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斷1:秣陵春》目錄

第五章

第五章

趁著雪光,將籃子送到了廚房裏;繡春走回來推門——依照多少年來的慣例,如果一個早睡,一個晚歸,早睡的總是用凳子將門頂住,先推開三四寸寬的一條縫,然後伸手進去,將凳子移開,人就能進去了。推門時凳子會有聲音;驚醒早睡的人,會問訊招呼;但到熟了,一聽聲音就知道是誰,不必再問。
等門一開,繡春閃身而入;對錦兒笑道:「沒事!別害怕。我不是這麼說,就進不來。」接著向掀開帳子在張望的震二奶奶說:「還早,二奶奶再睡一會。」
不知道聽過多少戲文,道是夫人掌印;然則掌印的就是夫人!繡春又驚又喜,但又不信;沉默了好一會,這時候必得開口了。
「勞你駕,看看去,真要睡著了,不必驚動。」
「二奶奶在鬥牌呢!」
原來何二嫂很會應酬,料想震二奶奶為雪所困,必感無聊,居然給她湊夠了搭子,在鬥葉子牌。
「慢一點,繡春,我想喝點酒。不知道該到那兒去找?」
她那具鏡箱很大,足有一尺四寸寬,兩尺四寸長,紫檀金銀絲嵌出瑤池上壽的花樣;一面西洋水銀鏡子此刻是閤在那裏,下面五層抽屜卻未上鎖;抽開第四格,黃澄澄地耀眼金光,立刻將石大媽的眼眶都撐大了。
「你要講規矩,我可就吃不下了。」李紳央求著:「二奶奶睡下了,你就不守一回規矩也不要緊。」
「我跟繡春聊天兒;聊得也睡著了。」錦兒把話扯了開去,「該開飯了,不知道何二嫂有預備沒有?倒忘了問她一聲兒。」
看她這樣細心周到的照料,李紳自覺是在享福。而因此更感咎歉,「繡春,」他說:「真過意不去,把你的鋪蓋弄髒了!我得賠你一副新的。」
居然是這樣體恤的話,繡春啼笑皆非,不過一夜過來,她的心境大不相同了,不是震二奶奶擠到她無路可走,又如何能贏得李紳的一片情深?這樣一想,自然心平氣和。
「我本來待過了年,想回山東老家;有幾畝薄田,半耕半讀,就算了掉了這一生。如今看起來,是不必這麼打算了!」
「回頭你這麼跟紳二爺說:他這趟回去了,舅太爺待他自然跟以前不同,有好些事會交代他,讓他幫著鼎大爺,能把這一大家子接手撐起來。這個責任很重,要睡得舒服吃得香,才能長精神。所以最好一回蘇州就找屋子,居家過日子,只要夠用就好,不必求華麗。你看他怎麼說?」
「幹嘛?」錦兒答說:「不多睡一會!」
「聲明你我雖然同床,卻是異夢。」
「只要和尚不打歪主意,就歪在一邊要甚麼緊?」
「聲明甚麼?」繡春愕然。
「喔!」震二奶奶又問:「還說些甚麼?」
像這樣的事,何用把「老織造大人」擡出來,所以儘管她盡力在賣她的感恩圖報之意,震二奶奶卻覺得不甚中聽;一直聽到最後一句,才有了笑容。
錦兒聽得心滿意足,從來都沒有聽過這麼好的新聞。「繡春,」她說:「看樣子,你那個『傻女婿』好像已經收服了。真的好厲害,怪不得二奶奶都落了你的下風。」
「不要!」繡春很快地答說。
「這,」她把他的袴子遞給他:「自己在被窩裏換吧!」
「那敢情好!」震二奶奶問道:「想來藥很貴重?」
像爆荳子似地說得極快,一時竟不辨她的話是真是假?錦兒又羞又氣,把張臉脹得通紅;繡春卻微笑著。
「你不相信,就看著好了。」繡春故意用警告的語氣說:「和尚若是想打歪主意,可得留神他的禿腦袋開花。」
繡春不作聲;心裏尋思,反正已經丑末寅初,不妨就談到天亮;等錦兒起身,自己再睡,也省得兩個人擠在一起不舒服。
