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斷4:延陵劍》目錄

十三

十三

等棠官走了,季姨娘問道:「小丫頭說你到舅舅家去了;怎麼一回來又說有要緊話,倒是甚麼事啊?」
想來想去、無法接納夏雲的要求;這便惹得曹府上的這個俏丫頭大發嬌嗔了。
惹出來的豈止是非?夏雲心想,曹家的家規極嚴,季姨娘如果真的跟賽觀音說過這種話,讓震二奶奶知道了,在「四老爺」面前告上一狀;那怕棠官都這麼大了,仍舊會毫不容情地攆出門去。那一來如何得了?
「夏雲姑娘,夏雲姑娘,你別生氣!」賽觀音急忙低聲下氣地說:「我那裏會不知道你跟季姨娘是在照應我。實在,實在——咳,一言難盡!你是姑娘家,有些話我不便跟你說;說了,你也未必懂。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我錯,無垢錯,季姨娘總不錯,我對不起季姨娘,一定得想法子,不能讓震二奶奶誤會季姨娘。夏雲姑娘,這是我心裏的話。」
「你知道不知道那地方?」
「果真如此,謝天謝地,就此斷了吧!」
「二爺又何嘗不怕二奶奶?」興兒答說,「誰都怕。」
「你別管!只把他找來就是。」
「這話當然不錯;而且是你的事,應該跟你商量。不過,這件事關乎——,」賽觀音遲疑了一下,改口問道:「如果我把他們相會的地方打聽到了,你打算怎麼辦?」
曹震連連點頭,「你顧慮得不錯,我也不願出人命;當然,若有那樣的事,我自然不能再要她了!她娘家有勢力,我倒也不怕;只是出了人命,那就又是一種說法了。」他停了一下又說:「這樣,你歸你去打聽;打聽到了看情形再定辦法,反正這件事怎麼辦,我一定跟你商量,絕不會冒失。」
到得起更時分,興兒施施然而來;賽觀音已燉好一個一品鍋在等著了。興兒聞見香味,嚥了兩口唾沫問道:「五嬸兒,無功不受祿;你先說,要我幹甚麼?說明白了,我吃得才安心。」
「張五嫂,你是怎麼回事?老實說,這件事如果不是我從中極力調停,只怕連你家張五哥都會落個灰頭土臉。季姨娘做事顧前不顧後;你家也是織造衙門的機戶,莫非沒有聽說過?再說,這件事季姨娘半點錯處都沒有,話到那裏都說得響;如今寧願委屈,也是顧念著你。你如果連這點起碼要做的事都不肯做;那可是沒有法兒了,只有原原本本告訴震二奶奶,聽憑她怎麼料理,反正季姨娘總是有了交代了。」
賽觀音鬆了口氣。她自覺她的行逕是所謂「放野火」,當然是件很「過癮」的事;就怕野火燒得不可收拾,甚至自己都會被捲入烈燄。現在看曹震的神情,野火不致漫無邊際地燒了開去,至少不至於燒到季姨娘和她身上,就可以放心了。
「妙!真是天從人願。」賽觀音心裏在說:「只別下得太久。」
「別說一句,半句都沒有。張五嫂跟震二奶奶有心病,我何苦去提人家不願意提的人。」季姨娘緊接著問:「這話怎麼來的呢?非得問問明白;真是真,假是假,我如果說過,我絕不賴;沒有說,硬賴上我——」
「聽說隆官有一處地方;專為他跟二奶奶見面預備的。」
「我也不過說說而已!」季姨娘急忙陪著笑說,「我不能那樣不識輕重。」
時當盛夏,二更天納涼的人還很多,不甚方便;但也顧不得那許多了;賽觀音便問:「你呢?」
「你別急、你別急!我知道。」賽觀音撫慰地拍拍他的肩,「不過,我如果託你一件事,你能辦得到的,肯不肯幫我的忙?」
「無垢總知道吧?」
「那,」曹震想想也不錯,便即問道:「那你說該怎麼辦?」
「你說,是那兩個辦法?」
「那就對了。」
「我想了半夜,就怕事情還沒有水落石出,話則已經傳到震二奶奶耳朵裏了,那時候再來辯白,就晚了一步。倘或如此,要拉你出來作個見證;讓震二奶奶知道,季姨娘不但沒有說過這話,而且已經在悄悄兒查這件事了。」
