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野龍蛇》目錄

「我知道你是誤會了,不要緊;你報這個『日主』的生年吧。」
「本想進去的。後來聽說他有個挺特別的規矩,你報了八字給他,他可以不推——」
「小曹先生心思真快,佩服之至。」一塵子從從容容地說道:「難得相逢,應該坦誠相見,我原是想省點事,既然小曹先生要考考我,我亦只好多費點口舌了。」
噶禮兒胡同已經靠近宣武門了,是很短的一條胡同;西口斜對石駙馬大街東口。曹震是坐車來的;一進門便遇見桐生,知道馬夫人已經回來了,錦兒是在杏香那裏。他當然還是先去看馬夫人。
當曹震問到時,曹雪芹有所忌諱,不願多談,只說:「是說辰年對王爺不大利。」
「抬出去火化了。」那吏役答說。
「會對對子了!對到幾個字啦?」
見此光景,閱歷江湖,深知「金皮彩掛」內幕的曹雪芹知道是誤會了,趕緊握著曹震的手說:「震二哥,他們推算干支分節氣的法子,跟我們不同。你先報了日子,看他們怎麼說。」
看他的舉止,聽他的談吐,曹震心想,這大概就是「小康」了,便即說道:「陳先生想來是令尊?」
「五個字。」
「何以見得?」
「明年己巳,」曹雪芹問道:「是不是比今年要好一點兒。」
「怎麼啦?」她問,「你覺得那一點兒不對勁?」
通常,馬頭桌子的主位上如果有人,茶店就會格外熱鬧,因為幫裏幫外,有事要找「老大」的,都趕到了,不論是排難解紛,還是作奸犯科,往往都在馬頭桌子旁邊,片言而決。
「震二爺來了!」
「是啊!你看我不換了衣服?」
計算得很好,那知監刑官是個對公事極認真的人,認為要等棺材抬出刑部,才算任務終了,向堂官去覆命。因此一直守在那裏;胥吏心想,反正噶禮睡在棺材裏裝死,要等出了刑部才能復活,監刑的司官決不會知道其中有這樣的奧妙,他要守夜就讓他在那裏守好了。
由此開始,曹雪芹便大談江湖異聞,為的是將曹震的思路引了開去,省得他總是追問方觀承與漕幫之間的種種關係。
「譬如說吧,『馬頭桌子』,你總知道?」
「要快,就來倆臥果兒吧。」翠寶又問:「芹二爺吃?」
「你是那兒見到他的;你又怎麼知道他是一塵子?」
「火化了?他家屬來領棺材怎麼辦?」
「我原來跟你的想法一樣,以為夾帶了甚麼秘密文件之類,興匆匆地回去跟方先生一說,把聽來的切口學給他聽。你道方先生怎麼著?」
曹承祖看他母親並未阻止,方始請安說一聲:「謝謝二伯。」然後接過錶來,打開錶蓋細看。
「跑腿?」曹震問道:「跑腿何必找你?」
這是曹震誤會了,問得並沒有錯;曹雪芹只是示意他不要打斷一塵子的話而已。
曹雪芹想了一下說:「當然不會是問我,而是問方先生的情形。可是,這麼多年了,他不會自己問方先生。」
「昨兒回來的。今天到王府有事,才知道王爺摔了一跤,不能出門;回家一說,太太先進府請安,隨後讓芹二爺來接二奶奶。」
她這麼一說,曹震就有話也不肯說了。錦兒也覺得自己失言,一句話封住了他的嘴;心裏琢磨如何才能改口?不道已經到家,就沒有機會再說下去。
這所住宅由於原是花園之故,房屋因景而建,錯錯落落,觀賞有餘,但格局不甚嚴整。馬夫人住的是一所五開間,後帶廂房的敞軒,算是園中的正屋,原來題名叫做「退思齋」,取「進思盡忠,退思補過」之意,但噶禮不但未能補居官貪黜之過,反而添了一款家居不孝的大罪,所以曹雪芹將原來的匾額撤了下來,由於位置在全園之北,老老實實改題為「北堂」,以示為奉母之處;又築起一圈圍墻,將敞軒改成院落,院子裏遍植萱草,內門楣上題「忘憂」二字。
「言歸正傳。此造有正變兩格,正格是個庸庸碌碌的富貴閒人;變格是個逆心行事,外豐腴而內憔悴的顯宦。」
一塵子點點頭,接著轉臉說道:「小康,你請兩位曹先生坐過來。」
「記得住嗎?」
「難的一種呢?」
視線轉往右面,那是新隔的一間臥室,門簾掀處,小康扶著一個戴墨晶眼鏡的老者走了出來;曹震兄弟,雙雙起身,等小康將他父親扶到藤椅前面,他轉身過來,開口問道:「曹先生何以知道賤姓是陳?」
一塵子停了一下問:「曹先生,何以欲言又止?」
「快放我出來,氣悶死了!」
監刑官明白了,這是燬屍滅跡,湮沒舞弊的證據;張揚開來,自己也有處分,只好聽他的話裝沒事人。
「不好!很不好。」
「甚麼事?」
「一塵子。」
「很不好?」曹震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曹雪芹皺著眉說:「不知道是屋子裏太暖了,還是血氣太旺,臉紅如火,神氣很委頓。」