「我看,送她十兩銀子,也就是了。」
李紳聽她使喚,將皮袍子拎了過來,一面穿,一面問:「是怎麼回事?我聽你好像跟錦兒說了好一會兒的話。心裏奇怪,有話怎麼不上屋裏說去?忍不住起來看一看,那知道你還在門外!可怎麼又摔倒了呢?」
「喔,」李紳站起來說:「大家只以為行程有變更,在等我回話;我得去交代一下。好在明天不是一早趕路,有事還可以談。」
雪白的肩頭,已現出一塊烏青;李紳看一看說:「摔得不輕!我想想,我記得有幾帖膏藥,好像帶出來了。」
「就是二奶奶在這裏。你更要說。二奶奶是成全你。」
「紳二爺,你的膏藥有敷餘的沒有?」
等到一坐下來,繡春覺得很不自在。以丫頭的身分伺候李紳,不過額外多做點事,願為他多盡些心意,亦可以寄託在自己的職司中,絲毫不覺得不自然;而此刻她卻無以自解,這樣對坐相陪,容他恣意貪看,自覺是個不識主人的客人;沒有伴娘的新娘,孤零零地侷促不安。
「是,大宅門裏出了醜事,只有這個法子。」
說著,掉轉身去,從床欄上將李紳的一件絲棉襖取來,替他披在身上;等李紳摸索了好一會,要掀被下床時,她已經將他的羊皮袍提在手中了。
「有志不在年高。」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說:「如果要用功,最好甚麼事也別幹,免得分心。這一層,紳表叔總也有想過?」
震二奶奶心裏明白,大包是通經藥;加上小包的藥,就可以打「血塊」了。接到手裏一看,藥包上還寫著字,甚麼「王不留行」、「威靈仙」,不像個藥名;卻又不便細問,只點點頭將藥包翻轉,怕上面寫著的字也是秘密,不願讓錦兒看到。
「你,」李紳很謹慎地問道:「你不怕錦兒拿你取笑兒?」
「甚麼共枕?你是你,我是我;那個跟你做——。」說到這裏,驀然頓住;笑一笑,也是迴面向裏。
繡春想了一下說:「好吧!這個滋味我也嘗過,確是很不好受。」
「我怕你在北方住不慣。再說,我也不能讓你太吃苦。」
「有點燙;不過一會兒就好了。」
繡春想了一下笑道:「我不大懂!」
「咦!不是問你,你跟紳二爺『好』了沒有?」
不但李紳,震二奶奶跟繡春也都有此疑問;尤其是繡春,看著錦兒不住眨眼,是催她快說的神氣。
「是啊!」李紳亦有同感:「但願大叔上京無事!大概二月裏就有消息。果然天從人願,我馬上到南京來接。」
「是的!」繡春答應著,卻又不往下說。
這一問,在繡春心裏已盤旋好久了,答語也早有了,「還不是存心難咱們倆!」她說:「我不知道你怎麼樣?我,她們可是難不倒我,『行得正,坐得正,那怕和尚尼姑合板凳』」
於是她的心胸也開展了,開始會想像了!剎那間,她想到許多她從未想到過的東西;尤其使她嚮往的是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安排支配的家。
正在發愁,聽得門響;繡春抱了個紅綢封口的瓷罐子走了進來說:「二奶奶睡下了。她說,反正明天走不成了,請紳二爺好好養病,多睡一睡。」
一抽屜的金戒指,也有些金釵,金耳挖;這是震二奶奶用來備賞的,李家的丫頭僕婦也不少,所以帶了些。及至一「落白事」,婦女穿孝首摒金銀,拿這些東西賞人,顯得不大合適,所以又帶了回來。此時便宜石大媽;她隨手一抓,恰好是五個金戒指。
聽得這話,繡春的心像被針刺了一下;滿懷高興消失了一大半,搖搖頭說:「事情還不知道怎麼樣呢?」
震二奶奶點點頭,換了個話題談李煦;亦無非說他這一步運走得太壞,嗟嘆不絕。
