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斷4:延陵劍》目錄

二十一

二十一

於是棠官一鬆手,只見血污淋漓,看著可怕;這時連馬夫人亦已擱箸,只一迭連聲地說:「趕快找金創藥!」
「我看,」秋月接口,「時候差不多了;該散了。」
「自然是各霸一方。」
「就是在鏢局子裏當趟子手的王老二嗎?」秋月問說。
「還得謝謝你小哥!」季姨娘指點著說。
「怎麼啦?」季姨娘問。
「繡春不知道怎麼樣了?」他說,「老太太去世的時候,她還特為趕了來唸經;這一回除靈也該通知她一聲。」
「你總算是識貨的。」震二奶奶不經意地說,「我的首飾其實並不多,不過不置便罷;要置一定是好的。」
「知道是甚麼罪?這個罪又怎麼認法?」
原來這些都是曹震跟內帳房銀錢過付的憑證。錦兒一一撿齊,在護書中夾好;又去找了「玉樹神油」來,一面替曹震療傷;一面問道:「你找這些帳幹甚麼?」
「喔,」曹震苦笑:「總算皇恩浩蕩,還讓我們過一個年。」
一陣陣心酸,一陣陣流淚;到得第二天冬雪來喚他起床時,將她嚇一大跳。
但她身上的皮襖與錦兒的裙子,卻又是一套;墨綠繡百蝶的緞襖與紗裙,錯開來一穿,顯得十分別致。
沒有人答話,顯然的,興致是掃定了;震二奶奶到底忍不住了,將芹官拉了一把,「回頭你到我那裏去。」她輕聲說道,「我有一把刀送你。」
「聽說要等查抄以後。」
「說得是!」芹官吃了一大口,略一咀嚼,便即下喉;想讚一聲「好!」雙唇卻黏黏地,有些張不得口的模樣。
這意思就很明白了,震二奶奶是打算彌補前愆,讓繡春跟曹震重圓舊夢。大家的感覺是,她的想法對不對,做不做得到,都頗成疑問。不過錦兒與秋月只是在心裏琢磨;芹官卻直截了當地說了出來。
「芹官的話不錯,年紀輕輕的,過那種日子,怎麼能沒有煩惱?你倒探探她的口氣看。」
那知不但一夜無夢,而且幾乎通宵不曾入睡。一則是芹官略有擇席的毛病;再則處處觸及對祖母的回憶,從他有知識時記得第一次睡在祖母裏床的情形,到彌留時一雙失神的眼睛,還是看在他臉上的印象,無不歷歷在目。
甚麼有趣,想想沒有;錦兒搜索了好一會,突然想到一件事;不由得脫口說道:「你們知道這回護送太太進京的是誰?是————。」
看她神色鄭重,芹官便放下酒杯問道:「是那一樣?」
「怕甚麼?」
「冬雪還罷了。」震二奶奶接口道:「給了夏雲,不送季姨娘,不又惹口舌?」
誰都沒有想到,震二奶奶真的會動了勸繡春還俗的念頭。可是還了俗又如何呢?
秋月也很機警,隨即提高了聲音答道:「本家太太跟兩位姨娘的見面禮,早都預備好了。」
接著,震二奶奶便殷殷勤勤地,一面照料芹官的飲食;一面絮絮不斷地講了許多待人接物的道理。秋月和錦兒都只有靜聽的分,一句話都插不進去。
「我找不到毛筆,只好使你的眉筆!」芹官還振振有詞地說。
「如今升了鏢客了,是振遠鏢局當家的二鏢頭。」錦兒又說:「還起了個極響亮的名字,叫做王達臣。」
隨後迎了出來的秋月,也聽見了他的話;心情與冬雪相同,頗不歡迎這位不速之客,卻不忍拂他的意,也就只好強打精神來周旋了。
「我得到一個極機密的信息,令叔出事了。」
「咱們跟李家的情形不同。」震二奶奶打斷他的話說:「李家是皇上跟他過不去,誰也不敢馬虎;咱們——」她沉吟了一下又說:「人家多少看著王爺的面子;只要認了罪,對上頭有了交代,事後就算過去了。」
這時恰好秋月走了來,把他們話都聽了進去;當下說道:「別一早就說傻話了!和尚快來了;有得大家忙的,別耽誤工夫了。」
「開甚麼清單?知道有這回事就是了。」
