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目錄

乃馥為我倒開水,又為我拿來面巾擦臉,活像個熱心的小護士。
『你既然已在胡同口碰見了姊姊,她知道你在家裏等她,她應該提早回來,不會去跳舞。』
『哼,姓趙的這一手叫做乘人之危,真是最卑鄙,最無恥,最下流了!』畢乃馥狠狠地罵出來,『可是,我跟媽媽都不敢替姊姊拿主意,因為這裡面關係著閣下你的生死存亡!』說著說著,乃馥突然哭了,一面哭,一面抓住我的肩頭搖晃,接著,她竟照著我的前胸猛搥起來,『康懇哥,都是你不好,你為什麼要被日本人抓去呀?你要不被日本人抓去,天天守護在姊姊身邊,哪會有機會給那個姓趙的魔鬼來威脅?』
『什麼意思?』我大叫著,『你!你!騙子!魔鬼!圈套!陰謀!』
『下午見!』,然後,準備轉身辭去。我脫口喊出來:
一陣冷風猛襲,室內窗帘通通飛捲起來,緊接著是一連串的雷吼!
我無法勸慰他。我知道,最最最傷害了他的一段回憶正在絞割他的心臟,那是別人幾句話語勸慰不了的。
『還有呢?為什麼不一起告訴康同志?』趙崇東不放鬆地追迫著。
想來想去,想去想來,趙崇東絕不曾營救過我。乃馨必是上了他的圈套。唉,實際上乃馨早已上了他的圈套,早已上了共產黨的圈套……這一定是個騙局,這一定是個騙局……突然,一個新的思念跳進我的腦子,我立刻倒吸了一口冷氣,不寒而顫起來——這會不會是趙崇東和畢乃馨兩個人合計好了的一個騙局,來共同對付我?
「天有不測風雨,人有旦夕禍福。」康懇破涕為笑地對我說,可是他笑得很淒苦,「對不起,剛才我太激動了,害你替我擔了半天驚吧?」
我起身關好門窗,雨聲變小了許多。
『應該由我來說吧,』趙崇東擺出一副得意洋洋的面孔,『我是畢乃馨小姐的未婚夫,最近就要舉行婚禮了,希望你能參加我們的喜宴,康先生!』
『就是今天,瞧我,像不像個叫花子?頭也沒理,澡也沒洗,混身都是蝨子,便急著跑來看你!』我說。
我發覺我剛才的一場發作,未免過於衝動。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竟會那麼做。我幾乎準備向乃馨說兩句抱歉的話。
乃馨今夜不會回來了,不能回來了——外面已經戒嚴。
乃馥陪我去理髮。理到一半,她要先回家一趟:
『是的,我回來了,老鄙人。』我撫著她的頭髮,充滿感激地對她說。
一夜之間,乃馥跑到客廳來三四次,看我,同時怪里怪氣地問我:
我想告訴畢太太,那個姓趙的是什麼鬼買賣人,他是個共產黨,是個比我更危險的人物……可是,我不忍心再給這位善心仁慈的婦人增添苦惱與恐懼了,全盤告訴她,她也是無法解決我們之間這堆難題的。
啊,啊,天哪!反正,我死,他們要結婚!我活,他們要結婚!我在獄裏,他們要結婚!我出來,他們要結婚!婚,他們是結定的了,而最不可饒恕的是他們還口口聲聲指說他們所以結婚,是為了救我……
然後,我聽到畢太太的低泣:
趙崇東著實被嚇了一跳,旋即鎮靜下來,嘴角一歪,眼睛一瞇:
『要不要再到胡同口去看看?』
飯後一小時,仍不見乃馨回來。乃馥提議要我去理理髮:
『騙子!魔鬼!圈套!陰謀!』
『啊,我忘了,趙先生是我的工作領導人。』乃馨補充了一句。
『那個趙經裡還一再跟我講,他說你是一個抗日分子、危險分子,乃馨如果嫁給你,要一天到晚提心吊膽,沒有辦法過安定日子,同時說不定你哪天又被抓進監獄,為了乃馨的幸福,還是嫁給像他這樣的一個安分守己的普通買賣人才好……說實話,他這幾句話倒說的我有點動心;你怎麼這麼年輕就幹起危險的抗日工作呢?以後還幹不幹?不過,你千萬別怪我,任憑那個趙經裡對我怎麼說,我一直告訴他乃馨的事要乃馨自己做主……』