這番話將平郡王眼前的心境,描繪如見;曹震還不甚能夠領會其中的精義,曹雪芹卻佩服得幾乎就想將福彭這多日來的煩惱,和盤托出來澈底討論了。
「是。」曹雪芹接著以頗為興奮的語氣說:「震二哥,今兒可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今兒遇見一個人,你道是誰?」
「是毫不相干的事。」曹雪芹想了一下,舉例以明:「有一回在揚州,方先生叫我到一家名為四春園的茶店裏去聽聽。坐定不久,鄰桌上有個人在跟他的朋友說:『你說你「掮鋼叉」、「才字頭」又「喝患子」,問我「統詳子」。大家看我「樹上火」,當我是「火生」,不瞞你說,我的「娘舅家」就是「槽子窰」。不過我們是「同參」,「詳子」沒有,「興興子」也要「統」把你。我們「柳冊」,最要緊的是「皮子」,「大篷」「卸」不下來,「卸」一條「汊兒」把你。送到「槽子窰」,弄個「幾足詳子」,趕緊「回窰堂」,千萬不要去「起墻子」了。』說完,那人解開紮腳帶,把一條綢子套袴脫了下來,給他的朋友。震二哥,你說是怎麼回事?」
「那,」曹雪芹說:「大概是雍正年間如此;或者乾隆四年以前如此。現在沒有甚麼忌諱,情形當然就不同了。」
「未是六月。」一塵子不徐不疾地說:「辰戌丑未四季土,各有特性;未土是六月之土,一半要當作『火』來看。這個八字缺火,所以未土的彌補,關係甚大。」
「那末,」曹震還是忍不住要問:「那麼襲了爵呢?」
「小曹先生這話不錯。」一塵子說:「此造有印無官,但家世高貴,根基厚實,父母蔭庇,兄弟友愛,本人又是聰明秀發,這是十足貴公子的格局,既無宦海之險,又無案牘之勞,無憂無慮,坐享富責,是上上的福命。」
「你別亂打譬喻!」曹震說道:「你就說吧,方問亭要你跑甚麼腿?為怎麼不能找別人,要找你?」
「你想,以方先生的身分,如何能在馬頭桌子旁邊現形?所以有時候只好我替他去了。」
「這可不大妙。」曹震停了一下又問:「四叔呢?」
這一說倒觸發了曹震的記憶,「對了!」他說:「那年你從南邊回來,問到方問亭去幹甚麼,你總是含含糊糊地把話扯了開去,現在聽你這麼說,其中似乎有甚麼很大的秘密。雪芹,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馬夫人支持他的說法,決定仍舊遷至噶禮兒胡同,而且進一步決定另挑日子辦喜事,將石小姐的靈牌用花轎抬了來行合巹之禮,以及廟見、會親,都是石小姐的侍婢抱著靈牌,如儀而行。
那小康即時面現訝異之色,不承認也不否認,仍舊是問:「有何見教,請明示。」
「你懂嗎?」曹震有些不信,「你也沒有在江湖上閱歷過,那裏去懂他們的切口?」
那知到了半夜裏,棺材作怪了,彷彿內有人聲,監刑官毛骨悚然,趕緊將帶來的跟班推醒了說:「你聽,你聽!」
那跟班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凝神靜聽了一會說:「只怕是詐屍了!」他的膽子很大,「老爺我陪你去看看。」他拉著主人到棺材旁邊,繞著圈細細察看,突然站住了腳:「在這裏了。」
「太太那兒去過了?」
「先是不懂,跟方先生一路去,多少學了一點兒。有不懂的,記住了,回來問方先生。」
曹震不解的是,何以成了「顯宦」反是「變格」?率真問說:「陳先生,你說這八字不該做官?」
這話很含蓄,曹震聽不懂,曹雪芹心中明白;他是怕一塵子多少用的也是江湖術士,以話套話的手法,所以不置可否,目的是讓他無所施其伎倆。這一點讓一塵子道破了,倒覺得很不好意思。
「那總是頭暈的毛病又重了。」曹震問道:「大夫怎麼說?」
「是一位曾與陳先生見過面的朋友告訴我的。」曹震說道:「陳先生請坐。」
「是甚麼緣故呢?」
「該吃飯了!」錦兒闖進來說:「吃完了回家;今兒個大家都累了。」
「幹嗎呀!」杏香說道:「二伯老是給這些貴重金賞,把孩子都慣壞了。」
說著,兩人跨進月洞門,小小一個天井,光禿禿一株梧桐;北屋之間,灰漆剝落,倒是新糊的雪白窗紙;曹震放重了腳步,仍舊無人接應,便重重地咳嗽一聲,站在天井中等。
「好!請這裏坐。茶是熱的,請自己斟了喝。」說完,小康轉到右面屋子裏去了。
等翠寶轉身走了,曹震將曹雪芹引入他的書房,悄悄問道:「一塵子不是說不到京裏來的嗎?」
「還剩下三篇沒有唸。」
「曹先生,咱們先小人,後君子,這『論人論命,不合不推』,兩位想必已經知道了。」
