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長小武》第三章 傖夫任都尉 群盜集江汀

第三章 傖夫任都尉 群盜集江汀

掾吏們也站起來,笑道,估計又是哪個富商大賈不顧朝廷禁令,在官道上馳行遊獵了。不過奇怪,他們馳來的方向不是可供射獵的城西的散原山,而是北面的江都官道。
公孫都頓時面如土色,他知道這種大黃肩射連發弩的威力,如此近距離的擊發,就算他身穿重甲,也足以將他穿透,釘在身後的柚子樹上。即便是在戰場,擅長騎射的匈奴人,遠遠看見漢軍的大黃弩部隊也要退避三舍。公孫都嘶聲道,你們是什麼人?敢於攻殺長吏麼?他的手抖抖索索地從衣袖裡掣出一個一寸見方的銅印,上面繫著墨色的綬帶。我可不是一般的閭里黔首,而是豫章郡的都尉丞公孫都,八百石長吏,這是我的印綬,絕對沒有欺騙,你們這伙刑徒識相點,趕快下車束手就擒,還可能免去死罪。否則的話,你們應當知道,擊殺長吏是要族誅的。
里長早已伏在地上不敢動,有公孫都在這裡,也沒他說話的份。漢家的法律極嚴,官吏有至高無上的權威。一個小小的亭長,就可以隨便扣壓黔首們的車馬財物。所以一般平民見了官員都敬畏如神,哪怕能得到二百石官吏多看一眼就足以興奮一個月了。公孫都深知這點,他想亮明自己身分,或許這幫蟊賊就放了他們一馬也未可知。所以雖是這樣千鈞一髮的關頭,他仍然要強振官威,企圖嚇住對方。
那第一輛車的御者這時跳了下來。他拔出腰間的長劍,哈哈笑了一聲,道,一個八百石的都尉丞就這樣趾高氣揚,真是讓人駭異。他中等身材,聲音沙啞,臉上也蒙著黑布,頭上沒有頭巾,只斜斜地挽了個髻子。不過今天我還真不是來找你的,既然不巧碰上,正好一起收取了。他用劍指了指那幾個強打精神的掾吏,這幾個帶著不方便,射殺了罷。他的話音剛落,只聽得颼颼幾聲,那幾個掾吏身上各中一箭,由於弩的力量太大,他們的身子都向後飛了出去,釘在了土地上。隨著箭頭插入土地的沉悶聲音,一縷縷輕煙冉冉地揚了起來。他們身上的箭孔也不失時機地噴射出鮮紅色的柱狀血液,遠遠望去,如霧如霰。
只見那五六輛車緩緩停在那裡,突然車蓋同時從後面掀翻了。每輛車上站著三個黑布蒙頭的壯漢,腰間都掛著長劍,但是每人手中都握著一張巨大的大黃肩射弩。弩的機括就扣在他們的手指裡,羽箭的箭括頂在肩膀上,弓弦繃得筆直,箭鏃指著前方,閃爍著陰冷嗜血的光芒。
公孫都笑了,諸君不要太過慮了。其實剛才我們一起去拜見的高府君雖然疏懶無聊,他那句話卻不是沒道理的,皇上任命你做地方官,不管你用什麼方法,只要你能保證地方上平靜無事,官職就能步步高陞,何必一定要拘泥小節呢?的確,在黔首們面前注重官儀是必要的,但是有時候做出一幅親民的樣子,收買民心,也未必對治事沒有好處啊。況且我現在想知道那個行丞事的小吏到底有什麼能耐。如果他果然擅長斷案,那麼對我們會很有用處。我聽說朱安世現在有可能在九江郡和廣陵國一帶活動。而廣陵王和下沙侯衛益壽一向關係密切,要抓捕這個朱安世,我們需要結交幾個能幹的獄吏才行。
