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野龍蛇》目錄

十五

十五

錦兒不作回答;然後大聲說道:「我告訴你吧,我根本就不相信繡春會跟他在一起?」
「這件事急不得。」錦兒一面想,一面說:「第一,總先要問問秋月本人的意思——」
「抄家以前。」錦兒答說:「是我們二爺跟二奶奶感情最壞的時候。」
「喔,」翠寶突然插進來說:「還有一層要斟酌,聽她的口氣,如果沒有這回事,她做一桌菜請請仲四,也無所謂;正在談親事,初四請客她就不便插手了。」
「是啊。」杏香又說:「晚上咱們好好聊一聊。」
「用得著這麼急嗎?」
「他是肖豬的,康熙四十六年人,我算算。」仲四扳著手指還沒有算出來,曹雪芹開口了。
「是,不過,初七總來不及,別的日子也不太好,那就十六吧!」
「說實話,我心裏只有兩件事放不下,一件就是繡春,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做月子請她來幫忙,那裏又會著了我們那位下流二爺的道兒?倘非如此,以後的一切就都不會有了。」
曹頫不明白,何以有唐毓東——唐岱在,就不能批評董其昌,但唐岱心裏有數,他的老師是王時敏的孫子王原祁,而董其昌又是王時敏的老師,以此淵源,為了敬重唐岱,就不便批評董其昌了。
「不成敬意;太太還特為提到,才真是客氣。」
「你是事隔多年,可以丟開了;我呢?」秋月坦率地說:「在我還是新聞,我能說不想就不想嗎?你今晚上又害我了。」
「這麼說,確是另有道理在內?」
「就是他。」
請到堂屋,曹雪芹隔著門簾說一聲:「娘!仲四哥來拜年。」
「喔,」曹頫問道:「是通聲,還是雪芹?」
馬夫人略想一想說:「暫且不提的好。一提,季姨娘當新聞到處去說;萬一好事多磨,弄得滿城風雨,沒法兒收場了。」
「啊!」曹震被提醒了;世家大族有重大的家務,需要徵詢親戚的意見,可以不問「舅老爺」,卻必須問一問「姑老爺」或者「姑太太」,因為「妻黨」是「私親」,而且「姑老爺」是公親,平郡王太福晉既是「姑太太」,又是馬夫人的大姑子,更何況又是那樣尊貴的身分,於理當然要徵得她的同意。
照曹雪芹的見解,既「關山門」,再無弟子,則代師收徒,有違「過方」的師傅的本意,甚至根本為本人生前所不識,但漕幫中並不以「靈前孝祖」為非。以彼例此,秋月為曹老太太在世之日最信任的人,馬夫人此舉,必能得在天之靈的首肯,有何不可?
「是了。」錦兒欣然領命,出屋關照小丫頭,「你去看看,杏姨跟秋姑娘在那兒?我在杏姨那兒等她們。」
「那可是沒法子的事。」錦兒又說:「其實要論到上花轎,誰不是心裏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
於是兩車四載,一起到了曹震家。瑚玐跟他是舊識,宜麟亦曾在應酬場中見過;仲四跟他們雖是初見,但都是豪爽的性情,而且亦都健談,所以很快地又說又笑,偌大廳堂一點不顯得空闊冷落。
「你想不到吧?」
這又是一句難答的話;他亦仍舊只好向曹震求援。
「這——,」秋月愕然,「這話從何而來?」
錦兒楞住了,「我倒沒有想到!」她恍然大悟,「原來她是使詐!我還真當是有人在說閒話,不住追問:是誰說的?是誰說的?她笑笑回我一句:我不能賣原告;而且我也不忍賣原告。」
「不必!」錦兒是想到馬夫人跟曹震有事要談——多半是談秋月,不宜有孩子吵擾,因而決定:「我回去把震二爺換了來。」
轉念到此,心裏不知是喜是悲,是興奮還是恐懼?不知不覺地,幽幽地嘆口氣。
所謂「談得來」,其實只是「聽得懂」而已。「旗下大爺」對與人同樂,或者能夠炫耀競爭、即時可以判別高下的消遣,大多熱衷;但個人怡情養性、不求人知、要論修養的藝文,則是淺薄的居多,唐岱跟那班人無可與言,因此遇到一個「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不假充內行,而又確有真知灼見,能夠「聽得懂」他的微言奧旨的曹雪芹,自然就「談得來」了。