「不錯。不過,人的聰明才智是有限的,如果一心專注在做官上,其他能夠發揮聰明才智之處,就顧不到了。這個八字,濁中見秀,富貴中有書卷氣,如照正格行運,不會是酒食徵逐的紈袴,而是詩酒風流的名士,琴棋書畫,不論攻那一行,都會卓然成家,而樂亦在其中了。可惜,聰明才智,要用在對付宦海風波,人情險巇上面,逆心行事,苦不堪言。」
江南江北的水陸碼頭,開起茶店,起碼是雙開間門面,規模大的三開間,甚至有五開間。但門面不管大小,當門正中,必定豎擺一張長桌,這就是「馬頭桌子」;桌子只坐三面,居中朝外的那個座位,只有本碼頭的漕幫老大能坐,不懂規矩的人誤坐了,跑堂的會來關照;如果不讓,那就變成有意挑釁,馬上便有麻煩。
「但願如此。」曹震停了一下又說:「我今天心神不寧,好像要出事似地。」
「慢著!」監刑官急忙說道:「真的詐了屍怎麼辦?」
這是指雍正四年老平郡王訥爾蘇奪爵,改由福彭承襲而言。曹雪芹心想,照這樣下去,底蘊盡悉,談下去就沒有意思了,但亦不便公然點醒曹震,只好給他一個暗示。
一塵子微微一笑,「小曹先生,」他說:「想來也是閱歷過江湖的?」
「小曹先生懂了。」一塵子說:「『官殺混雜』,本來就是命造大忌,尤其是這個八字,官星一現,年干上戊土『正印』高懸,不但入仕做官,而且官還不小;可惜殺隨官來,暗藏殺機,幸而年支上子水『食神』得力,化險為夷。然而從此苦矣!」
曹震的話未完,曹雪芹便急忙扯他的袖子;意思是問得不對,便不再作聲,靜聽一塵子的話。
於是他拉拉曹震的袖子說:「咱們是來請教陳先生的,你等陳先生按部就班講明白了,有不能領會的地方再問。」
「這就不知道了。反正總有緣故吧?」
「這就是了!」一塵子越有自信,「承襲世職,就是『不能不做』;照八字上看,此造的資質,原是翩翩濁世佳公子,如果嫡出居長,當然有一天會承襲,這就是你說的『遲早會做』。」
「是的。」
「略知皮毛而已。陳先生剛才不說了,食神主聰明秀發?此外,怡情適性,好享樂的人,往往亦是食神使然。」
監刑官嚇得魂不附體,神智昏瞀,近乎昏厥,到得清醒過來,恍如做了個噩夢,定睛看時,棺材已經不在了。
曹震剛要開口,曹雪芹搶著說道:「陳先生,請你就命論命好了。」
曹雪芹無以為答,但由於曹震追問不已,只好答說:「賢人在當時是指鄭康成,現在當然是指王爺。」接著便將後漢書上的典故,說了給他聽。
杏香尚未答話,錦兒卻懂他的意思,拉著曹承祖的手說:「走!咱們看奶奶去。」
「小孩子有未老先衰的口氣,就不是好兆頭——」
「也許是我多心。」曹震的聲音中,有悄悄的憂思,「氣象不大好。」
「大概是那條套袴當中,有甚麼見不得人的東西在。」
「襲爵也不過加個榮銜,無非錦上添花。」一塵子又說:「不過,命運兩者,有時候關係不大,有時候命隨運轉,自己都作不得主。這個八字就是如此,若逢丙火,必生變化。」
他停了一下說:「這個八字,有好壞兩面,不過何謂好,何謂壞,各有各的見解。有人佩服陶淵明的高風亮節;有人說他窮得酒都喝不起,又何妨為五斗米折腰?見仁見智,未可執一而論。兩位以為如何?」
這一喊將值夜的吏役,巡察的更夫都招來了,只聽棺材中在說:「快,快把我弄出來。」
「這是你瞎疑心。那裏一句話就能定終身?」
這消息是石小姐一個侍婢透露出來的,據說當下了聘禮,石小姐將成曹家媳婦的身分確定,同時石小姐也知道婚事談得很順利的主要原因是為了「沖喜」以後,曾經私下焚香禱天,願意減損自己的年齡,為未來的婆婆延壽。在詩禮世家中,原有這種風俗,稱為「借壽」,是一種僅次於割股的孝行。一個未來的兒媳,能這樣孝順,曹家都震動了,尤其是馬夫人為此感動得哭了一場。
曹震其實不明白,不知一塵子既然奔走風塵,何以遮遮掩掩地,不願輕露行藏。同時也不明白他所說的「歲在龍蛇賢人嗟」這句話的意思。
「推!」吏役大喝一聲。
曹雪芹便在中間一張方桌前面坐了下來,桌上有個藤製的茶籠,裏面用棉套子蓋著一壺熱茶,他給曹震斟了一杯;然後自己捧著茶杯,又站起來四處打量。
「有人才有命,自然是要論人,再來論命。」一塵子答說:「年輕的時候,不明此理;如今算是略識子平之道了。」
「為甚麼不便露面呢?」
「何謂『未土』?」
一塵子點點頭,「多承賢昆仲不棄,我們不妨從容討論。」
「是,是!」曹震很感激地說:「陳先生是特為我破例。不過——」他話到口邊又嚥住了。
「甚麼叫氣象不大好?我不懂你的話。你說明白點兒行不行?」
「乖!越來越懂規矩了。」曹震很喜歡這個姪子,摩著他的頭頂問道:「論語快唸完了吧?」
「有個八字,想請陳先生推算。」
「棺材呢?」