「是的。揚州紫陽觀的東西,怎麼能不好?」
「唉!」繡春嘆口氣,「問來問去這句話,倘或不告訴你,只怕你連飯都會吃不下。」
「怎麼摔倒了呢?」李紳趕上來相扶。
繡春很滿意他的態度,不挑嘴,更不挑剔,心裏在說:是容易侍候的主兒。
是震二奶奶一個人吃的飯;接著是錦兒與繡春坐下來吃,這時石大媽已坐在何家廚房中了。
到這時臉不由得就脹紅了。李紳看她的表情,陰晴不定,顯得內心頗為激動,不由得驚疑:莫非她還是不願?所以發覺震二奶奶這樣安排,心裏難過?倘是如此,此刻懸崖勒馬也還來得及。
揭開帳子,她甚麼話都不說,一伸手先按在他額上試試可還發燒?那隻豐腴溫軟的手,一下子將他的回憶拉到四十年前;記起兒時有病,母親亦總是這樣來測試熱度。
「是我!」她低聲笑道:「你當是紳二爺?」
於是她說:「紳表叔,那麼,所談的那件事怎麼樣呢?」
「我看不出紳二爺有甚麼怪癖的地方。」
「喔,」李紳問道:「震二奶奶還有話說?」
看樣子,自己的估計一上來就落空了!震二奶奶一向自詡,料事縱非如神,總也八九不離十;如今居然連邊兒都沒有摸著!所以詫異之外,加了幾分警惕,倒不敢小覷繡春了。
李紳湊過臉去,先聞頭髮後吻臉;繡春想閃躲時,四片灼熱的嘴唇已密接在一起了。
「那就不必拿方子了。」石大媽說:「方子是個如假包換的方子,通經靈驗極了。懂藥性的人,只要加減兩三味,就能把『血塊』打下來。既然少奶奶不通藥性,這個方子又不便跟人去討教;乾脆,我替少奶奶弄一副藥來吧!」
繡春心裏在想,震二奶奶雖不曾看見,明天會問;如果問到,不能瞞她,而且得有解釋。說「紳二爺非要我陪他不可」,似乎不是很充足的理由;但如守著主僕的規矩,一定不肯同桌而食,必又挨罵:「這會兒知道守規矩了!那時候在家裏,你要是守規矩,不敢坐下來陪二爺喝酒,他還真能捏住你鼻子楞灌不成?真是賤貨!」
震二奶奶不知她這話是真的感慨,還是取瑟而歌?反正再給一件決不會錯。便又取了支釵遞了過去,「我倒忘了問你兒媳婦了!」她說。
「當然!我是在北闈下場;如果僥倖了,留在京裏等會試。」李紳略想一想說:「『南朝四百八十寺』,南京的古剎甚多,我想開了年還是回南京來,找個清靜的寺廟,好好用它半年的功。」
李紳答應著轉身而去;錦兒回來,只見震二奶奶正跟繡春在談李紳。
繡春聽得這話,心裏甜甜地非常舒服;想說一兩句報答的話,卻以難於措詞,唯有報以愉悅的微笑。
繡春相信他的話;又想起錦兒的話,決定照他的意思辦。不過有句話她要問明白:「甚麼叫『吃冷豬肉』?」
「紳二爺,你先在炭盆旁邊坐一會!我先把你床理一理,弄整齊了,你還回床上去。」
繡春便轉過身子去,解開領口到腋下的紐子;棉襖裏面是絲棉背心與白布小褂,卻都是緊身對襟的,非得將扣子解到底,不能把肩頭露出來。她心裏在想,反正還穿有肚兜,亦無大礙;於是以極快的手法,將扣子都解開,拿棉襖大襟掩在胸前,露出渾圓的一個肩頭給李紳看。
「是啊!快開門;凍死了!」
這話使得繡春震動了!她實在不能想像,自己會有這樣重要,能夠改變一個人的一生;從她知道人事開始,就只知道丫頭是聽使喚的,凡事聽人擺佈,作不得自己的主,更莫說作他人的主!可是現在,她不必開口,就能使得可以使喚他的人,把她看作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一個人。還真有點不可思議了!