「好傢伙!」曹震搖搖頭,「顏色像十四五歲的小妞;那份辣勁兒,如狼似虎,跟你在床上一樣。」
「說起來似乎不能教人相信。等我說明白了,你就知道了:第一、老實人辦不了這件事;第二、能幹的也許暗中讓她收服了,或者正好去告密換賞,我這裏一說,她那裏就知道了;第三、這種事到底是家醜,遇到嘴不緊的,一傳出去,我的面子都繃不住了,還做人不做?」
「好!你的腳步站得很穩;萬一有這樣的情形,我幫你們說說話。」
見此光景,秋月放心了;另端張藤椅坐了下來。夏雲便從無垢來訪季姨娘說起;一直談到她此刻的來意。
「光是說一句話的事,好辦。興兒家不是跟你也熟;你告訴她家裏,興兒一回家就知道了。」
莫非他要捉妻子的姦?賽觀音這樣在想;口中答說:「看樣子不會再在甘露庵了。」
微有酒意的曹震,久已沒有這樣興奮的心情了,不僅因為工於泥夜的賽觀音,是他眾多舊歡中,絕少常常縈懷的一個;而且也因為她有不知道甚麼「極要緊的話」,為他帶來了一份渴望揭開謎底的期待之故。
「不行!」賽觀音搖搖頭,「我跟無垢鬧翻了。」
曹震想了一下說:「不要緊!我自己跟季姨娘說,沒有她的事,叫她放心好了。」
「嘚、嘚!你先別嚷嚷行不行?」夏雲說道:「據無垢說,是張五嫂告訴她的。既然姨娘沒有說過,那就是張五嫂瞎說八道。咱們得想個法子把自己洗刷出來。」
第二天不到中午就有了回話,他說曹震這天晚上有個應酬,酒不能不喝,但絕不會喝醉。等應酬完了,就來赴約;大概是二更時分。
「本就只要你暗中出力,越暗越好。」賽觀音說,「以後我會常去看你媽;有話在你家談。」
「你來,」秋月將她拉到一邊說道:「我只跟何大叔說,請他帶你去找張五福的老婆;可沒有跟他說是甚麼事。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哼,」夏雲冷笑,「姨娘,我不是說你,你真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那一來,不錯,你倒是洗刷出來了;不過等於弄個尿盆子扣在震二奶奶頭上,她不恨死你才怪!」
這場雨下了半個時辰,便即止住;納涼的人正好趁暑氣全收,補足連日炎暑、夜不安枕所缺乏的睡眠,所以巷子裏空宕宕地,惟有明月照著積水,恰是來赴幽期密約的好辰光。
「不會!怎麼個情形,我明天下午來給你回答。」
「那好!」賽觀音說,「我來替你出個主意;不過話要先說明,我出的主意,你願意就照辦,不願意也隨你;只別問我為甚麼要這麼辦?」
「我剛才說過,只要幫得上忙一定幫。」賽觀音凝神盤算了一會問道:「這件事,能不能讓興兒知道?」
「打酒去了。」賽觀音端了一碗綠豆湯來,「話多得很,得跟你慢慢兒細談;先涼快涼快。」說著,便坐在他身邊,為的是「一人搧風二人涼」。
「跟誰說了?請師太告訴我,我好悄悄兒勸季姨娘。」
賽觀音不便道出實情,已經這樣子追蹤過了;想一想答說:「如果真的還是在甘露庵相會,事情倒好辦了。她要到甘露庵去燒香,總是預先定了日子的;到了那天,你找興兒去找隆官,把隆官找到了,不就水落石出了嗎?」
「這話說得是!我今天就辦。」賽觀音又加了一句:「反正,一定對得起季姨娘就是了。」話已說到頭了,再言無益;夏雲只說一句:「我跟季姨娘等著聽好消息。」隨即告辭;自己到巷口茶館找著何謹,一起回家。
賽觀音不作聲;原來無垢跟她的「交情」發生變化了!甘露庵中有人到住持圓明那裏去搬嘴,說光憑賽觀音這個外號,可知其人品;無垢把她請了來應酬賓客,好些施主在背後批評,話很難聽,將甘露庵的名聲也帶壞了。因此圓明將無垢找了去,狠狠地數落了一頓;不准她跟賽觀音往來,那四樣首飾當然亦要收回。
「是啊!不但有相好,還有三個。」
曹震從困惑中,別有領悟,看樣子是賽觀音想有所需索,所以先以肉身布施;此刻話難出口,才有這種盤馬彎弓的語氣。