「八字中有四個『印』,印者蔭也,根基厚極。可惜有『印』無『官』,要靠『大運』、『流年』來彌補了。」一塵子停了一下說:「曹先生,照我自設的限制,此造亦在『不合不論』之列。」
「是。」曹震答說:「不過有一屠,我想請教,我那朋友告訴過我,陳先生以前的規矩是:『論命不論人』,何以如今完全相反了呢?」
曹震便報了八字:「戊子、己未,辛未,辛卯。」小康在水牌上將「八字」寫了下來;拿筆桿輕敲水牌,這是個暗號,一塵子可以往下說了。
「原來陳先生是明哲保身之計。」曹震接著俯身向前,用低沉但很誠懇的聲音說:「陳先生,你的來歷,我亦略有所知;出你口,入我耳,決無不合。」
一塵子久久不答,最後說了句:「『歲在龍蛇賢人嗟。』」
「出甚麼事,你別嚇人。」
「我看他身子好像很單薄。」
「丙午呢?」曹震問。
一聽這話,曹震勃然變色,因為「八字」是由年、月、日、時推算而得;既報八字,再要他報年月日時,很顯然地,是認為他所報的八字不實。這是個絕大的侮辱,曹震當然要生氣。
「怎麼呢?」
「四叔見著王爺沒有?」
於是曹承祖便偏著腦袋思索,這時曹雪芹、杏香與錦兒都已出迎,「外面冷。」杏香說道:「震二爺請屋子裏坐吧!」
「你去了幹甚麼呢?」曹震說道,「你倒仔仔細細講給我聽聽。」
「咱們一塊兒去,等我拿話點他兩句。」曹震又說:「王爺的八字,都說土太重,我想請他去推一推,看要緊不要緊。」
杏香還待替他收存,曹雪芹忍不住說道:「何必?你就讓他玩一會好了。」
「確是不利。」
不一會,屏門開了,出來一個三十出頭的瘦長男子,拱拱手問:「兩位貴姓?」
這一下,曹雪芹可有得忙了,將一座近乎荒廢的花園,恢復舊觀,不是一兩個月的事;也因此,雖下了聘禮,而親迎之期卻延了下來。而就在這年——乾隆八年十一月,距喜期只得半個月時,石小姐忽然染患傷寒重症,病勢翻翻覆覆,延至第二年正月裏,終於香消玉殞。
「四叔進屋子去了。不過也沒有說多少話。喔,」曹雪芹突然想起,「震二哥,有件事突如其來地,倒叫人猜不透用意。」
「陳先生太謙虛了。」曹震又說:「我還想請教,何以謂之不合不推?所謂合是甚麼?」
告白貼在左面墻上,白紙上寫著三行字:「論人論命,不合不推,千請莫怪。」
「好!還有些甚麼功課?」
「你想,又生病,又是六月裏;平常好人都難免會中暑,何況是七十四歲的老人;更何況是逼迫上路,滿懷不高興,豈有個不死之理。」曹震緊接著說:「以王爺現在的身子,如果讓他再掛大將軍的印到金川,就會像鄭康成那樣;現在既有傅中堂去了,決不會再派王爺。情形跟鄭康成完全不同,結果當然也不一樣。」
原來棺材的身與蓋,兩面各有一道嵌槽,蓋棺時是將蓋子由一端推進去,嚴絲合縫,密接成了一個整體;然後嵌上四個蜂腰引的榫頭,將棺蓋與棺身鎖住。榫頭做得分毫不差,一嵌了進去,再也取不出來,要開棺除非拿斧頭劈以外,並無別法。
「不然。毛病就在遲早之早。此造『印』強,主父母雙全;父在而襲爵,這就是變格之變。」
一塵子點點頭,自語似地說:「土感重了。『土重金埋』,幸好一半是『未土』。」
「我不是;王達臣也不是。」曹雪芹答說:「我雖不是,不過他們幫裏的規矩跟切口,我大致都懂。那一回到南邊去,有些地方方先生不便露面,就讓我去傳話接頭。」
曹雪芹覺得他的解釋不但有道理,而且很圓滿,心頭疑慮,為之一寬。
「大概在太太那兒。」翠寶問道:「你餓了吧?」
「陳先生,」曹震問說:「再想請教,今年的流年如何?有人說:今年是戊辰,干支都是土,對土重的人不利。是不是這樣?」
「運入坦途,固然不錯,不過這是逆心行事所換來的。」一塵子又說:「小曹先生很內行,不妨稍為談談命理。『食神』之為用,想來完全瞭解?」
曹震不解,何以他對這一點探究不已?當即答說:「是甚麼緣故?咱們何必在這兒胡猜,你明天一去了,不就明白了嗎?」
「是的,是我一位長親的八字。」
「是的。」一塵子徐徐說道:「子平之術,本以論本性、知順逆為主。就這個八字而論,根基極厚;年支『子』為『食神』,聰明秀發;時支『卯』為『偏財』,合日支『未土』成半木局,『財』更旺了。生在富貴之家,斷然無疑。」一塵子問道:「曹先生,是這樣嗎?」
「我沒有見著他人,不過看到了他的招子。」曹雪芹又說:「他在地安門外馬尾巴斜街,一座小廟裏設硯。」
曹震不作聲,看得出他不以她的話為然。錦兒少不得要追問了。
「喔,你這會是打四叔那兒來?」
一家四口,死於非命,而且死得如此之慘,此非凶宅而何?這個說法,振振有詞,曹雪芹嘿然無語,已經萬分不情願地放棄了遷入新居的計畫。但從石家另外傳出來的一個消息,使得整個局勢為之改觀。