「你如果想我,你會不會哭?」
曹震完全懂了,抱著拳感激地說:「多蒙指點,承情不盡。」
「我查了查書,前明最後的『大司馬』是河南新城人張縉彥。」芹官說道:「他先投降李闖;再投降本朝。出任浙江左布政是順治十一年——」
「那就擺桌吧!」
「請你收起來吧!」芹官使勁搖頭,「你看,將來都讓我弄壞了,辜負你的一片盛情。」
震二奶奶搖搖頭說:「將來還不知怎麼樣呢?如果仍舊是我當家,一定剋著大家過日子,好重新把這個家興了起來。你想,到那時候,我能把這些東西戴出來嗎?」
此言未畢,夏雲便已大驚失色;趕緊扯季姨娘的衣服,已自不及。出語不祥,連棠官都感覺到了;嘟起嘴埋怨:「娘是怎麼了?說話都不想一想。」
密談的地方是曹老太太在日所設的一個小佛堂;向為家人足跡所不到。曹震還要招呼丫頭點燈,李果搖搖手表示不必,指一指熒熒青燄的長明燈說:「立談數語就可以了。」
這是無須爭辯的事;秋月不再作聲,將首飾一樣一樣包好,先交震二奶奶收藏妥當,方始相偕到了堂屋裏,只見芹官與錦兒都站在那裏等著。
再下來便輪到芹官見禮,他走到西面,向錦兒作揖說道:「我可不管甚麼名分不名分;仍舊管你叫錦兒姊姊。」
「你猜是一個『名』字不是?」震二奶奶既興奮又感慨,「秋月,真不枉我多年拿你當妹妹看待;只有你曉得我的心事。我索性都能認命,只有這一片爭強好勝的心,看不開。這一回讓我們二爺把我弄得這麼灰頭土臉,我一想起來,一顆心就揪緊了。不過,我總有法子把面子掙回來。你看著好了!」
「你聽聽,」正在為錦兒修飾眉毛的震二奶奶說道:「沾你的光,我也成了大美人兒了。」
但到底是紅裙綠襖好,還是綠裙紅襖好,卻無定論,有的說暗花的紅襖,配上墨綠百蝶裙,顯得格外俏皮;有的說要墨綠襖才壓得住紅裙。正當爭論得熱鬧時,馬夫人來了。
「那有這話!你也太小看京城了。」震二奶奶說:「『天子腳下』甚麼沒有?」
「你們來看看,這是我將來送芹官媳婦的見面禮。」震二奶奶靈機一動,「來,秋月,你替我收著!」
「那好!我來兩個。」
「對了!」震二奶奶提高了聲音,看著吳嬤嬤說:「以後都改口叫芹二爺吧!」
「那你就多吃一點兒。我煨得不少;你儘管放開量來。」
「你想看看她。」震二奶奶看著芹官問,「如果你想看她,我明天一早派人去接她。」
「那倒好!」芹官笑道:「『王公大臣』護送,太太成了太后了。」
她不說,芹官也知道;雙唇一沾了酒,便不致於黏合。當下喝了口酒說:「一到了京裏,這麼醇的花雕;這麼香的火腿,只怕不容易到口!」
聽她說得有理,秋月便不再勸;只是將她原來就要交代的話說了出來:「老太太給芹官的東西,從上次看過一遍以後,一直在我那裏。這一回我得請太太點明了,帶到京裏;這八樣首飾,我亦是交給太太。回頭我去寫兩份清單,一份跟東西在一起;一份送過來。」
點戲是首席的特權,但亦照例有一番遜謝;所以當李果請大家公議時,主人及陪客,依舊很客氣地請他作主。
「一定請你們喝。」震二奶奶也覺得對錦兒應有所補報,所以很慷慨,也很誠懇地說:「秋月,這件事請你辦。咱們不請外客,自己關起門來,上上下下,熱鬧一天。」
「大家都乾一杯。」有人提議:「作為公賀。」
就這樣寒暄著,踏進堂屋;仰面看著「萱榮堂」那方匾額,面現淒然之色。
「桌子早擺好了!」一個小丫頭在門簾外接嘴。
「是自以為是之故。」李果答說:「一回是赴壽筵,忝居首座;送上戲摺子來,心裏在想,要點齣新戲,為大家一醒耳目。有齣戲叫『壽星明』,口采極好,就點了它。那知情節雖是行善得報,而一開場就是妻離子散,接下來諸般苦難,極人世未有之慘,以致一路啼哭到底;直到收場南極老人下凡搭救,一家團圓,我才算鬆了口氣,然而汗流浹背,把一件夾袍子都滲透了。這一回經驗,至今心有餘悸。」李果又說:「不知在座諸公,曾經遭遇過這樣的窘境沒有?」