公孫都點點頭,正要起身,只看見遠處突然煙塵騰起,大道的盡處,突然出現幾輛馬車,朝他們坐的方向疾馳而來,看過去每輛車都是駟馬駕。他們坐著飲酒的地方就是郡尉治所附近的南浦里,閭里的門和贛江平行。右側靠江的地帶是條筆直的馳道,寬大約六丈有餘,可以並排馳行數輛馬車。馳道兩旁樹木參天,遮蔽不見白日,這是方便長安文書傳達到都尉府的唯一幹道。那些車奔馳得十分快,平常只有送軍書和傳達天子駕崩詔令時,所發的郵傳車能有這樣的速度。只聽得那幾輛馬車的車轂聲,伴著高大的楊樹葉子相碰的嘩啦嘩啦的響聲,眨眼間就到了面前。
掾吏們也都面色慘白,凝立在那裡,對對對,他們齊齊張口結舌道,我們是豫章郡——郡都尉府的屬——吏,今天休沐,沒——沒有穿著公服。都尉丞大人叫——你們下車。你們就聽從了罷。這最後一句簡直變成了哀求。
里長諾諾連聲,我也不清楚。只是據說太守陳府君屢次為此案發文,切責縣廷。大家都相互傳聞,衛府被貶官來此,估計想借這事發洩鬱悶呢。
那提劍的漢子沉著聲音吩咐道,快點下車,盡快結束一切事宜。五、六輛車上的漢子們全都跳下。這時,那趴在地下的里長突然竄起來,連連嘶聲狂呼道,有賊盜——有賊盜。伴著聲音,他轉身往里門的方向狂奔。這下變故當真很猝然,提劍的漢子竟忘了命令射箭,只是本能地抬腳追了上去。但是已經晚了,里長一踏進去,馬上把里門一關,光噹一聲,上了閂。
那漢子怒而回轉身,一把揪起里長的老婆。這個老媼和她三個弱子也已經癱成了一團。他把劍橫在老媼的脖子上,叫道,趕快開門,否則我把這四個人全部殺了。話音剛落,只聽得里門內傳來鼓聲,然後是一片喧嘩聲,里門右邊的角樓上出現了人頭。看來里長絲毫不理會他,已經擊鼓宣告有盜賊侵入了。提劍的漢子煩惱異常,他有點後悔,當初怎麼沒下令先射殺了那里長。他這一跑進去,實在是太壞事了。警賊鼓一響,立即會驚動周圍的鄉、亭,等官吏們一趕來,他們的行動無疑就會完蛋。這個里長真是太他媽的敬業了,為了本職工作,連老婆孩子的性命都可以不要。當然他也知道,里長的做法也是迫不得已。按照律令,如果里長投降,日後他本人不但會判腰斬,而且牽連到老婆、孩子、父母、同產兄弟全部要流放。憤懣之餘,他都有點呆了。這時另外一個漢子走過來,左手一把揪住里長老婆的頭髮,右手長劍一揮,只聽得卡嚓一聲,就將那老媼的首級硬生生割下,一腳將屍體蹬到一旁。老媼頸部的血管縮了進去,血液像噴泉一樣,發出嘶嘶的聲響,濺滿了他的衣服。那三個兒子目睹母親的慘狀,全都發出驚恐的嚎叫。那漢子殺得性起,奔上去一劍一個,三個稚弱的首級全部滾落在灰撲撲的黃土上。剛才還歡天喜地的里長一家,現在四個已變成了無頭屍體。
公孫都看著那里長的背影,笑了笑,對掾吏們說,黔首們沒見過世面,見了我這麼個小官就歡喜成這樣。要是在長安,我會覺得自己跟一個乞丐差不多。不過,你們可以看到,當官實在是有何等的榮耀啊!他仰首歎了口氣,希望家叔在丞相的任上不會出什麼差錯才好。
里長恭敬地說,那案件的確很複雜,當初縣廷幾個資深老吏費盡辛苦,一無所得。而衛府催逼又緊,縣令王公好不煩惱。虧得這個決獄曹掾吏沈武明智冷靜,才捕獲了一個叫韓孔的盜賊,查出那柄凶刀是韓孔的。不過據說這個韓孔雖然承認刀屬於自己,卻聲言那刀此前被竊,堅決否認自己殺過人。
公孫都滿意地點了點頭,問道,王德的手腳倒不慢。不過這個決獄曹掾吏名叫武的是什麼人?姓氏是什麼?怎麼他竟然「行丞事」?原來的縣丞呢?
