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野龍蛇》目錄

卅四

卅四

「有勞久候。」他很親切地說:「在這裏便飯,可以多談談。」
「兩議」是兩種意見;「三議」則是三種,會銜覆奏,各抒所見,聽候上裁,為法例所許。但若非輕重之間,出入太大,無法折衷,通常不會發生這種情形。曹震心想,三法司會審,以刑部為主;「阿、汪兩公」既然不願興大獄,此意必受都察院、大理寺尊重。尤其是左都御史劉統勳清勤正直,最重大體,聖眷甚隆,如果能將他說動了,從輕發落;覆奏必能邀准。
接下來,方觀承談到襲爵不久的小王慶明,說皇帝對他的印象不隹;這一層倒是可想而知的,慶明身體很弱,最近且有癆瘵的徵象,曾咯過兩回血;因為體弱,不但難任煩劇,而且照例的差使,諸如壇廟代祭之類,亦難勝任,當然會招致皇帝的不滿。
這又是好熱鬧的錦兒,深感興趣的事,隨即問道:「喔,是那家的小姐?」
到得夜飯以後,曹震方始開口,「如今三件事,得先分個緩急輕重。達家的親事不急;太太願意跟四叔分家的事,也不過就是告訴他一聲,隨便甚麼時候都可以說。只有押款那件事,應該先辦;可是細想起來,難處很多。」
一語未終,錦兒失聲而號;秋澄趕緊上前掩住了她的口,扶到後面。曹雪芹卻還不死心,磨著大夫開方子。
「這,不如問問震二哥。」曹霖答說:「他也認識達三爺的。」
「有兩家——」
這番牢騷,自是針對秋澄而發;她也覺得自己說得過分了些,很抱歉地說:「棠弟弟,我失言了,你別生氣。」
「明天三法司會銜覆奏,最快也要等後天才會有旨意。」曹雪芹說:「我想皇上會先問問軍機;那時候傅中堂肯幫忙,就有說話的機會了。」
這就該曹雪芹來回答了:「我那昌表叔許了等三法司會審以後,相機設法。昨天我去看了他,重申前請,一切都要等明天問過以後,再看情形。」曹雪芹又說:「現在為難的是,家叔不知道,和親王府火災,跟經手工程兩事,孰輕孰重?」
「這得把錦兒姊也找了去。」曹雪芹向曹霖說:「你回頭還得好好兒去敷衍一下。」
「沒有。」
「烙餅好了。」曹震緊接著說:「我跟雪芹在你們那兒吃好了。」
「是。見了榮三爺,還有甚麼話沒有?」
「屬龍。」秋澄答說:「應該是辰年生的。」
原來禮親王代善長子岳託,受封的克勤郡王,二傳至長孫羅科鐸,於順治八年改號平郡王。羅科鐸生有四子,養大了的,只有第四子訥爾圖,第六子訥爾福。康熙廿二年羅科鐸病歿後,王爵由訥爾圖承襲;四年以後,因罪革爵;這個爵位是「鐵帽子王」,世襲罔替,所以聖祖改命訥爾福承襲,就是福彭的祖父。
這頓排揎,說得曹霖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秋澄怕又觸犯了曹霖那根糊塗筋,急忙亂以他語:「好了,好了!」她一面向錦兒搖手;一面以手勢安撫曹霖:「你震二嫂向來心直口快,你別理她。」
這樣子就比較從容了,彼此敘了契闊;閒閒話入正題,曹震將曹頫的官司,一波三折的經過,原原本本地從頭細談。講到一半,聽差來請示開飯;於是話題也帶到了餐桌上。
如今慶明身弱而無子,一旦物化,皇帝或許會因為對他們父子兩代,均無好感,改歸四房訥爾圖的裔孫襲爵。此不可不慮,而關鍵則在皇帝能不念福彭的前惡,就像當初聖祖為曹寅主持家務那樣,在福彭的姪子中,挑一個人,繼嗣襲爵。倘能如此,曹家依然擁有一門貴戚,多少可獲照應。
「不必開方子了。」大夫兀自搖頭。
「那還不是一回事!」
「好!都察院,我去打聽。」曹震問說:「明兒去看方問亭,你去不去?」
「難。」大夫說道:「拖時候而已。預備後事吧!」
錦兒有些不大相信,「有這話嗎?」她問:「老太太常說:直隸總督是督撫的領袖,雖不及兩江總督來得闊,可是非夠了資格不能調這個缺。方問亭也不過剛升上浙江巡撫,能一下子調升直隸總督嗎?」
在賢良寺等著見方觀承的客人很不少;至近午時分才輪到曹震與曹雪芹,那已是方觀承最後接見的賓客,但此非他有意怠慢,相反地,正是交情較厚的緣故。
錦兒錯愕莫名,只避向一旁,連話都說不出來。秋澄趕緊上前,親自去扶他起來,口中說道:「棠弟弟起來,起來;有話好好兒說。」