說到最後,曹震的神色顯得很嚴重了。其實這是故意嚇他,要逼出他的話來。曹雪芹的閱歷世故畢竟不如曹震,居然讓他說得有點兒覺得非辯不可了。
曹承祖不敢接,只拿眼望著他母親;於是錦兒說道:「既然你二伯一定要給,你就拿著。回頭讓你娘替你收起來。」
這一說,曹震不覺心頭一震,手上也一哆嗦,把個紅花金邊的西洋漱口缸,掉在地上,成了碎片。
「合者人一口。推出大吉大凶,或者離奇古怪之命,一人一張嘴、聚訟紛紛,必生是非故,以不推為宜。」
「芹二爺來了!」外面丫頭在大聲通報。
曹震這時才明白,曹雪芹跟一塵子已經暗底下較過一番勁了,便即說道:「說要考考陳先生,舍弟決不敢;想請陳先生多談一談,以開茅塞,倒是真的。」
「那不就快會做詩了嗎?好,我出個上聯兒,看你對得上來,對不上來。」曹震想了一下唸道:「春滿桃花塢。」
先從左面看起,告白之下是一張半桌,桌上筆硯水牌,這是小康的坐處;往裏靠壁,擺一張藤靠椅,上披狼皮褥子,不用說,這是為一塵子預備的。
話猶未完,只聽那吏役大喊一聲:「你還是回老家吧!」手隨聲起,掄圓了斧頭,照噶禮腦門便砍了去。這一下,噶禮連氣都不吭,復又倒了下去。
「你沒有弄錯吧?」
「你別問我了,你就老實告訴我吧,是怎麼回事?」
「你老別害怕,一切有我。你老站遠一點兒。」
「去過了。」曹震轉臉問道:「雪芹,你見著王爺沒有?」
這一說越使曹雪芹不安,「陳先生說得我置身無地了。」他強笑著說。
「己土卑濕,能潤金生金;巳火忌木,寅卯兩月不利。」一塵子想了一下說:「能到明年四月,災星盡去,又是一番境界了。」緊接著他又說:「多承賢昆仲光臨,謝謝,謝謝。不過,仍舊要請慎密。」
曹震一楞,自己也不甚辨得清楚,不過心目中是當仄聲唸,便即答說:「是上聯,當然是仄聲。」
「好,好!」曹震說道:「承祖,你慢慢兒想吧,對得好,我有賞。」
曹震臉上的笑容,頓時收歛;不過馬上又笑著說:「不壞,不壞!字面對得很工。來,我把這個給你。」說著,從荷包裏挖出來一個琺藍的小金錶,鍊子上還繫著一枚翡翠墜子,一起遞了過去。
「曹先生是通人,我也不必多說了。請報八字吧。」
「喔,四叔跟我說過。和親王是要問你,那年跟方問亭到南邊去的情形。」
「康熙四十七年六月廿六日卯時。」
「謝謝,我不要。」
「要我到茶店去聽他們談些甚麼,那就難了;因為要懂漕幫的『切口』。」
噶禮家道豐厚,花重金買通了刑部胥吏,賜帛懸樑時,不等他氣絕,立即斂入棺內。於是挑在夜間行事,因為棺材內裝了一個活人,白天抬到甚麼地方,亦不能開棺將他放出來,惟有晚上賜帛盛殮,天色未明時將棺材由刑部邊門抬出去,才能在晨光熹微,路少行人的情況中動手腳。
「這——,」曹雪芹想了一下說:「跑腿也不是人人能幹得了的,得看甚麼人、甚麼事;御前侍衛不也就是替皇上跑腿嗎?」
曹震被點醒了,改容相謝:「啊,啊,陳先生,是我誤會了——」
進門請了安,當然先談平郡王的病,「摔是沒有摔著,不過,清早起來,怎麼好端端地摔了呢?」馬夫人說:「太福晉嘴上沒有說,心裏可是很在乎這一點。」
當然,這件事需要經過查證,另有目擊其事的石家的僕婦,能指出禱天的時間與地點;此外石家的親戚,異口同聲地說石小姐秉性賢淑,在家除了自己的婚事要自己作主以外,其他任何父母之命,無不是百依百順。總而言之,這樁感人的孝行,只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怎麼回事?」翠寶問道:「彷彿不認識似地。」
當然,曹雪芹本就不想正娶,有此一段奇特的「斷絃」的故事,更有理由不再「續絃」。好在日子過得很平順,也很舒服,因為曹頫、曹震連年都有好差使,也都想到曹雪芹雖未做官,但過去對他們的前程,皆曾有很大的幫助,所以歲時接濟,頗為豐厚,使得曹雪芹漸漸變成一個名士式的紈袴了。
曹震從玻璃窗中望出去,只見曹雪芹穿戴得很整齊地從迴廊上繞了過來,便也拿著漱口缸迎了出去,招呼過了,接著大漱大咳,拿了好一陣,才向站在一旁的曹雪芹問道:「去見過和親王了?」
「秘密是有的,不過跟我無關,我是方先生特為找了我去跑腿的。」
到京已將黃昏了,一到家卻只有翠寶在;曹震顧不得換衣服休息;先定神看一看她的臉色,方始點點頭坐下來,讓丫頭給他脫靴子。
「這是很淺的道理。」
聽這一說,杏香方始罷手。將曹震迎入屋內,熊熊爐火,滿室生春;坐定了喝著茶,錦兒便問:「你回去過了?」
第二天他起得很遲,一面漱洗,一面在琢磨這天該辦的事,第一件是到平郡王府去探病;第二件要去看看曹雪芹去見了和親王沒有?