震二奶奶是早就察覺到了,自己不但話多,而且儘說的是些枯燥乏味的大道理;只為了恨不得將心裏的話傾囊倒篋,都說了給芹官,而且看芹官也是虛心受教的模樣,所以儘管說了下去。說得舌敝唇焦,自己也失笑了。
「你這話就錯了,能管包衣的人多著呢!雖說內務府的人,跟別處的官兒打不上交道;可光就是伺候那班王公,就夠你瞧的了。凡事『謙受益,滿招損』。你願意不願意聽姊姊這句話?」
「當然。」
「太太後天動身,我不是親自安排,怎麼放得下心?」曹震答說:「今兒是在鏢局子裏寫紙,一定留我喝酒;太太這一路去,全靠人家照應,我不能不敷衍敷衍。」
聽得這一說,便推熟諳戲曲的一個幕友主持,點了阮大鋮的「春燈謎」。然後請教首席,是如何鬧了笑話。
這一說芹官明白了。原來曹寅、曹顒父子,相繼病歿;先帝作主,以曹頫嗣繼曹寅為子,承襲江寧織迼,以養兩代寡婦,曹老太太感激涕零,親自進京,叩謝天恩,行至中途,為李煦攔了回去;那時馬夫人已有七個月身孕,所懷的就是芹官。
錦兒說得口滑,差點將反正要抄家了,一切籍沒,食料亦不會例外,與其便宜了那些胥吏,不如自己享用的意思漏了出來。幸虧芹官不曾注意,但仍遭了震二奶奶狠狠的一個白眼。
等他們回到席面上,秋月也就悄悄走了——佛堂後窗外是條夾弄,一頭通到她臥室之後;由於這條秘徑,她才能在這裏「聽壁腳」。
「不相干,快去擦擦臉;一會就見禮了。」
這句話大大地傷了芹官的自尊心;抗聲說道:「一個人連穿衣服都不會,那不成了廢物了嗎?」
「既然,」李果問說:「已有所聞,總有點預備吧?」
「昏大膽子!」馬夫人是其詞若憾地說:「將來到了京裏,也是這麼輕狂,惹人笑咱們曹家沒家教。」
「嗯!」錦兒漫然應聲。
接著便在他膀子捏了一把,入手輕軟,便知他穿的是一件絲棉袍。掀開他芝蔴布的罩袍,只見是件藍灰寧綢的薄絲棉袍;下著玄色軟緞紮腿夾袴;白綾襪子;一雙烏絨粉底單樑薄棉鞋,數九寒天,卻只是初冬的打扮。
「太太聽!」正在為馬夫人斟酒的秋月說:「都在誇芹官,喔,芹二爺。」
話猶未完,錦兒「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本來她在這一刻,儼然是新娘子的模樣,要面無表情,一切隨人擺佈,才合規矩。不道「新娘子」居然笑出聲來,這可是件有趣的新聞,因而,越發惹得哄堂大笑。
這是將一片愛心都付與芹官和他的未來尚不知妍媸的妻子了!芹官不覺一陣心酸,眼眶發熱,急忙扭轉頭去,不願讓人發現他在掉淚。
還是夏雲有辦法,抓了一把香灰,按在棠官傷處,從手絹上撕下一條布,拿他的拇指包紮了起來。
說「總有法子把面子掙回來」,原可看作她自己找場面的一句話;但有了後面一句「你看著好了!」便是相當認真的語氣;秋月就不能不重視了。
「這就是芹世兄?」李果看著曹震說:「長得這麼高了!」
秋月也怕芹官亂翻她的抽斗;因為閒弄筆墨,有些不願為人所見的幽思怨語。當下便說:「這樣吧!你睡老太太的大床吧!」
曹震一楞;不由得就問了出來:「這是怎麼說?」
「坐下來,慢慢兒看。」
提到這段往事,秋月撫今追昔,不勝滄桑之感;芹官卻不明瞭她曾經主人家兩度破家的命運,心境沉重,看她黯然不歡,便逗著她說:「那時你也不過像碧桃那麼大吧?」
一聽這話,芹官真有匪夷所思之感;愣了好一會靦靦腆腆地說:「我的媳婦兒都還不知道在那兒呢!這不太早了一點兒嗎?」