「話是不錯。不遇有兩層顧慮,第一、會得罪來爺爺他們;第二、言官聞風言事,參上一本,案子真會鬧得不可收拾。」
曹雪芹沉吟不語;等將整個案情通盤考慮過了,方始開口。
曹震又道:「我老實跟你說吧,我每逢有內廷差使,心裏就嘀咕,怕不知道那兒錯走一步,錯說一句話,即時就是大禍臨頭。」
聽方觀承這樣分析以後,曹震雖知曹頫識得輕重,在口供中不會牽涉到福彭,但仍認為有格外關照曹頫的必要。
「但願如此。」
談到這裏,發現黃主事走了出來;等曹雪芹迎上幾步,只見他急急問說:「令兄怎麼不見?」
「莫非連至親都要瞞著?為甚麼?」
季姨娘的話與他心裏的想法,雖沒有完全說出來,但以他們母子的性情,可說如見肺腑。錦兒氣得臉色發白;真想說一句:「你跟季姨娘算是賴上你震二哥了。」但秋澄最冷靜,連連示以眼色;為了顧全大局,也就只有「嘿嘿」地冷笑不止,聊以洩憤。
去刑部探監,向來是在上午;一過午後未時,司官星散,無人可以作主。不過,曹震認為可以寫信給曹頫。
「既然如此,我不敢打攪表叔構思。」曹雪芹起身告辭,「我就靜等表叔的信了。」
「河南道掌道沈紀生,號子綱,他住得不遠,我寫封信去問他;等有了回音,我寫上通知你。」
「你別小看他!」曹震停了一下說:「我再跟你說件事吧,方問亭南來北往,常常找機會跟仲四見面。他們也是有交情的。」
看他書桌上丹鉛狼藉,攤開了好幾本書在那裏,曹雪芹問:「表叔在校書?」
「這跟你剛才的話不同。」
「四叔知道不知道震二哥的事?」
曹雪芹剛要回答,聽得馬夫人在裏面問:「是芹官回來了?」
「我也想過,只怕仲四爺拿不出那麼些現款。」
到得晚飯時分,昌齡的回音也有了,他在覆信中說,沈紀生接到他的信以後,親自去看他,據說劉統勳當面交代,關於工程方面的情形,不必多問;但和親王府失火,延燒甚廣,小民受害頗深。言官理當關懷民瘼,所以責任誰屬,必須追究明白。
「你四叔呢?」
「性情很好的。」曹霖說道:「很有耐性。」
看他臉上的愧悔惶恐之色,秋澄於心不忍,「棠弟弟,」她問:「你知道你錯了吧?」
「皇上對平敏郡王的誤會很深。」方觀承說:「從我到京,皇上召見過五次,倒有四次提到平敏郡王,說他大負委任。所以一牽涉到平敏郡王,恐怕有不測的後果。」
「對!這件事得先告訴四叔。」秋澄又說:「棠弟弟聽我招呼吧!這幾天或許有好些事要辦;你沒事就回家,少在外面亂逛。」
「這是不用急的事。咱們先商量怎麼樣到達家相親。」秋澄問曹霖:「你看託誰出來說媒?」
大夫坐了下來,細心斟酌,開了一張方子,名為「羌活、連翹續命湯」;指明要加薑棗煎服。
這是昌齡以前允承過的;所以曹雪芹重申前請,他亦毫不遲疑地答應了。
「方問亭那兒呢?」錦兒說道:「你也應該早早去一趟。珠寶的事,還在其次,四叔的事,得重託一託他。」她停了一下,「照你的說法,他似乎在皇上面前很紅,想來應該說得上話。」
「聽說了。謝仁釗很幫忙,說內務府承辦工程,向來有『三成到工』的說法,此雖言過其實,但木廠送回扣,上下朋分,是盡人皆知的事實。要辦,就得傳訊監督的大員,光辦曹某人一個人,顯失公平。阿、汪兩公都認為茲事體大,尤其是牽涉到陵寢大工,必興大獄,甚至連當今皇上面前第一紅人傅中堂,亦不能免;所以都不主擴大。」
「不!我先去看仲四,通州跟鮮魚口兩處房子,反正不住,能夠脫手變現,亦可解燃眉之急,我打算託仲四去找戶頭。鮮魚口的房子,容易脫手;通州是他的碼頭,或許也能找出路子來。」
「只怕他沒有工夫。」
「上次謝仁釗問過了,不知道結果如何?老兄聽說了沒有?」
「好。」曹霖又說:「我爹如果問,震二哥怎麼不來;我該怎麼說?」
曹雲芹當然也很生氣,首先是氣曹頫,明知一妾一子都是心地糊塗的人,說話仍舊毫不檢點;其次才是氣曹霖,三十歲出頭,當差也當了十年了,居然仍是如此不明事理。
「我那兒大概也有一分。你自己留著慢慢兒吃吧!」
「宮裏出來的,」秋澄插嘴:「規矩怎麼能不好?」
錦兒答應著,吃了早飯,曹震先將妻子送到噶禮兒胡同;然後出城去看仲四。
「已經不能說話了。」