噶禮生前所蓋的那所大宅,為子孫析賣,一共分作三份:前門到後門一剖兩半;另外一份是個花園,屋少花木多,人多了不夠住,人少了照料不過來,而且得專門用兩個花兒匠伺候花木,以致常常易主,大致都是在外做官發了財,買個現成花園住,自以為得計,住進去以後,才知道養個花園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家有園林之勝,少不得常有親友特地見訪,留客小飲,盤桓終日,每個月這筆應酬的開銷,算起來也不少。為此都是住不到兩三年,便想脫手。
「也不過瘦一點兒,能吃能喝能玩,孩子能這個樣,就不必擔心。」
「是。」曹雪芹連連點頭,「陳先生真是通人之論。」
「你沒有進去看他?」
在車上曹震一直閉眼假寐,快到家時,他忽然張眼問說:「承祖的身子怎麼樣?」
曹震站住腳沉吟了一會說:「大概不錯!這不是走江湖的路數,是有所為而來,掛個招子,不過是讓人找得到而已。」
此言一出,曹震與曹雪芹不約而同地,相互看了一眼;尤其是曹雪芹,更覺得一塵子的命理,深不可測。
不說「累」字還好,一說反倒使曹震感覺到了,頓時呵欠連連,以致於酒興食慾,兩皆不振,略飲數杯,要了半碗香梗米粥吃過,站起身來,立刻關照套車。
「不錯。」曹雪芹說:「跟我來。」
北堂東面有道角門,出門是一片假山,山上、山下都有路,山上曲折高低的一道雨廊,盡頭處一轉入平地,便可看到一座月洞門,進門三楹精舍,連著兩間平房打通了的敞廳,形如曲尺,院子裏鋪著青石板,四周擺滿了石條櫈,櫈上便是各色盆景與花卉,題名仍舊是「夢陶軒」,那便是曹雪芹與杏香雙棲之處。
這頭親事是錦兒奔走成功的。因此對石小姐的哀悼之情獨深,不免埋怨曹雪芹,說都是噶禮兒胡同的房子不吉利。又有熟悉掌故的人,說噶禮的故居,應該是凶宅;噶禮自革職回旗後,忤逆不孝,老母叩閽,說噶禮與他的胞弟色勒奇、兒子幹都,在食物中下毒,打算弒母;噶禮的妻子,又叫人去拆婆婆的房子,要攆她出去。聖祖交刑部審問,確為事實,刑部擬的罪是,噶禮凌遲處死;其妻絞立決;色勒奇、幹都斬立決。
既已謝客,不便再留,且亦無可再問;曹震便從荷包中,取出一兩的一個金錁子,拉住一塵子的手,一面將金錁納入他掌中,一面說道:「多承指點,我代舍親致謝。」
「丙為辛之君。辛命必受丙火主宰,尤其是這個八字,缺的就是官,丙火恰恰是『正官』;而況金無火煉,難成大器,所以本來缺火的辛命,一逢丙火,頓時改觀。但論吉凶,須看地支而定,譬如丙子,『正官』帶『食神』,丙寅『正官』『正財』,都是好的。」
「人怎麼樣?」
「敝姓曹。」曹震指著曹雪芹說:「這是舍弟。」
「沒有聽說。應該是見著了吧。」馬夫人說,「倒問一問芹官看。」
「對對子。」
「是——,」曹震問說:「是怎樣的不利?有病痛呢,還是有甚麼公事上的麻煩?」
一聽這話,曹震色變了,不自覺地說:「當初原以為是喜事;誰知道原來並非好事。」
「二伯。」曹承祖問道:「這個塢是唸平聲還是仄聲?」
一塵子不作聲,直到小康筆桿輕敲水牌時,他才開口:「這個八字今年四十一歲,似乎不是曹先生的。」
因此,他不問平郡王福彭苦在何處;只問:「既已化險為夷,運入坦途,為甚麼會苦呢?」
曹雪芹不即回答,轉臉對杏香說:「你把孩子帶出去,別在這兒攪和大人說話。」
等屋子裏只剩下兩個人了,曹雪芹才說:「四叔跟我說,有件事他差點忘了;和親王要找我,讓我明天先到他那兒,好帶我去見和親王。我剛要問是為甚麼找我?王爺在裏面叫四叔,就沒有能問。這件事,不透著有點兒怪嗎?和親王會有甚麼事找我?」
說著,便要派丫頭去找曹雪芹來;曹震急忙阻止,「不必,不必!」他說,「我自己去好了。」
曹震不解是何語,愕然地望著曹雪芹;看曹雪芹點點頭,他就不再問了。
「你聽清了?」人一多,監刑官的膽也壯了,定神想了一下說:「這是詐屍,還是怎麼著。」
「是,是。我明白。」
「我對上了。」曹承祖提高了聲音說:「秋深黃葉齋。」
「苦?」曹震又困惑了,「旁人看來似乎未必。」
「據說沒有理由,不過他會先跟你說明白。我想,萬一碰個釘子,第二次就不好再去了,所以特為來找你商量。」
接下來喜堂的布置一處,是為「冢婦之喪」開弔,賀客變成弔客,而無不大悅,因為這是一個難得的,而且是有趣的經驗。在「喝喜酒」時,有人說婚喪並舉,而又有這一段感人的故事,真是罕見的好詩題,不可不吟詠一番;題目是「乾隆九年二月初三日曹府即事」,曹雪芹自己也和了一首,中有一句「蓋棺猶是女兒身」,獲得「弔客」的激賞。
「喔,」曹震插嘴問說:「雪芹打通州回來了?」
「是因為帶『七殺』的緣故?」曹雪芹問說。