說著,石大媽將方子與藥,一一交代。藥是一大包、一小包;其中另有講究。
「繡春,你這樣睡不行,你的頭髮又多又長,掃在我臉上,教人受不了。」李紳央求著:「你轉過臉來行不行?」
「是了。」曹榮問道:「紳二爺呢?是不是應該給他預備?」
「是!多謝二奶奶。」繡春低著頭說。
「我不是不能吃苦的人。」繡春很快地回答。
「不是!我得找一身乾淨小褂袴換一換;溼布衫貼在身上,這味兒可真不好受!」
「不行!這得換得快,才不會招涼;你一個人慢慢磨,怎麼行?」
李紳自己想想也好笑了。默想著繡春罵他的「書獃子」「傻女婿」,覺得十分有趣。
「二奶奶你聽!」錦兒笑道:「人還沒有進門就當家。」
「怎麼呢?」
「那麼明年鄉試呢?」
錦兒一口答應,並認為她應該爭。因為她嫁了李紳,等於正室,起初有實無名;三五年扶了正,便是名符其實的「掌印夫人」,不能落這麼一個名聲在外面。
錦兒想想,自己的話確有語病,卻又怕繡春真的起了誤會,可是件分辯不清的事!這樣又羞又急,把張臉脹紅了。
「怎麼叫『好』了?」
震二奶奶靜下心來想一想,此刻便要談妥當的,還是繡春的終身大事,「紳表叔,」她說:「看樣子你仍舊得在蘇州長住了?」
這一次烘好,回頭看去,繡春已放下帳子垂腳坐在床沿上;左手捏住下面帳門;右手從上面帳門裏伸了出來說:「來!給我。」
「喔,原來她不肯?」
「這雪,也不知道要下到甚麼時候?」
曹榮如言照辦。等李紳一到,菜也送來了。震二奶奶吩咐曹榮去陪那兩個護院;席面有錦兒繡春伺候,外加小福兒裏外奔走,無須再留他在那裏照應。
因此,在這震二奶奶一時無話可說的空檔,她迫不及待地問道:「繡春,你跟紳二爺好上了沒有?」
「震二奶奶這話說得真爽直!」李紳笑著喝了一大口酒,「只是我自己知道,必是『無人問』的成分居多。」
「話又得說回來;還是要看紳表叔自己的打算。」震二奶奶問道:「鄉試也得上京吧?」
那當然是疼得很厲害;李紳便用商量的語氣說:「能不能讓我瞧瞧?」
聽得這話,繡春自然注意了,睜大眼問道:「那麼,甚麼意思呢?」
「我可不知道怎麼說;得請二奶奶教我。」
石大媽不得不有番「受之有愧」的客氣話;震二奶奶只淡淡地笑著。石大媽當然也知道,這些話人家並不愛聽,不過自己非得說這些話,才能接著說人家愛聽的話。
「不冷。」繡春答說:「我這件絲棉背心很管用。」
繡春想了想答道:「也可以這麼說吧!」
李紳笑了,把膏藥給了她,自己仍舊回身過去,對燈獨坐。
這就是故意恭維了!繡春心裏在想,他的嘴倒也很甜;不過話說得並不高明。
「回頭你們吃完了,繡春到廚房裏去給何二嫂幫忙;錦兒替我找些尺頭出來,我要送人。」
「請上床吧!我等你睡下再走。」
「我很想聞一聞你的頭髮;可惜你不肯。」
「那個石大媽又是收生婆,又是土郎中,她有個通經的方子很靈;我叫她取了來。你看,該怎麼酬謝她?」
一夜不曾睡,到得午飯以後,繡春畢竟支持不住了,但卻無處可睡;最後是錦兒替她出了個好主意,借何二嫂的床鋪睡一覺。
「紳二爺,」繡春突然又說:「我倒要請問你,你剛才那話甚麼意思?莫非你以為我沒有人要?」
「方子是有,不過——,」石大媽突然說道:「曹少奶奶,依我說,既然是那個小廝闖的禍;倒不如索性做樁好事,把她配給了那小廝,不就遮蓋過去了嗎?」
「你甭管!」繡春答說:「你只烘化了給我就是。」
「慢著!我還得問清楚,錦兒的話分成兩截,你願意聽的是前半截,還是後半截?」
「譬如,譬如你生個兒子,就是很好的理由。」
這樣很明白地交代,即表示她只須錦兒一個人在她身邊,自然是有話要跟她說。
