉漲得通紅,囁嚅道,家父早就歿了。那少年變了臉,啪的又抽了他一個耳光。媽的,敢不叫?他怒道,現在我就是你父親,快叫阿翁。高辟兵低著頭,囁嚅道,阿翁。少年得意地踢他一腳,拜見阿翁哪能站著,跪下。旁邊的幾個漢子也哈哈笑了起來。這時那中年漢子過來了,呵斥道,王干將,你做什麼,不要壞了大事,你們都趕快隱蔽到牆垛下面,裝好弩箭。外面全是縣吏,雖然他們的兵器和素質都很泛泛,不難對付。可是一旦驚動都尉府的郡兵,我們就真的插翅難飛了。
高辟兵嘴角和鼻子裡,鮮血像蚯蚓一樣蜿蜒爬出,但速度極快。他用手一抹,登時殺豬般嚎叫起來,你們是什麼人。你可知道漢家法律,毆打長吏是要腰斬的。他說完這句,又感覺有點不對,因為面前的人他一個也不認識,他們的臉色都帶著似笑非笑的神情,好像有點譏嘲。這種神情他只在同母異父的妹妹史次倩的臉上見過。從小到大,身邊的其他人對他都是畢恭畢敬的。他雖然椎魯,也知道這次遇到了不小的麻煩。
話還沒說完,突然臉上一熱,一個巴掌印在了臉頰上。他仔細睜大眼睛一看,一個四十歲左右的黃臉漢子,提著一柄劍站在他跟前,劍尖上血滴跳躍,像荷葉上的水珠。他喝道,你看看我們是誰,高辟兵高府君,你已經被劫持了,如果懂事就給我老實點。門外有車騎圍住了整個南浦里,那都是你的部下,在豫章縣,你是唯一的二千石級別的長官,沒有人敢不聽從你的命令,你現在跟我們合作,我可以保證你不死。
院子裡登時腳步雜沓,那中年漢子攀上闕樓,向外喊道,請縣令王公進來談話,否則我將割下豫章郡都尉高辟兵、都尉丞公孫都的首級。你們都知道天子頒布的《賊律》,凡是丟失長吏的,全部連坐處死。如果你們不想死,就趕快進來談判。我們只是為求錢財而來,並不想胡亂殺人。
那搧他一巴掌的少年歪著嘴巴笑了,好像他嘴巴天生就是歪的,看上去讓人有種難以言傳的厭惡和恐懼,這樣的面孔他在都官獄裡見過,是張刑徒的臉孔,是那種熱衷於好勇鬥狠的惡少年,鎮日腰上佩著刀劍,甚至走路都持著弓,一幅隨時想向人挑釁的神態,當年公孫敬聲帶他去監獄鞭笞犯人取樂時,曾多次見到。他知道落在這樣的人手裡沒有好果子吃了
那少年道,事情也是被你搞成這樣的,倘若我們當場擊殺了那里長一家。神不知鬼不覺進了里門,抓住了這個白胖子,奪了他的符節,這時沖靈庫的幾萬張強弩已經在我們手裡。還怕他不屈服。他丟了武庫,皇帝一定會陵遲處死他,就連他家的太子妃恐怕也保不住。那個皇帝這回倒真算找到一個借口,可以一咕腦殺掉他一直想殺的人了。枉大王這麼信任你,原來你這個京輔大俠也是徒有——啊——
那少年還沒說完,一柄劍已經貫穿了他的胸膛,他最後一句話並沒說完,只有幾個支離破碎的字伴著血液仰天吐了出來,化為一叢紅霧。那中年漢子冷笑道,連你阿翁王溫舒當年也要對我客氣三分,何況你這個該死的刑徒。他拔出劍,一腳蹬開那少年的屍體。大聲道,不聽命令者,就是榜樣。現在首要任務就是以高辟兵的性命來威脅王德,他正在里門外,包圍我們的大約有三百餘縣吏,革車二十乘。我們盡量拖延時間,跟我們約好的梅嶺群盜們也快到了罷,等到他們來裡應外合,翦滅這些縣吏,下一步就好辦了。
那中年人道,雖然你也懂點律令,算是得了家傳,可是你別忘了,即便沒有郡都尉的印綬和節信,也不是沒有其他辦法——當然他們未必有膽量。不過,我們到這裡不是為了劫持都尉的。光是劫持了這麼一個肥豬,有什麼屁用。
高辟兵正懶洋洋地躺在樹底下打瞌睡。太陽似火球一樣懸在樹的上空,他的竹榻邊到處都是鮮紅的榖樹果實。金龜子也在他頭上的樹葉叢裡嚶嚶亂飛。可是這一點都不影響他的睡意。他肥白的身軀幾乎把竹榻的每個縫隙都填滿了,嘴邊還汪著一道晶亮的涎水,掛在亂蓬蓬的鬍子上。他正在做著回了長安的美夢。長安的日子是何等快活啊,這樣的夏天,如果皇上去甘泉宮或者五柞宮避暑,他可以有幸跑到未央宮的漸台上去睡午覺。漸台那麼高峻,山峰似的矗立在滄池的中央,陰涼的水氣將其氤氳環抱,一覺醒來,俯視著清泠的滄池之波,看那池魚空游在澄碧的水中,覺得遍身都是涼意,胃口頓時大開。不像在這悶熱的豫章縣,熱得人簡直沒有胃口。另外,跟著妹妹去長楊宮也很愜意,那裡的楊樹真大真高,實在難以想像,幾百株楊樹站在一起,彷彿漫天都是綠色。金黃的屋簷在綠色中點綴著,讓人覺得所到的並非人間。雖然這樣的遊玩不能常有,必須皇上恩准。可是,總比在這燠熱的榖樹底下永無出頭之日的好。想著想著,高辟兵在夢中竟然哭了起來。等他哭得睜不開眼睛,想抹抹眼淚時,發覺身邊已經圍了很多人。
你們怎麼又來了。高辟兵瞇縫著眼大聲呵斥道,不是說了,公事你們看著辦就行了嗎?
外面正當里門是一排兵車,王德憑著車軾,滿臉烏黑和焦慮,他沒想到小小的豫章縣一下子發生這麼多亂七八糟的事。他帶著哭腔問身旁的那個還似乎一臉稚嫩的少年。那少年就是當了數年焦頭爛額的亭長,現在代理行使縣丞權力的二百石長吏小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