『這是什麼意思?』
『這真是沒有辦法的事,畢先生又遠在英國,最近連信都少來。我簡直一點主意也沒有。』畢太太一瞅我,插話進來,『你被抓去以後,乃馨簡直不想活啦。後來不曉得怎麼出來了一個趙經理,乍看那個人的外表還不錯,他說他保險可以想辦法託人把你營救出來。我跟乃馨馬上求他幫忙,並且告訴他我們一定會好好地大大地報答他,結果,他就提出條件,叫乃馨嫁給他。我是老一輩的人,不大懂你們青年人的自由戀愛,可是我一直很喜歡你能跟我的大女兒在一起,我曾經想到過,將來應該叫你跟我的大女兒結婚,所以我對趙經理的條件不大願意接受。乃馨更是一口回絕……可是乃馨實在太愛你了,她想來想去,想了許多天,最後決定只要當真能救你出來,什麼條件她都願意接受……』
我一夜沒闔眼。祈禱似乎也全然失效。
我偷偷告訴乃馥,千萬別當著我母親的面,提起一字關於我參加抗日工作,以及我和乃馨之間發生的變故。母親知道我從小就有乃馨這麼一位好女友,她對乃馨印象很好,我不願讓她老人家為我和乃馨的決裂擔憂、操心。
我催促康懇繼續講,一連兩次問他見到畢乃馨以後便怎樣了?
『你還要給我加多少罪名?』我冒起火來,『你要不要還罵我是愛情的叛逆?我們倆中間總有一個是愛情的叛逆!』
四個月的監獄生活,我的體力大不如前,過重的刺激,使我無法承擔。我被送進醫院。
『我不認識日本憲兵隊的人,他認識!』
乃馨也回過頭來向我搖手,她說:
『怎麼?現在英租界每天戒嚴呀?』我問。
『傻孩子,傻馥子,別這樣,別這樣。媽有什麼方法找你姊姊回來?媽還不是急死啦!今天就睡在媽這兒吧,乖孩子,乖馥子……』
『康懇,康懇,你瘋啦?』乃馨尖叫著。
『康懇哥,你怎麼一直不講話?』乃馥不再暴烈地搥我,搖晃我;她逐漸平靜下來,帶有希望的光輝掠過她的臉際,『康懇哥,你是不是已經胸有成竹,想好了妥當的對策?前些日子,我也想過多次了,只要你一出來,馬上叫姊姊跟那個魔鬼解除婚約,他又能怎麼樣?結了婚的人還不是照樣可以離婚?何況姊姊的婚約是他威脅強迫的!你是不是也這麼想?』
『我要是有一句口供,誰的請託也救不了我!』
『我想,我應該跟康懇談一下,他剛剛出獄……』乃馨瞅一下趙,似乎在等趙的允諾。
『跟別人訂婚,為了我!嫁給別人,為了我!』
『你到我家看看媽媽跟馥子妹妹吧,她們都在家。等我啊,晚上見!』
他們不但這樣合夥哄騙我,還合夥哄騙乃馥,哄騙畢太太……這就是共產黨,共產黨就是要哄騙盡天下所有善良的人……
四個月沒有見,她好像又長高了許多,完全是個大孩子模樣了。
『也許姊姊已經回來了,我好心急呀!我要告訴她,要她也美容一下,你們倆今天應該一個打扮成新郎模樣,一個打扮成新娘子模樣……』
『我又想過了,你應該帶姊姊遠走高飛。你是抗日分子,你應該去重慶,該帶姊姊去重慶……』
『一定是姊姊!』
「沒有什麼,」我說,「只是我不知道如何勸慰你,有點乾著急;我想,讓你哭一哭也好,一個人在極端悲傷的時候,應該讓他有一個痛快發洩的機會!」
『乃馨同志,我們該走了吧?』趙崇東催促著。
『康懇!康懇!沒良心的東西!你欺侮我好啦!你逼迫我好啦!』乃馨全身發抖地指著我,『世界上那還有像你這樣不講理的人!我想盡方法救你出獄,難道是假的?你在監獄裏吃了迷魂湯啦,怎麼一出來竟會這樣對待我?』