「紳表叔,」震二奶奶徐徐說道:「我在蘇州動身之前,我家老太太告訴我說:你在路上跟紳表叔多談談。總是一家人,別存意見。如果紳表叔不願在蘇州住,可也不必外面奔波;李曹一家,無不好辦。如今,我就是要先聽聽紳表叔自己怎麼說?」
繡春站在那裏,第一次體味到「無家可歸」的恐怖與悽涼。她也知道,自己只有一條路好走,但她得先把自己的勇氣鼓起來,同時也要想好一套話,等李紳來問時好回答。
「算命的都說繡春有幫夫運。紳二爺明年下場,還能不高中嗎?」
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說:「藥我要,方子我也要。藥不在乎貴賤,管用,就值錢!」
「好厲害!」李紳也故意吐一吐舌頭;然後問道:「你剛才說『她們』,意思是震二奶奶也不讓你進去,存心要來試咱們一試。是不是?」
「我不大懂。」
「好是好了!」李紳捨不得把膏藥就給她,捏著她那隻豐腴的手說:「你的手好軟。」
這又不像是不願委身的神氣;李紳考慮了一會,終於還是照原意說了出來:「我要聲明,咱們倆雖睡在一起,除了親嘴以外,沒有別的!」
「繡春在睡覺,」震二奶奶問錦兒:「你又上哪兒去了,始終不見你的人影子。」
繡春看她雙手環抱在胸前,光著腳站在地板上,傻嘻嘻地笑著;為了聽新聞,連受凍都不在乎,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想起她跟震二奶奶站在一起,那樣子地捉弄人,不免起了報復的心思;你們都想知道實在情形不是?我偏偏弄個玄虛,教你們猜不透,摸不著,心裏癢癢地難受。
「就算是我自己編的,又怎麼樣?」
繡春覺得自己是走到了不應該走到的一條絕路上,心裏委屈得想哭。就在這時候,「呀」地一聲,左邊的門開了;李紳只穿著一身繭綢小褂袴,站在門裏。
看她臉有慍色,話也說得很急,不由得大吃一驚,「你完全誤會了!」他極力分辯了:「我是看你剛才臉上很生氣的樣子,以為我自己的話是一廂情願;你並不願意跟我過一輩子,所以我趕緊打退堂鼓。繡春,我並沒有別的意思,完全以你的意思為意思。你願跟我,我求之不得;若是你嫌我——。」
「好了,好了,我知道。」繡春往裏一縮,「你上來歪著,等我原原本本告訴你。」
必又是「雋語」二字她不懂;李紳便換了個說法:「我是說,你的話很俏皮。不過,我不相信光是和尚打歪主意;就不許尼姑打歪主意嗎?」
「你這話問得好沒道理!」繡春搶白:「我不回來,教我睡那兒?」
李紳點點頭,拿筷子指著一碟蝦油滷香瓜問道:「這樣小菜很好是不是?」
「紳表叔的口才很來得!能說出這麼一篇道理來,可真不容易。其實,」震二奶奶故意提高了聲音說:「也是緣分!繡春偏就心甘情願,我想不許都不行。這『成全之德』四個字,實在不敢當。」
「真好福氣。」震二奶奶把手伸到鏡箱。
「汗要出得透才好。」繡春問道:「餓吧?煨了粥在那裏;何家的醃菜可真好,我端來你吃。」
「你真不會說話!」繡春笑道:「這一下,我就是肯也不好意思說了。」
打定了主意,便故意看了震二奶奶一眼,輕聲答說:「回頭告訴你!」
「這就是成見的可怕!」李紳緊接著說;「至於好與不好,並沒有定論。照我看,錦兒固然好;你比錦兒更好。」
左一個「說不定」;右一個「看情形」,雖知他事出無奈,震二奶奶仍不免微有反感。
「何二嫂沒有上桌;我託她在那兒照應,溜了來找你,那知道你倒現在還記著昨晚上那一段兒。你不想想,又不是我——。」
「不要!」繡春仍然堅拒。
這在繡春是深知的,太太故世,姨娘熬夠了資格,為人賢惠,兒孫感服,才能扶正。像自己這種情形行嗎?