這一家子孫不孝,母亦不慈,當奏上時,噶禮之母請都察院代呈,依照從前有過的一個例案,將噶禮凌遲後,焚屍揚灰,聖祖因為噶禮畢竟當過大臣;他的高祖何和禮,是開國元勛,太祖曾以長女相配,因此批示:噶禮賜帛,其妻從死;自盡的方法由他自己挑,其餘如刑部所議。
「有個緣故,看了你的臉色,我才能放心,王府裏沒事。」
「是芹二爺來通知的——」
曹雪芹知道這句話的出典,《後漢書.鄭玄傳》,說他在漢獻帝建安五年庚辰的春天,夢見孔子告訴他說:「起、起!今年歲在辰,明年歲在巳。」他是深通讖緯之術的,自己合了一下,「知命當終」,家居不出。其時袁紹與曹操,隔黃河相距於陽武的官渡,要請鄭玄隨軍參贊,命他的兒子袁譚派人去促駕;鄭玄已經病在床上,只因使者逼迫不過,抱病上路,盛暑行到元城縣地方,終於不起。後來北齊劉書作《高才不遇傳》,論及此事說:「辰為龍,已為蛇,歲在龍蛇賢人嗟。」
「也還好。」錦兒奇怪地,「你何以會想到這句話來問?」
「是的,是的。」曹雪芹急忙答說:「我正是想多得點教益之意。」
「大夫說,肝陽又昇了。千叮萬囑,不能勞累,不能煩,要少見客。今天去探病的很多,都讓門上擋駕了。」
「沒有,我是到四叔那裏去了。四叔說,和親王到易州去了,後天才能回來;約我大後天一塊兒去見他。」
「你說王爺摔一跤吧?」翠寶說道:「大概沒事。不過二奶奶到王府給太福晉請安去了。」
「是,是!」曹震答說:「我已經知道這個規矩。」
監刑官這一嚇非同小可,渾身哆嗦,大喊一聲:「不得了啦!快來人吶!」
「除了八十歲的老娘,那裏還有甚麼家屬?」吏役安慰他說:「你老儘請放心,只當沒有詐屍這回事。」
曹震點點頭,「我聽說過。」他突然吃驚似地問:「你,你不是讓王達臣、馮大瑞引誘你入幫了吧?」
「可是,」曹震含蓄地說:「他的官不能不做,而且遲早會做。」
於是等吃了點心,曹震與曹雪芹驅車出地安門,過了太醫院便是馬尾巴斜街,車進南口不遠,曹雪芹吩咐停車。曹震下來一看,路西一座古剎,香火冷落,一塊破匾上題著「袈裟寺」三字,大殿前面院子裏,都是負暄的一群乞兒,心裏不由得懷疑,一塵子怎麼會在這兒設硯?
「這也不見得。乾隆元年丙辰,不是很好嗎?」曹震又問:「辰是龍,巳是蛇,龍年不利,怎麼蛇年又不利?賢人又是指誰呢?」
「我是剛才聽陳先生說,在你不合之命,不是『大吉大凶』,就是『離奇古怪』,舍親道個八字,不知道不合的是那一點?是離奇古怪嗎?」
「方先生聽完,哈哈大笑;他問我,打切口的穿得很體面,他的朋友很不成樣子,是不是?我說『是的』;他說:那就對了!方先生說,『詳子』是錢;『統』是借,『統詳子』就是借錢。那傢伙是『說小書』的,即所謂『柳冊』,他的話一句一句翻出來,就是:你說你吃盡當光,老婆又吐血,要問我借錢。大家看我身上穿得很光鮮,當我有錢。不瞞你說,我告急的地方是當舖。不過,我們既然是祖師爺面前一起磕頭的弟兄,錢雖沒有,當也要借給你。我們說小書的,最要緊的外表,長袍脫不下來,只好脫一條套袴給你,送到當舖當幾千文錢,趕緊回家;千萬別去打牌。」
小康想了一下,點點頭轉身入屋,候在門口說道:「曹先生,請你先看一看這張告白。」
「怎麼到這時候還不回來?」
「這算不了甚麼!你沒有看見當初老太太慣雪芹呢!來!」曹震看著曹承祖說:「拿著。」
錦兒打聽到這個消息,認為這兩個條件,簡直就是為曹雪芹所開的;自告奮勇,代為求親,曹雪芹的本意,願與杏香廝守一輩子,因為「沖喜」這件事是個「大帽子」,不能不同意。事情也很順利,錦兒挽人陪著到石家去求親,一說即成;馬夫人的病,居然也一天好似一天,有精神來為愛子操心婚事了,首先是在噶禮兒胡同買了房子——噶禮在康熙年間任兩江總督,以科場弊案與江蘇巡撫張伯行互控,鬧出一場極大的風波;聖祖迭派大員查辦,審實噶禮確有勾結主考出賣關節情事,因而革職,回京閒住;後來又因忤逆老母的罪名,為聖祖處死。他住的那條胡同,本來沒有甚麼名氣,只為他在那裏蓋了一所大宅,便喚做噶禮兒胡同;及至伏法,依照旗人的習慣,加上一個「小字眼」,稱為「噶禮兒胡同」。
及至曹家要買房子的消息一傳出去,「吃瓦片的」紛紛上門;提到噶禮的那個花園,曹雪芹一聽便中意,只看了一遍,便下了定洋。馬夫人倒無所謂,杏香、秋月、錦兒都不贊成,不過杏香不便說,秋月勸了一回,曹雪芹不聽,也就算了;只有錦兒勸之不已,後來是曹震說了一句:「他的錢是老太太留下來的;要娶親了,愛怎麼花怎麼花。你別狗拿耗子吧。」這才算定局。
「不!這裏頭有關係。」曹雪芹說:「譬如和親王問過方先生,他不肯說;現在來問我,我似乎也不能實說。可是不說呢?又辦不到,這不是讓我作難?」