這天曹頫請客是臨時起意,原來有個「內廷供奉」唐岱,在修建和親王府時,幫了曹頫許多忙;如今大功即將告成,曹頫在年前就曾致意,打算請他吃飯,要他定日子。唐岱接受了他的好意,但日子卻無法預定,因為新春多暇,皇帝隨時會召見,只有看機會,抽得出空就來。這天上午,抱了一張琴,翩然而至,來擾曹頫,特別聲明:「自己弟兄,有甚麼,吃甚麼,千萬不必預備。」
曹雪芹不喜董其昌的筆墨,但卻不便率直批評,吞吞吐吐地說:「我不大懂。」
「改天,改天再喝,日子長著吶。」
「原來你今晚上打算住我們那兒是嗎?」錦兒看杏香在收拾衣包,這樣問說。
原來這唐岱是鑲黃旗的包衣佐領,字毓東,號靜巖,又號默莊,山水畫得極好。康熙年間談到海內畫家,必推太原王家,王時敏、王原祈祖孫,先後享盛名數十年,王原祁兩榜出身,先當知縣,考績優異,「行取」為給事中,復轉翰林,充任內廷書畫譜館總裁,唐岱執贄稱弟子,經王原祁的薰陶,藝事益進,聖祖有一次召入內廷論畫,大為讚賞,特賜一個榮銜,叫做「畫狀元」。
「芹二爺是把希望擱在杭州。大概不會到金山寺找老和尚。」
相互拜了年,仲四要見馬夫人賀歲;在往年,總是由曹雪芹代為辭謝,而這年不同,曹雪芹起身說道:「我來領路。」
曹雪芹答應著,陪錦兒到了夢陶軒,她將前一天晚上跟曹震商量下來的意見,細細說了一遍;曹雪芹亦深以為是,站起身來說道:「走,咱們上太太屋子裏聊去。」
「仲四哥,請啊!」曹雪芹說了這一句,又向迎出來的一個丫頭說道:「你去跟太太回,仲四掌櫃來了。」
「說實話,要預備也無從預備起,只有開一罈藏之已久的佳釀,聊表敬意。」曹頫知道唐岱不喜俗客,因而問說:「看邀那幾位作陪。」
馬夫人沉吟了好一會說:「我想,這件事得按規矩來,我得當著老何他們,傳老太太的遺命;而且馬上要改稱呼,這得好好兒琢磨、琢磨。這樣吧,你不妨先把這個消息告訴她。」
秋月驀地裏省悟,目瞪口呆地望著錦兒,背上卻驚出一身冷汗。
「問過了。」
這就等於證實了秋月心目中的人,「果然是她,果然是她!」她不斷在心中自語,當然也想起了李鼎那一次來的情形。
「丫頭來告訴說,你的那兩個客人,嗓門兒真大,一笑老遠就聽到了。」錦兒說道:「你去替你震二哥,陪他們聊聊,把他跟仲四調出來,好讓他們談這件事。」
終於說下去了,「也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這話怎麼說呢?」仲四自問自答:「有兩家姑娘,人材都過得去,年紀也相當,大家都說好;可是我覺得不合適。」
「你的意思怎麼樣呢?」
「你記得不,有一回李表少爺到咱們家來,住了好幾天。」
「好,你就打發人去通知吧。」
「想不想到如意館來?」
「咱們走。」秋月若無其事地說:「把發好的海貨,先給翠姨送了去。」
曹震一楞,「你是說四老爺?」他問。
那就省事了。錦兒一搖三擺地去到夢陶軒;由於神情穩重,步伐特慢,揚臉顧盼,舉止之間,神氣活現,杏香不免有些詫異。
掏了半天掏出來一個小小的水粉扁瓶,形狀似鼻煙壺;中間透出來的是淡玫瑰色,十分可愛。馬夫人與曹雪芹都識得此是何物,但都不言,靜聽仲四說些甚麼。
「嗯。」馬夫人微笑著點點頭,等丫頭一進來,她先開口:「我知道了,仲四掌櫃來了;說我有請。」
「多謝仲四掌櫃又送東西,你真是太客氣了。」
「這倒不怕。等接下來談她的親事,人家自然明白,何以要這樣子匆促?」
「想跟你談談正經,偏偏你談著談著就不說正經話了。」
「那裏的話?雪芹的畫,很有靈氣。」
「你笑甚麼?」
「倒沒有續絃的打算?」
曹雪芹的書房是個「禁地」,平時都是他自己收拾,只有掃地抹桌時,才喚丫頭進去,但地雖每天必掃,桌子卻不常抹,因為書桌上亂攤著翻開的書;畫桌上有未完的畫稿,都是不准人動的——此時就有一幅尚待補景的《歲朝清供圖》;壁上懸著一張小條幅,畫的是有人正在攀折紅豆,上面還題著一首詩:「幽人渺渺雨絲絲,淒絕金焦遠眺時,折得虞山紅豆子,不知何處寄相思?」