三更已過,震二奶奶已經卸妝,將要上床時,忽然聽得院子裏有咳嗽的聲音;接著便聽見錦兒在外面隔門問說:「誰?」
「何二嫂自然有預備的。不過,咱們也不能坐著不動;你們倆到廚房裏看看去。」震二奶奶又說:「紳二爺在前面一天了,你們看看,怎麼得通知他一聲,是回來吃飯,還是怎麼著?」
「好!這話就要這樣說了,揚州紫陽觀的滷香瓜固然好,何家的醃菜更好!為甚麼呢,因為你喜歡何家的醃菜。」
最後這三個字是暗示,錢不會少給。石大媽連連點頭,站起來說:「雪已經停了,想來明天一定動身;我趁早把少奶奶交代的事去辦好了它!」
扶也沒有用,膝蓋的關節,木強不彎了;李紳覺得多問是件傻事,估量自己的膂力還夠,便從她身子下面探右手過去,往上一起;再伸左手過去,攬住她的腰腹,然後將自己蹲著的身子,使勁往上一提,將繡春抱了進去,放在床上。
這可是一語驚人!靠坐在床欄的震二奶奶,不自覺地身子往前一傾;錦兒更是一連發聲地:「為甚麼?為甚麼?」
「為甚麼?」
「我也不大懂。方子上都寫得有,甚麼川芎、當歸、牛膝、大黃甚麼的。」
當然,最後是歸於欣喜,「少奶奶,」石大媽說:「真是,我兒媳婦都從沒有戴過金子!」
「唉!她如果肯這樣子,我也就用不著為她犯愁了。」
繡春想了一下說道:「我把你頂關心的一句話先告訴你,我跟他遲早會好,永遠會好,可不是在昨晚上;不必那麼急。」
然而她卻故意裝作不解,只問:「紳二爺,你說我比錦兒更好,好在那裏呢?」
「我自己來,你替我把帳子放下就行。」
於是他開箱子翻了半天,終於找到了膏藥;在燭火上把它烤得化開,拿剪刀剪圓了,走了回來。
「哪句話?」
李紳笑著問道:「這句話有韻有仄,是你自己編的不是?」
好久,繡春突然驚省,看到一碟醃菜,只剩下三兩塊,才知道自己忘其所以得太久了!因而歉然地望著李紳一笑。
「我懂不懂不相干。」錦兒拿手一指,「只要繡春懂好了。」
「成見」二字;繡春不甚明白;擡眼看了李紳一下,眼中有著很明顯的要求解釋的意思。
又喜又羞又感激;繡春紅著臉笑了:那一雙水汪汪的眼中,開始有了脈脈的春情。
幸好打前站的人,主意拿得定;在李紳預先關照的三元老店,堅守不去。不過多花幾十兩銀子的房錢,行程總算是接得上了。鎮江大地方,三元老店又是鎮江第一家大客棧;所以住處很舒服。震二奶奶仍舊占一座小跨院;李紳也是獨住一間。安頓好了,震二奶奶將曹榮找了來說:「明天就回家了;今天是在路上最後一夜。大家都辛苦了,今兒個應該好好吃個犒勞。你讓店裏多預備,好酒好肉管個夠!」
「我當然不會多心。不過,你在生氣,我當然也會難過,所以問一問。」李紳在被底伸手握著她的手說:「惹你生氣的日子不會太多;到明年春天就好了。」
「老太太這麼愛護我們小輩,實在感激。」李紳答說:「我不瞞你說,在我大叔那裏,我是待不下去了。至於何去何從,本來想等過了年再說;不過,這一兩天倒是作了個打算。」
「月經不調,虛弱的多;倘或身子倒很壯,月經不來,就得另外加幾味藥進去。方子上也寫得有。」
李紳躊躇了一會,畢竟還是依從了。繡春等他睡下,替他掖好了被,檢點了炭盆;又將油燈減得只剩下了一星星火,方始離去。
「擔遲不擔錯,遲早要辦的。」
「我——,」繡春答說:「只好坐一夜。」
經過這兩天的朝夕相處,不但情分大不相同;關係亦好像已經改變。震二奶奶就好像對多年的大伯子那樣看待李紳;李紳同樣地亦視她為弟媳,只是彼此的稱呼不改而已。