這句話才說中了震二奶奶的本心;她就是要讓人有這樣的感覺。
芹官談到此處,清唱上場,打斷了他的話頭。震二奶奶沒有能聽到賓客對芹官的誇讚,微感怏怏;不她仍舊是得意的,「那麼多喝飽了墨水兒的在那裏,就聽他一個人高談闊論,」她說:「光這一點,就了不起了。」
李果也是趁大家都凝神在聽戲,託辭有些頭痛,要找個清靜的地方稍為息一下;同時用一個眼色示意,曹震便裝作待客尊敬,要親自引導安排,就這樣雙雙從筵前遁了出來。
芹官發覺失言,靦然笑道:「你拿來削水果皮,不也用得著嗎?」
秋月瞭解她的心境,掩飾地替她解釋,「喜極而泣,也是有的。」她又提議:「明天晚上還得來擾震二奶奶一頓。」
「幹嘛?」芹官問說;但還是站了起來。
「天分還不錯。有機會得請客山先生教導、教導他。」
接下來便曹震夫婦受禮;等吳嬤嬤鳴贊時,震二奶奶搖著手說:「不必,不必!給太太磕了頭,定了名分就行了。」
順治十一年,張縉彥到任;同僚借西湖上一座有名的園林為他接風,開筵演劇,請他點戲;有一齣新排的「費宮人刺虎」,張縉彥欣然下筆,點了這齣戲。
這一說,連馬夫人都笑了。
錦兒當然也不便先走,沒事找事地挪一挪花瓶;抹一抹桌子,震二奶奶便又催了。
「你們請吧!」秋月向錦兒說道:「我得幫震二奶奶把東西收了起來。」
「杭州的上諭,總知道了?」
錦兒會意,她是有話跟震二奶奶說;便陪著芹官先走,順手將房門也帶上了。
震二奶奶不作聲;若有所思地好一會,點點頭,「好!我留著自己用。」接著便指點那些首飾:「這個是我送弟妹的;你替我收著。」
「我也是。」曹震答說。
這時堂屋紅燭高燒,檀烟氤氳,正中設一張交椅;等馬夫人一出來震二奶奶隨即上前攙扶,在交椅上坐定,鼓吹益急,一屋子的人都凝視著右側的屏門,要看錦兒這天的模樣,跟平時有何不同?
聽得這一說,棠官立即收淚;輕輕掙脫出來,不安地說:「二嫂子,把你的衣服弄髒了沒有?」
「沒有。」座客異口同聲地回答。
正在忙著,曹震回來了;錦兒便說:「今兒替太太餞行,特為烤的全羊。你怎麼不回來?」
「又來混說了!」季姨娘喝道:「黑水洋的水還黑的呢!」
事情就這麼定局了,重新排席;中間用幾道東洋紙屏風隔開,東面官客,西面堂客。
這三天上上下下都忙,忙著料理馬夫人啟程進京;還忙著過年,只少數幾個人,內心悽悽惶惶,但三天的佛事,日夜鐃鈸齊鳴、梵音高唱,倒遮掩了「樹倒猢猻散」的感覺。
「不忙,不忙!」芹官肚子裏一陣響,便即問說:「可有甚麼吃的?」
震二奶奶拿上手的,就是那個木盒;推開盒蓋,金光閃閃是一把金柄金鞘的解手刀。
「不!」芹官搖搖頭,「我只是這麼說而已。」
「我知道。」芹官答說:「反正盡我的本分;此外我愛幹甚麼,幹甚麼,只要不犯法,誰也管不著我。」
「輕一點兒!」芹官警告:「回頭又挨罵。」
「不等等夏雲跟冬雪?」
冬雪本想答一句:「我們可是要睡了。」但話到口邊,還是縮了回去。
到得第四天為曹老太太除靈,木主請入家祠;輓聯之類,一起焚化。接著馬夫人召集全家下人,宣布曹老太太的「遺命」,當時便有人哭出聲來。
聽這一說,連秋月也抬眼凝視了,震二奶奶卻彷彿無視於他們在期待她作進一步解釋的神情;只管自己在思索。顯然的,她是情不自禁地在追憶往日,但卻看不出她是悲是喜,只見她的臉色,是越來越嚴肅了。
「總也有不如江南的,」秋月幫著芹官說話:「譬如春天的鰣魚:秋天的螃蟹。」
「有齋僧的素包子,大廚房送了兩盤來;你吃不吃?」