公孫都有點興致盎然了,他笑著吩咐里長,你去拿幾張竹蓆來,今天是休沐的日子,都尉府並不坐曹治事,我們閒著也是閒著,索性就在這裡幫你糾察來往的奸人算了。
太始四年七月辛丑朔戊辰,丞相臣賀承製詔侍御史曰:今逐驗捕治京師大盜賊朱安世,年四十五歲,為人:中狀、黃色、大頭、黑髮有虯鬚、圓面。書到,二千石遣無害都吏逐捕。御史大夫下丞相、中二千石、二千石、郡太守、諸侯相,承書從事下當用者。
里長恭維道,大人的見解實在太有道理了。所以這次縣令王公特意提拔他來辦案,可是縣廷的獄吏們都很看他不起。他的家境又很一般,去年的家產核查只有四萬錢不到。按正常的規矩,是不允許為吏的,仍然是老獄吏李順死活要保舉他。再加上當今天子放寬了計資為吏的政策,他才勉強待了下來。他現在還小,當初為亭長時才十五歲多一點,現在快有二十了罷。
提劍的漢子歎了口氣,彎腰拾起那首級,將它們一個一個從里門上方扔了進去。就聽里門內一陣雜亂的喧嘩聲,光噹一聲,門又開了。里長出現在門口,他握著一枝長戈,哭號道,該死的賊盜,老子跟你們拼了,大家一起上啊,漢家律法,捕斬賊盜一人,賜爵一級,賞錢一萬。他身後跟著一群百姓,每個人手裡都拿著刀劍,衝了出來。
伸出里門的腦袋們漸漸縮回去了,不一會兒,只剩下滿臉喜氣的里長一家五口,手腳利索地把竹蓆子鋪在里門口一棵冠如車蓋的大柚子樹下,客氣地謙讓道,請大人東向坐。公孫都點點頭,也不客氣,爽快地坐下,隨行的幾個掾吏也都南向坐好。公孫都問里長道,我要繼續問先生剛才的問題。剛才你說的衛府剽劫案,我覺得不解,這樣一個小小案件,怎麼竟然鬧得滿城風雨呢?難道真要變天了。
掾吏們面面相覷,都不約而同露出了為難之色,他們低聲道,大人可是八百石的長吏,這樣——似乎不大好罷。朝廷早就規定,二百石以上的長吏,進入里門,官服都應該穿戴整齊。今天大人要和一個里長坐在一起喝酒,如果被奸人看見,向上面告上一狀,說大人不顧及朝廷體面,公然混跡在一群普通的黔首中間,有損朝廷的威望,那恐怕會有麻煩的。
提劍的漢子歎道,我就知道你們沉不住氣。不過要想要拿我們的命去換取爵位金錢,可真是異想天開。他大喝一聲,放箭。霎時箭如飛蝗,迎頭的十多個人立刻撲倒在地。提劍的漢子大踏步奔向里門。他的那些隨從們皆左手握弩,右手執劍,蜂擁著跟了上去。
哦,公孫都驚訝地說,是不是那件衛府剽劫案,難道是他破獲的,我前兩天還聽說那案件極其複雜,恐怕沒這麼快結案的。
太始四年八月丁亥朔丁未,豫章縣令德、決獄曹令史武行丞事,告豫章縣各鄉、亭、市、里:今詔書名捕三輔大盜朱安世,督盜賊史寫移詔書,書下移至各部吏,各部吏即逐捕所轄各部界中,並明白大匾書寫此牒文,懸於各鄉、亭、市、里高顯處,使吏民盡知之。
管他什麼方向,公孫都說,這回一定要讓他們大出血。看這車馬的豪華架式,車主肯定家資巨萬啊!他回頭笑了笑,我們要發點小財了。這種違背律令的商賈是絕對不敢上告我們貪墨的,他們的錢不要白不要。他說著,轉過頭去,眼光又向前掃視,突然,他的臉色變了。
哦,我對有才幹的人一向欽佩。公孫都笑道,治獄是天下的重事,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夠勝任的。相反,灑掃庭除、送往迎來之類亭長做的工作倒不需要任何技能。如果這個代理縣丞沈武果然吏事明敏,那當初讓他當一個亭長實在是可惜了。我一定會勸說高府君移書郡守,保舉他陞遷的。
公孫都看到這景況,兩腿如篩糠一般,哪裡還敢出聲。他的手已經握不住那讓他自豪的印信了。啪的一聲,印信掉在了地下。那中等身材的蒙面客迅疾走過來,用劍尖挑起印上的綬帶,嘿嘿,印都不要了,你這個都尉丞還能當嗎?先捆了。另兩個蒙面的漢子奔過來,將公孫都反綁了。公孫都這時已經完全說不出話,樹葉縫裡透過的斑駁日光照在他魚般的眼睛上,使他的臉看上去像張死人的臉,沒有一絲的生氣。