有了這樣的表示,秋月就肯說了,但仍怕當面鑼、對面鼓地談,不免難堪,便起身說道:「咱們還是睡下來再談。」
「怎麼?你願意去幫忙?」
「我也是這麼說,太太不肯——」
「可是——」
「是、是。」曹雪芹深以為然;後又問了一句:「四叔如果問:是不是要請請客,跟大家見個禮;日子在那一天?我該怎麼說。」
「太福晉那裏,我原也想到的,應該跟她說一聲;說是老太太的意思也很好,不過,既然老太太有這話,何以早不告訴她?她嘴裏不說,心裏這麼在想,無緣無故拴上個疙瘩,可不大好。」
「兩個兒子總算孝順;媳婦也賢慧,都在幫著找。」
「一點都不錯,日子長著吶!」杏香作了個詭秘而頑皮的笑容。
「是的。」
這就連曹頫都奇怪了,「雪芹,」他問:「莫非你當我買了假的董香光?」
「也不是對我。」
所指的位子在西面,迎著晨曦,可以讓間壁屋子裏的杏香——也可能有秋月,將仲四看得很清楚。
「怎麼抬舉法?」錦兒問說,「是認她作乾閨女?」
「那末,」曹雪芹又問:「她的親事呢?」
「你的話簡直不通。」曹雪芹說:「鼻煙本來就是西洋來的,那裏又有甚麼洋鼻煙?」接著又提警告:「這玩意衝得很,你可輕輕兒聞。」
「別說傻話!做詩都是這樣,要說花錢買的,有多俗氣?」
正迎了出來的秋月,聽得這話便在房門口站住,「不是指著杏香,不就是指著我來的嗎?」她心裏在想,深深吸了口氣,警告自己:「要沉著。」
「我有鼻煙。」
「怎麼,不許他官運亨通?」
「是昨晚上太太跟震二爺商量定規的;太太要替老太太認你作孫女兒。」錦兒又說:「我的意思是先定名分,後提親事;這一來,仲四來求的是曹家的老小姐,你占身分,他占面子,這才是真正的良緣巧配。」
由此可見,錦兒對繡春的情分,絲毫不減;秋月點點頭說:「好!明兒你自己跟他說。」
「他都當了巡撫了!」錦兒有些悵然若失的神氣。
秋月想了一下,驀然意會,不由得又臉紅了。
「既然如此,可又怎麼能讓秋月姓曹?」
秋月再一次估量繡春的性情,照她孤高自賞、嫉惡如仇,以及寧折不彎的一面來看,應該是看不起李鼎的;可是世間事那裏有個一定不移的圖譜擺在那裏?就像自己,無端老樹著花,又豈是幾天以前想得到的?
「太太說她比秋月大不了幾歲,認作母女,看著也不像樣;而且那一來又多了許多禮數跟拘束。」
聽得這話,錦兒將手巾一丟,往臥室中走,「來!」她說:「到裏頭來說。」
翻開皇曆,一連串的好日子;錦兒只好先讓馬夫人挑,「到十一,都是好日子;再下來便是十六。」她細看了一下說:「十一也不見得太好,最好是初七那一天。」
曹震笑了,卻不說話,只捧著一杯熱茶,不住噓氣,吹開浮面的茶葉;而笑容始終不斷,還透著有些詭秘。
「我還問你吶!你又是替誰嘆氣。」
「怪不得這麼早。」馬夫人問曹雪芹,「請客改了地方,你跟仲四掌櫃提了沒有。」
「是。」曹雪芹答應著退了出去。
「倒像、倒像——,」杏香有那麼一種感覺,一時說不上來;但最後終於抓住了:「派頭兒倒像個欽差大臣。」
馬夫人同意了,卻又加了一句:「這件事,可得你來提調。」
「喔,太太是跟震二爺有話說?」
「姑娘,姑娘!」仲四亂搖雙手,大聲喝阻:「千萬不能這個樣!你磕下,我也磕下。」
「那位方老爺,就是從前王府裏的方師爺?」
「怕跟我談?」錦兒有些困惑,「為甚麼?」
這話就不對了,豈有懂畫的人,不懂董其昌之理;在唐岱追問之下,曹雪芹答一句:「我不敢說。」
「謝謝太太的金口。」提到這個次子,仲四亦不免得意,「像我們吃這碗飯的,出一個武官,也真算是靠祖宗積德。」
「不敢當,不敢當!」仲四打躬作揖地回禮;然後伸手往直貢呢「臥龍袋」的夾袋中去掏。
「她怎麼知道的呢?是你告訴她的。」
「今天是從通州來?」
於是錦兒跟著杏香到了夢陶軒,進門聽得鐘打九點,才知道自己也睡得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