不說還好,一說讓棠官忍不住了。原來他常聽季姨娘說震二奶奶偏心;對棠官從無半點關懷之心。如今才知道不是這麼一回事!本就委屈得要哭,再加上一種出自心底的感激,不覺涕零,豆大的眼淚一半掉了在震二奶奶的衣襟上。
「怎麼啦?你!」
「是!」
「你也是!」夏雲又數落棠官,「好好一件事,都讓你毛手毛腳搞壞了!」
「可惜,春夏秋冬,就缺春雨。」
「小哥這話不通,」棠官擠出來拍著手笑:「那有墨綠色的江水?」
原來震二奶奶早就打算好了的,要單獨為芹官餞行,而實在是話別;菜是早就預備好了的,卻苦於找不到時間。如今錦兒聽得震二奶奶的話,知道把酒敘別,就在今宵,所以悄然離座,先回去準備。
「沒事。」芹官歉意地答說,「只是睡不著;來看看你們。」
「也好!」
秋月亦頗感動;她自以為對芹官也是夠好的了,但比起震二奶奶來,還是差著一截。心想,除了故世的曹老太太以外,這個世界上真是想把一顆心掏給芹官的,只怕只有她一個;連馬夫人都算不上。
「你們倆在佛堂說話,我讓秋月打聽去了。」震二奶奶微撇著嘴,夷然不屑地說:「沒有甚麼大不了的。」
「震二奶奶,」私月低聲說道:「你這樣子待芹官,讓他心裏不安;依我說,你留幾樣自己戴。」
「那是以後的事。我剛才說過,這一回是咱們自己關起門來熱鬧一天;後天只跟衙門裏的幾位老爺送一桌酒菜過去,此外甚麼外客都不驚動。」
不道頭一場就是「闖王進京」;小鑼打上一個鼻子上抹白粉的丑兒,紅袍烏紗;玉帶圍腰,看來官位不小。唸罷「定場詩」,自己報名;一開口就是:「下官張縉彥;官拜兵部尚書——。」
「震二爺也有一班場面上的朋友,聽說他納寵之喜,也許會討喜酒喝。」
聽震二奶奶的語氣,並不忌諱談繡春,芹官便忍不住要問了。
季姨娘臉上未免掛不住,正待發作;震二奶奶見機,先就沉下臉來責備棠官,「不許你沒樣子!」接著卻又將棠官一摟,「來,跟著我坐。回頭多吃羊肉少開口。」
「你別這時候回答得爽快!」秋月提醒他說:「這不是一句話的事;是真得往心裏去琢磨才行。」
「不,不!我怎麼能用這麼貴重的刀?」
原來這天是替馬夫人餞行;特為找了清真館子的廚師來,在院子裏支起鐵架,烤了一口全羊,香味遠播,將季姨娘和鄒姨娘都早早地吸引到了。等震二奶奶跟秋月到達,已是一堂屋的人,席面也早就舖設好了。
聽得這一說,芹官與秋月不約而同地笑著喊一聲:「錦姨娘!」
「那恐怕不見得!青燈黃卷了一生,那種日子也不是容易打發的。」
「熟人靠得住些。」震二奶奶平靜地說,「王老二總算不錯,看他妹妹分上,年下肯吃這一趟辛苦。」
「令叔的差使也撤了。」李果又說:「還有查抄的上諭。」
「這樣子上路,怕不凍僵了你!尤其不能穿絲棉袍,一遇了雨,又溼又重,非受病不可。」秋月又說:「你站起來我看看?」
「震二爺跟蘇州來的李老爺,不在席上。」
這一下,恰如晴空暴雷;震得滿堂賓客,面如死灰。張縉彥居然還沉得住氣,直到向李闖遞降表稱臣,他才說了句:「何致於如此!」
這三天上上下下都忙。芹官是忙著磕頭;和尚一天在靈前唸幾遍經,就得磕幾遍頭。到晚來放瑜珈燄口,照例附帶超度昭穆宗親,磕頭的地方多了兩處。芹官一夜未睡,格外疲倦;秋月便將棠官找來,幫著磕頭。到二更時分,燄口收場,芹官已倦得眼睛都睜不開了。
曹震頗為躊躇。他原來的打算是,等萱榮堂開了席,敬過一遍酒,到外面去陪幕賓西席;如今一會李果,接下來留著喝酒,就無法分身回來,禮節上似乎說不過去;又怕冷落了錦兒,亦覺於心有愧。
因此,不獨錦兒,連震二奶奶都成了大家讚嘆戲謔的對象。人人都說這穿法有趣;芹官更為激賞,下了八個字的考語:「各盡其妙,兩全其美。」
原來他的興趣還是在不動口而動手上面,看著芹官橫置在面前的那把解手刀,嚮往之情。溢於詞色,連馬夫人都覺察到了。