公孫都又驚訝道,啊,這麼年輕。他沉吟了一下,怪不得老獄吏們會看他不起。不過有才能又何必年高。
里長恭敬地說,丞相府的牒文,臣等怎敢怠慢。前日鄉正已經將它傳達給本鄉各亭、里了,大人請看里門上的匾書大字。那里長說著,抬手指著里門的門楣。只見上面果然釘了一塊木版,長三尺,寬二尺,削治得很平整,上書幾行墨筆的大字:
里長討好地說,大人有所不知,這個決獄曹掾吏武是縣令王公親自提拔的,他原來是本縣青雲里的亭長,因為剛剛破獲一起疑難兇殺案,王公上書廷尉,請求嘉獎,廷尉報文,將他破格提拔為守縣丞的職位的。
掾吏們連連稱是,悄悄勸道,大人,我們該走了。今天是休沐的日子,卻也並非節日,雖然我們穿的不是公服,可是無故聚集飲酒,畢竟是有干律法的。
那里長沒想到一個八百石的長吏肯這麼親切地和他這個小小的里長聊天,臉上綻開了一朵菊花。他受寵若驚地應道,大人請稍候,小人這就去準備竹蓆瓜果。他說完退了兩步,急忙轉身跑進里門,驚喜地大聲嚷道,老婆兒子,快,快好好準備一下,今天都尉丞公孫大人肯蒞臨我們的寒舍做客。這可是祖輩幾世積德修來的光榮啊。快點把那陳年的米酒拿來招待公孫大人。
他們正說著話,這時里巷一陣喧動,只見剛才還空蕩蕩的里門,已經擠滿了人頭。不管是居住在里門左邊的窮人,還是居住在右邊的富人,都一個個呆傻而艷羨地看著公孫都和里長一家。里長滿臉洋溢著欣喜,虛張聲勢地呵斥道,都回去,有什麼熱鬧好看,都尉丞大人今天特意來到我們南浦里視察治安,我們南浦里都應該感到無上光榮,但不要妨礙了都尉丞大人的公事。他又指了指高懸在里門上方的木匾,看見沒有,都尉丞大人奉皇上的詔書,來逐捕京輔大盜朱安世。你們擠在這裡,搞得這麼混亂,如果有奸人混跡在中間,就難以發覺。抓不到奸人,就是廢格詔書,要殺頭的。你們數數,有幾個頭可以殺。
公孫都霍的一聲站起來,倚著大柚子樹,高聲喝道,哪來的車馬,竟敢妄行官道,趕快停下!有出入津關的符節沒有?趕快交出來查驗。
下面是另一塊同樣長短的大匾,上面也是墨筆的大字:
里長說,他姓沈。原來只是一個亭長,做得也不是很合格。至少在逐捕盜賊上沒看出有什麼過人的地方。相反,自從他治理青雲亭以來,青雲里的治安一向很壞。就連過往的官吏,路過青雲亭停宿,都抱怨亭舍骯髒陰暗,主管的亭長不大能夠勝任吏職。縣令王公也一度很惱火,不過因為他在任時畢竟沒出過什麼大的紕漏,本縣的退職獄吏李順又一直舉薦他吏材明敏,並願以首級擔保,所以王公才勉強將他留用。大人怎麼對他如此感興趣。
一個五十多歲的里長從里門旁邊的小屋裡走出來,跟在公孫都後面,低聲下氣地打招呼,大人慢走,大人走好。公孫都好像忽然憶起了什麼,轉過身來,對里長說,前幾日丞相府的牒文下達,命令豫章縣逐捕京師大盜朱安世,豫章縣令有沒有給你們轉發下達文書。
公孫都點點頭,環視了一下掾吏們,我總覺得衛府離倒霉的日子不遠。一個罷了官的侯,回到地方上不老實一點,夾著尾巴做人,倒日日笙歌,地方官哪敢不及時向長安報告的。倘若皇上聽到他如此逍遙快活,一怒之下下詔全部收捕,那不是什麼都沒了麼?嘿嘿,也好,像他那麼大的家族,真要全家收捕,區區縣廷的人手顯然不夠,我正好發節徵調都尉府車騎幫忙。據說衛府財寶很不少,當年就因為貪墨而革職的。皇上一時心軟,不忍誅殺,才給他一條活路。不過,對我們來說,卻是一個發財的機會。說完,他乾笑了兩聲,看著里長,你剛才說到那個決獄曹掾吏小武,他姓什麼?以前可有什麼政績?
提劍的漢子大怒,他知道整個里起碼有三十戶人家,按每戶人家五口人計算,有一百五十人左右。這其中有抵抗能力的起碼有三分之一強。而且他們也不是完全的烏合之眾,每年農閒季節都無一例外地會接受軍事訓練。大部分人家都藏有弓弩和刀劍。雖然他們的武器比較粗笨,然而以多敵寡,還是會讓這伙不速之客們很麻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