看她困惑的神情,李紳也想到了,把自己的筷子移到她面前,「你使這一雙!」他說:「我有。」
錦兒不即回答,輕輕拔閂,從門縫中露出來一個鼻子,半雙眼睛,輕輕說道:「你快回去吧!不管你睡那兒,反正今兒你不能回來了!」
「好,」李紳非常馴順地回答,自己動手穿棉袴、穿襪子,紮束停當,站起來擺擺手,聳聳肩,很高興地說:「一點病都沒有了。」
「我豁出去了!」說完了,繡春一翻身朝裏床;伸出左手將壓在脖子下的頭髮攪住了往外一甩,髮梢正蓋在他臉上。
聽得這話,震二奶奶微感不悅,「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我是兩重身分;繡春的父母既然把她託付我了,我自然作得了她的主。這一層,」她冷冷地說「紳表叔何用擔心?」
聽這話,便知前嫌盡釋,而且死心塌地了!李紳滿懷歡暢之餘,可也不免存疑,「那麼,你剛才是為什麼生氣呢?」他問。
「是的,是的。就是這句話!我會跟曹榮安排,請震二奶奶放心好了。」
「這一包又是甚麼?」
聽到那種關切多於詫異的溫和的聲音,繡春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失寵於父母,被摒諸門外的小女孩,只想撲了過去,接受撫慰。不道雙足已經凍得麻木,不聽指揮,以致一跤摔倒在地。
於是她略想一想,放低了聲音說道:「像我們二奶奶,總是說錦兒好,說我不好!我做事做錯了,是這麼說;做對了,她也是這麼說。那裏能教人心服。錦兒是比我強;不過不見得錦兒樣樣好,我就樣樣不好!」
李紳如言照辦,將膏藥預備妥當,轉過身來,只見繡春已經把衣服穿好了。
繡春想了一會,把棉襖脫下來,捲成一長條,用塊手巾包好,放在李紳枕旁;然後熄了油燈,上床睡下。李紳已經預備好了,隨即拿上面蓋的一床被扯開來,蓋了一半在她身上。
「對了!好姊姊你就跟我說了吧,省得我牽腸掛肚。」
「不,不!」繡春搶著說:「我們說說話,等倦了,眼一閉上,我自會翻身,你也自然不覺得我的頭髮討厭了。」
見此光景,李紳擡起頭來,睜大了眼看她。口中不說,眼中有話:怎麼,莫非震二奶奶也不規矩?
「那怎麼辦呢?除非你睡外床——。」
「小鼎信上說,皇上有密旨,要大叔一過了年就進京,說有事要『面詢究竟』。我怕——。」李紳看了看錦兒,沒有說下去。
她不知道他這話中,是否別有含蓄?有意保持沉默。
「好!」李紳背著她,對燈獨坐,心裏有點七上八下。
「人家的秘方,我亦不會亂給人的,不過既然用她的藥,總得有個方子。」震二奶奶問道:「倒是些甚麼藥啊?」
一聽這話,繡春越發手足冰冷;「是怎麼回事?」她問:「好端端地,怎麼攆我?」
旗人大都有把五六寸長的小刀、木鞘,刀柄上雕個鬼頭甚麼的,跟荷包一起拴在腰帶上;逢到紅白喜事,或者有何祭典、請客「吃肉」,就非得有這把小刀不可。不過李紳此時卻不是用刀來代替筷子;而他有一雙銀鑲烏木筷子插在木鞘上,每趟出門都帶著的,以防荒村野店不時之需,此刻是用得著了。
語出如風,繡春何能招架;只有這樣答說:「我就是錦兒說的這個意思;請二奶奶教我一套說法好了!」
繡春想到他如果有這樣一個誤會,那可是件很不妥的事;萬一傳出去,追究來源,自己怎擔得起造這麼一個謠言的責任?