「我說,外頭有謠言,曹家的震二奶奶,養了族裏的一個侄子;有這話沒有?」
這可把曹震問住了。心裏盤算又盤算;終於定了主意,「我不怕鬧家醜。」他說,「拿住了,問她自己怎麼辦?」
「這算得了甚麼!你要有空儘管來;我還有幾樣拿手菜,做來請你吃。只別忘了我託你的事就是了。」
夏雲當然聽得出來,事有蹊蹺;不過難得季姨娘聽不懂,倒省卻許多是非;當即答說:「無垢師太也是一番好意,勸姨娘講話留點神。一句不相干的話,也許就惹出是非來。」接著顧左右而言他地,把話扯了開去。
興兒一哆嗦,「能拿得住嗎?」他結結巴巴地說,「拿不住,或者拿錯了,那可是沒法子收場的事。」
一個急,一個偏是慢條廝理地,「鑼不打不響,話不說不明;沒有來龍,那有去脈?」賽觀音又說:「你這麼緊催,催得人心慌;我都不知道打那兒說起了?」
他趁勢拉住她的手,雙攜進屋,燈下細看;賽觀音已披散頭髮,鬆鬆編了一條辮子;身上是一件玄色紗衫,映著她的如凝脂般的膚色,一下子將他的興奮心情,推到了盡頭,便抱住不放了。
曹震想不到她是這種作恕詞的口吻;聽來有些貓哭耗子假慈悲的味道,想來她是怕麻煩不肯插手,心裏不免反感。
「你能不能替我打聽打聽?」
「你坐!」賽觀音說,「我跟你娘從前最好,你總知道。」
到得二更天,一品鍋只剩了骨頭和湯了;興兒起身抹抹嘴,一面打飽膈;一面向裏面喊道:「五嬸兒,我可吃飽了要走了;有事快說吧!」
「你聽,無垢師太的話是甚麼意思,甚麼惹是非;甚麼甘露庵的名譽?我一點都不明白。」
「還有件事。」夏雲又說,「我得去找賽觀音,不知道怎麼找法;又不能到處去打聽。一打聽,人家先就會問,你找她幹甚麼?我怎麼說?」
「對了!就是這個意思。」賽觀音又說,「你如果仍舊覺得為難,把難處說出來,咱們再商量。」
「正就是為這個。」興兒答說,「震二奶奶另外派了密探,跟著震二爺,一舉一動;震二奶奶都知道。」
「五嬸兒,你別張羅了。有話就說吧!」興兒又問:「五叔呢?」
「你倒真有良心!」賽觀音故意這樣說,「你叫五福把我休了;我靠誰?」
「我不說,你也知道。」
「不會,不會。」興兒坐了下來;由張五福陪著,據案大嚼。
「張五嫂,」夏雲用埋怨而同情的語氣說:「你這件事做得大錯特錯!甚麼話能說;這話怎麼能說?震二奶奶,你不是沒有領教過;曹府上的事,你也知道的,不必瞞你,我們季姨娘也怪可憐的;你這一說,傳到震二奶奶耳朵裏,還有她過的日子嗎?」
「為我?」興兒既困惑又好奇,笑著問道:「一件事拴著三個人;是件甚麼事?可真想不出來了。」
「我實在不知道。」興兒的神情有些著急,彷彿怕賽觀音對他誤會似地,「五嬸兒,你是我媽的朋友,我不能跟你說瞎話。」
「這是幹嘛?」張五福說:「有事我告訴他好了。」
「不忙!」賽觀音提著個瓦罐出來,向她丈夫說道:「去巷口提一罐酸梅湯回來;那玩意醒酒最好。」
「怎麼?」
「話是不錯,不過——。」曹震突然想起,「你有甚麼要緊話,快說!」
既是賭命,自然放手大幹,要多找幫手;第一個是興兒,非把他收服了不可。因此,等興兒一來,打起精神全力對付,親熱得讓興兒有受寵若驚之感。
「多虧得這場雨。不然,這會兒巷子裏說不定還有人呢!」賽觀音又問:「沒有遇見人吧?」
「是賽觀音!」夏雲駭然,「她怎麼說來著?」
「你呢?」賽觀音望著他問;眼波欲流,冶蕩無比。
賽觀音不作聲;她得考量考量利害得失。不過曹震既有這樣的心,總是件值得安慰的事,所以口中不言,眼中有情。
「這個主意好。只要不連累你,我就放心了。」賽觀音又說:「你跟二爺說,打後門進來;不必叫門,推進來就是。」
於是,夏雲盤算了半夜;也只睡得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