「願意聽。」芹官毫不遲疑地應承。
芹官點點頭,剛低頭挾起筷子,忽又說道:「既然煨得多,何不給夏雲、冬雪送一碗去。」
這時廚子等已將片好的羊肉,以及在烤肉時、油脂滴落、和著葡萄乾、瓜仁之類的乾果,拌得顆粒分明的米飯,一大盤、一大盤地送了上來。偶嚐異味,個個專心傾注;唯獨棠官是例外。
剛過了一巡酒,有個中年漢子戴一頂大帽子,到筵前請了個安,手捧戲摺子說到:「請點戲!」
「最好能留兩天。」秋月說道:「儘明天一天預備;後天辦喜事;大後天歇一天,送太太動身。」
「是!」吳嬤嬤答應著;卻看了芹官一眼。
「『包衣』當到像咱們曹家這樣子,大概也再沒有能越得過去的了。不過,那也是老太爺手裏的事!老太太在的時候,咱們哄著她,彷彿萬年不敗的根基,跟老太爺在世,差不了多少。其實呢,哄了老太太,也哄了自己。到得今天,如果夢還不醒,只怕後頭吃苦的日子長著呢!」
「那,」芹官問道:「到時候你不會自己給她?」
冬雪心中一動。春夏秋冬四人中,只有她把芹官看得不怎麼重;此刻的想法不同了;心裏一軟幾乎改變初衷,願意頂春雨的缺了。
扶到拜墊前站定,吳嬤嬤贊禮;馬夫人受了錦兒的大禮,從左腕上捋下一隻玉鐲,滿面含笑地說:「沒有甚麼見面禮給你;不過這支鐲子,還是我家老太太給我的,如今給了你,好讓大家知道,我是怎麼看你?來,我替你戴上。」
「自然問她,願意不願意回來?反正她是帶髮修行;事情並不麻煩。」
接著一巴掌拍在棠官頭上,下手極重;打得他暈頭轉向,拉長了臉,快掉眼淚了。
震二奶奶默然不語,自己端杯抿了兩口酒;忽然說道:「只要她願意還俗,事情也好辦。」
「你別跟我嚷嚷,總要我自己見了才相信——。」
「我看看,」震二奶奶急忙起身走了過來,「我看看,傷得重不重?」
「姨娘你也真是!」震二奶奶趕緊一把拉過棠官,摟在懷裏,一面替他揉腦袋,一面埋怨,「說說笑笑怕甚麼?又何犯著使勁打他。」
「李客山來了!」曹震向馬夫人說。
於是一座都偏耳靜聽,卻是芹官在談陳其年另一首詞中所寫的一個笑話。
「他怎麼來了呢?」馬夫人心中一動,「一定有事!」
「你趕快把手伸回去吧!」震二奶奶接口說道:「他不願意改口,仍舊叫錦兒姊姊,就是安心要賴這份見面禮!這你還不明白。」
那自然是談事去了,「你去看看,」震二奶奶用極低的聲音說:「看他們談些甚麼?」
「我當然看得破;我這半輩子,見過的勢利,比誰都多。」震二奶奶又說:「只有一件事我看不破。秋月,你倒猜一猜,那是甚麼?」
「你自己會不會穿呢?」
「你別扯上我。」錦兒看他眼風掃處,不等他的手指過來,就搶著開口。
不過,她不是等閒能讓人難倒的人,「你的話不錯,所以我只是讓你替我收著。」她緊接著又說:「聽我這話,你一定會問,你自己不會收起來?跟你老實說,自從出了家賊,我真有點不放心。倒不如讓你替我收藏的好。」
「可小心了!」芹官接著震二奶奶的話提出警告:「剛才我差點把這支簪子弄成兩截。」
芹官自是奉命惟謹。這時烤羊肉已經熟了;廚子戴一頂紅纓帽,端著大紅托盤上來獻肉,震二奶奶已代為備好一個賞封在那裏,叫丫頭轉手遞了過去,隨即吩咐:「片好了上桌。」
「那,」震二奶奶想想也不錯,「你就留著玩兒好了。」
「碰上刀子了!」棠官答說,用左手捏住右手的拇指;血從他指縫中滲了出來。
好一會,門簾一掀,是吳嬤嬤抱著紅氈條來舖設拜墊;第二次簾掀動,卻是芹官,在門旁一站,高高舉簾,簾內裙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