這是凡曾涉歷江湖上的人,都曾聽說過的一個名詞;知道「馬頭桌子」是怎麼回事的亦很多。大致運河從直隸南下,由德州經山東,一到徐州入江蘇地界,茶店就多了。兩淮一帶通行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就是整天在茶店、澡堂兩處地方。「水包皮」猶有間斷之時,「皮包水」則終年到頭,朝朝如是,因為黎明起來,提著鳥籠出門,溜完鳥上茶館,拿寄放在那裏的臉盆手巾,舀現成熱水洗臉;然後喝茶吃點心,接下來會友談事——各行各業皆有一定的茶店作聚會之處,稱為「茶會」;尤其是跑腿賣嘴的行業,諸如說媒拉縴、包攬訟事、買賣田地之類,更是非到「茶會」找不到門路。
當時找了把利斧來,將四個榫頭劈斷,那吏役關照更夫與監刑官的聽差:「你們把棺蓋往後推開。」
於是從殿前西角門入內,再向北一轉有一座小小的院落,月洞門上打出一個白布招子,上寫「一塵子寓處」五字。
翠寶聞聲出現,驚問何事?曹震答說:「沒事。你趕快給我弄點吃的,越快越好。我跟雪芹要出去。」
蓋棺時棺蓋由後往前,也就是由屍首的足部往頭上推;開棺時自然由頭上往足部推,推到一半多,只見棺材中冒出半個身子,正是噶禮,他雙手掙扎著要去扯那賜帛時蒙住雙眼的白綢子,口中說道:「好傢伙,這下可見天日了。」
「你們是怎麼得的消息?」
「自然是詐屍。」那知情的油滑老吏,從容不迫地說:「咱們只有唱一齣《大劈棺》了,倒要看看死鬼怎麼作怪。」
曹震心想,除了過去的繡春,他這幾年並沒有念茲在茲,刻刻想要找的人,便搖搖頭說:「我猜不著,你自己說吧!」
曹雪芹想了一下說:「方先生是漕幫,你總知道吧?」
「餓了也吃不下。」曹震躊躇著,「晚上不作興探病,我看——,我看,我到噶禮兒胡同去一趟吧。」
丫頭這一喊,屋中有人迎了出來,是曹雪芹的兒子,今年十二歲,正式起了學名叫曹纘,字承祖;杏香管得他很嚴,所以見了曹震恭恭敬敬地請了安,口中叫一聲:「二伯。」
「為甚麼?」這回是曹雪芹問了。
那知曹震別有會心,很高興地說:「照這樣說,就決不要緊了。」
「方先生交付我辦的事,不外乎三種,兩種容易一種難。」曹雪芹說:「先說容易的,一是方先生要『拜碼頭』,拿一張名帖叫我去,一『報家門』搭上線,他自會去看方先生;另外一種是已經跟那裏搭上線了,有甚麼事要聯絡,也就不過是傳一句話的事,人人可辦,派我去不過是為了示信而已。」
原來曹震是因為曹承祖拿「秋深黃葉齋」來對他的那句「春滿桃花塢」,字面雖工,但語氣蕭颯,出諸少年之口,恐怕不是載福之器,因而引以為憂。
於是他惶恐而歉疚地答說:「不敢,不敢。陳先生如果覺得我太唐突,我向陳先生道歉。」
「在窗外望了一下。」
「好,好!」監刑官退後數步,神色緊張地看著棺材。
「難就難在這裏,得拚命死記。」曹雪芹又說:「最掃興的是,拚命死記住了,回來一說,完全沒用。」
「喔,賢昆仲有何見教?」
監刑官蹲身一看,棺材下方有個洞;正困惑不解時棺材中復又發聲,而且相當清晰。
於是曹雪芹說話了,石小姐之死,並非因為新居是凶宅之故。「借壽」向來以「一紀」計算,一紀便是十二年,石小姐的壽限不足四十,借出一紀,便到了大限。正見得神靈昭鑒,成全了她的孝心,與新居吉凶毫不相干。而且石小姐既已受聘,便是曹家的媳婦;她生前曾由錦兒接了來,私下看過她的「洞房」,魂兮歸來,倘非其地,豈不大失所望?
噶禮兒胡同也在西城,五年前馬夫人病危,錦兒主張「沖喜」,正好內務府廣儲司的石主事,家有個老小姐,比曹雪芹小兩歲,這年二十七,石小姐知書識字,相貌也很過得去,只是自視太高,以致婚事蹉跎了下來;及至青春虛度,已到花信年華,這才有些著急,原來是非玉堂金馬的少年翰林不嫁的,此時不得不降格以求,但仍舊堅持兩個條件:第一,不作填房;第二,須有文名,當然門要當戶要對,自不在話下。
「那樣,」曹震趕緊追問:「不就是正格嗎?」
夢陶軒通北堂,亦可經由山下;那是一個山洞,因為前後洞口,種得有桃花,曹雪芹便題名為「桃花塢」。本來可以住人,只為有一回地震,假山上出現了一條裂痕,雨水浸潤,經常潮濕,那條裂痕幾次拿油灰填塞,而潮濕依舊,只好將兩頭木門拆除,作為一條通路。曹震便是經這一條捷徑而來的。
聽得這話,曹雪芹不待小康動手,便一手一櫈,提了兩張骨牌櫈擺在藤椅對面,主客都坐定了下來。
「謝謝。我老實了。」一塵子又說:「還有件事想拜託,我的行止,不必為人道。」
一塵子笑笑不作聲。曹雪芹知道,這是曹震的話太淺,並未搔著癢處,苦樂由心,旁人是無法看得出來的,顏回居陋巷,簞食瓢飲,不改其樂;而富有四海,威靈赫赫,像先帝那樣,竟有不能閉眼的時候,一閉眼就會夢見「二阿哥」允礽來索命,這苦楚,又豈是天下百姓所能想像得到的。
「甚麼道理呢?」曹震插嘴問說。
曹震沒有聽懂,追問一句:「確是不利?」
「曹先生。請你把年、月、日、時、報一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