「我聽人說,如今只要把過去得的好處,都吐了出來,我爹就可以不死;我爹這條命,就全靠震二哥救了。」說著,曹霖頓足大哭。
「既然如此,四叔的事,請仲四爺去託方問亭幫忙;似乎他的話,比你跟雪芹還管用。」
接到這個信息,曹雪芹心裏不由得有些嘀咕;但這天馬夫人的氣喘病又有復發的模樣,曹雪芹怕她心煩,不敢將這件事告訴她。
此言入耳,曹雪芹不由得一哆嗦,「甚麼時候的事?」他問:「要緊不要緊?」
「今天下午總不行了。」
一見了面,仲四訝異而又關切地說:「震二爺,你清瘦得多了!才幾天不見,怎麼會這樣子?」
「他跟你說了些甚麼?」
「倒像是藥還管用。」
「就是託他打聽大理寺派的問官是誰?你等一下好了,他准有回信;回頭你還得跑一趟,給我送來。」
「不知道能賣多少?託你作主吧!不過,最好能快一點兒。」
「好吧!你回去順路送錦兒姊回家。」
「當然。」曹雪芹問:「你吃了飯沒有?」
「為甚麼呢?」
等遣走了福生,曹雪芹隨即也換了衣服去看昌齡;開門見山地道明了來意,昌齡一諾無辭。
「怎麼?現在又發了?」
果然,曹霖面對錦兒,跪了下來,口中說道:「求求震二嫂,我爹的一條命,在震二哥手裏。」說著,俯首到地,「咚,咚」地磕著響頭。
「這可說不定,不過照你的辦法,怪不到我頭上,我也不管這一層了。」錦兒緊接著說:「最好太太當著季姨娘的面交代我。」
「你娘呢?」馬夫人問:「沒有提到你娘將來怎麼跟你過日子?」
「是。」曹霖問道:「我爹說了甚麼?」
「性情也很要緊。」
「怎麼,是有急用?」仲四緊接著說:「我正好有筆現銀在手裏,不如先挪了去用。」
「唷!」杏香調侃地笑道:「可了不得了!棠少爺幾時學得嘴這麼甜;這麼通情達理了?」
「還沒有。」
「你別傻了!抵押到期不贖,還不就跟變賣一樣?要贖,只怕也不是兩三年的事;如果付了多少次的利息,到頭來還是贖不回來,利息就算白墊。再說抵押的銀數總是押不足的,倒不如乾脆變賣,討價還價,一次了斷;比拖泥帶水的抵押,划算得多。」
這等於指責他未盡為子之道,綿裏針的語氣,曹霖不能不感覺得到,囁嚅著說:「我當差——」
聽這一說,曹霖才知道馬夫人打算變產為他父親料理官司;馬夫人如此,曹震夫婦當然更不必說。看起來是好好的事,讓自己搞砸了。
接過信來,只見信封上寫著:「通聲親啟」,封緘嚴固,就不便擅自拆閱了。
「太太剛睡下。」杏香問道:「你吃了飯沒有?」
「他熟悉江湖上的事,有他在,沒有人敢到京城裏來搗亂。」
「江湖上的交情。他們都是『在幫』的。」
曹雪芹想了一會答說:「我有個咸安宮的同學,在大理寺當筆帖式;下午我找他去問。」
「不,不!這兩樣東西很珍貴,你留著應酬客人。說實話,這一陣子再有好東西,也是食而不知其味。」說完,曹震拱拱手,告辭而去。
「我知道你騎馬來的。」曹雪芹說:「咱們一起送。你是『頂馬』;我是『跟馬』。」
「大夫,總還有一線希望吧?」
「那就請過來。」
等坐車回家,福生已經把榮三爺的回信送來了,大理寺派的問官是右寺丞福照,是個漢軍;本姓楊,隸屬鑲紅旗。曹雪芹雖不知其人,但平郡王是鑲紅旗旗主,應該可以找到關係,拜託關照。
「怎麼?」曹雪芹詫異,「何以忽然打了退堂鼓?」
錦兒又氣又急,臉色蒼白,手足冰冷,秋澄趕緊扶著她坐下;同時向曹霖說道:「棠弟弟,你別哭!大家慢慢商量。」
「姓沈,是昌老爺的同年。」
「我想,只能告訴四叔一句總訣:避重就輕、參以活筆。」
「好!福生會來;我趕緊回去寫了信,讓他帶進去。震二哥,」曹雪芹又說:「咱們分頭辦事,大理寺派的右寺丞福照,是鑲紅旗漢軍,你得託人去打個照呼。」
「當然。」
一聽這話,曹震大感欣慰;「照老兄所說,不但大事化小,或者小事還能化無。」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了,「恐怕沒有那麼便宜吧?」
「是我的一個同事,達三爺的大小姐——」曹霖將金妞的情形,又說了一遍。
但曹震心裏卻丟不開,反覆在盤算此事;直到第二天起身,才籌畫出一個辦法。
於是,曹雪芹推了曹霖一下,同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