『怎麼,不給我們介紹嗎?』那個男人轉向乃馨斜睨了我一眼,『是康懇同志吧?久仰了。』說著他伸臂過來,跟我握手。
畢太太一直沒有睡,她陪我在客廳坐到十二點,大概精神實在支持不下了,便先回臥室。
倒在床上,很想睡一會兒,可是睡不著,假寐片刻都無法辦到。腦中旋轉的全是畢乃馨的臉和趙崇東的臉。
他倆走了,乃馨一連三次回頭看我。他們的影子消失在街心以前,我看得很清楚,趙崇東一直在摟著乃馨的肩膀。
『那個翻譯官幫助我,是因為幫會的關係;並沒有告訴我受什麼人請託!』
是的,是乃馨回來了。我聽到了她的聲音。可是,我也聽到了另外一個男人的聲音。我聽得出那是誰。我拔腿衝到大門口。趙崇東正拉住乃馨的手,說:
康懇逐漸恢復了平靜。
『姊姊回來沒有?』
『反正你出來了,隨便你怎麼講好啦!剛才你還承認有一個翻譯官幫你忙;一轉眼你又把一切否定,就是不否定你自己!你怎麼一下子會變得這麼狂妄、無情、蠻橫、背義!』
開飯了,很好的菜,畢太太為我加燒的;可是,我吃不下,似乎還沒有日本牢獄中的飯糰兒、黃蘿蔔吃著香甜。
剛才,當談到我們那兩位勇敢殉國的女同志時,我和康懇曾不約而同地默默地流了一次淚;這回,康懇的哭法不一樣了,他哭出了聲音,他哭得那麼難過,那麼悲痛,又那麼怨恨,那麼憤怒。
『嗯——急死人。』
『怎麼樣?共產黨都是騙子!魔鬼!圈套!陰謀!』我完全恢復到剛才在大門口怒罵趙崇東的瘋狂狀態,『共產黨都是一路貨,共產黨當然要嫁共產黨!去嫁!去嫁!馬上去嫁!馬上去嫁!』
『別提啦,別提啦,談不上道謝不道謝呀!乃馨同志的囑託,我哪有不遵命照辦的道理?時間可真不早了,咱們得馬上走啦!』趙崇東一面說,一面拉著乃馨就走,走出兩步,把頭一回向我搖臂揮手,他必以為自己的動作、姿態甚為瀟灑。
母親忙著給我沖奶粉、煮蛋,差一點就要餵我了。她像我幼年間生病時,那麼目不轉睛地守護著我,一面不停地謝天謝地,又連連追問我怎麼挨過的這一場牢獄之災?我連稱請她放心,謊說四個月內並未受罪;又說以後也絕對再不會發生同樣的不幸——因為日本憲兵隊承認這次是他們抓錯了好人,對我深表歉意。我怎能有一句吐實,令自己的母親焦慮驚恐?
『有時候十一點多鐘才回來,』乃馥告訴我,『不外是跟趙魔鬼去跳舞……』
『你剛才怎麼不早講?』
『人家幫你忙,當然要找個另外的題目,幫得不露聲色;怎麼會在憲兵隊裏明目張膽地,向你公開宣佈受了誰的請託?』
『難道不是?一開始你就對姓趙的有好感,又跟他學唱歌,又跟他學跳舞,你也不是沒有告訴過我!你們儘可以正大光明地戀愛、結婚,用不著自欺欺人,用不著拿出你們共產黨的慣技,玩魔術、耍花樣!』
乃馥被我沉重的腳步聲吵了起來,她關了客廳裏一夜未熄的落地燈,我這才發現天已經亮了。
『唉喲,你居然跟那個傢伙一個鼻孔出氣呀!』乃馥立刻不服氣地說,『剛才他罵康懇哥沒有修養,現在你也罵我們沒有修養!我就要罵他魔鬼怎麼樣?魔鬼比他好得多!』
『媽!媽!氣死人!氣死人!我要姊姊回來!我要姊姊回來!您叫她快點回來呀!您叫她立刻回來呀!』
「我一眼便看出乃馨變了,變得比以前更漂亮,更明豔,不過比以前消瘦了不少。她發現我,驚訝掠過她的臉,也掠過她身邊那個男人的臉,顯然我的出現很出乎他們兩人意料。乃馨稍一定神,立刻喊出我的名字,同時她擺脫開身邊那個男人的臂。那個男人,三十歲不到的樣子,一身整潔的西服,個子不高,頭髮很亮,眼睛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