繡春想一想答說:「不說舅太爺這趟進京,似乎……似乎有麻煩?他如果說要等舅太爺平安無事,才能辦這件事呢?」
「甚麼?」是錦兒與震二奶奶異口同聲地在問;接著是錦兒匆忙起身,光著腳板來開門的聲音。
「不要緊!勞你駕,把炭盆撥一撥旺就行了!」
由於怕吵醒了震二奶奶,聲音不大;直喊到十聲開外,方聽得回音:「是繡春?」
「行了!」錦兒說道:「你就這麼說好了!包紳二爺百依百順聽你的。老太太回來,李家總得有人送;你讓紳二爺討這樁差使,順便就來接你。『燒香看和尚,一事兩勾當!』」
「編得好像有點不大通。和尚尼姑合一條板凳,怎麼還能坐得正?自然是歪在一邊了。」
「回南京來是不錯;不過,繡春不能跟著你住廟吧?」
「對了!」震二奶奶用同樣低的聲音答說:「她叫繡春,從小跟我,就像我的一個妹妹;所以這件事我著急得很。石大媽,你知道的,我們這種人家規矩嚴;我雖是個當家人,上頭還有老太太,凡事也由不得我做主。」
「咦!這不是怪事,我跟他好了沒有,何用你牽腸掛肚?」
繡春又得意,又好奇,「怎麼?」她問:「怎麼說她落了我的下風?」
她想得出神了;那種神遊物外的表情,讓李紳很容易地發現,她正陶醉在自己的想像中。為了不忍打斷她的思緒;他一直忍著不開口,只在猜測她此時所想的是甚麼?
這話未免突兀;連錦兒、繡春都覺得意外。尤其是繡春,更多的是關切;便悄悄移動腳步,站到震二奶奶的身後,為的是可以將坐在對面的李紳,看得清清楚楚。
好厲害的手段!繡春又想,照震二奶奶的性情來說,她還決不會承認,是她自己把她逼到人家屋裏去的;她一定是這麼說:「我是讓她去伺候紳二爺的病;誰知道她一夜不回來,伺候到人家床上去了呢?」那一來,震二爺會怎麼樣?
「她們也一樣。」
成竹在胸,便先將這件事擱起;作個苦笑道:「真正是好事多磨!」
李紳也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你的舉動慢了一點,膏藥一涼,自然不黏了。」他說:「不要緊,我再替你烘一烘。」
原來震二奶奶本想讓繡春到李紳屋裏面談;卻又怕外面人多不便,所以特地讓錦兒來關照。李紳卻不明究竟,想一想答說:「我有許多事要交代,恐怕太晚了。」
「這可勞你的駕了!」李紳站起身來,從懷中掏出一個錶來看了一下,失驚地說:「可了不得!丑末寅初了。」
「自然是後半截。」錦兒接口就說。
話好像有些不大對勁;李紳亦無從去猜想,她為甚麼這樣的不肯居功?心中雪亮的是錦兒;等一回家,震二爺跟震二奶奶說不定會大大打一場飢荒;她要推卸責任,不能不從這時候開始,就先占地步。看起來繡春的顧慮,怕震二奶奶說她「伺候紳二爺的病,伺候到床上去了」,確有道理!
但李紳卻別無動作;這提醒了繡春,自己應該端一端身分,便將臉往後一仰,說一聲:「就知道你會得寸進尺!」
「他說,大叔對我已經諒解了;是大姑替我說了好些好話。現在大叔又要忙老太太出殯;又要打點進京,『事亂如麻:心亂亦如麻』,要我把震二奶奶一送到南京,趕快回去。」
震二奶奶大出意外!倒不是因為她的話;而是說話的態度。兩個丫頭的脾氣,她都知道,錦兒溫柔有耐性;但惹惱了她,能夠幾天不開口。繡春比較潑辣,爭強好勝,不肯吃虧。大雪天晚上饗以閉門羹,逼著她跟李紳在一屋睡;回來必是怨氣衝天,撅起了嘴,一臉要跟人吵架的樣子。所以一早醒來便關照錦兒:「回頭繡春一定會跟你兇,你別多說,看我來逗她。下雪天無事,拿她開開胃。」
於是等石大媽來了,錦兒故意以找東西為名,逗留在那裏不走;只是面對箱籠,背脊向外,沒有看到震二奶奶已給石大媽遞了個眼色。
李紳也失笑了,「還得另外找房。」他說:「這,這就不是我一個人能作主的了。」
「唷,二奶奶——。」
「這我倒沒有意見。只要路上有人用就行了。」
「何家的醃菜呢?」
「那一來,我就受不了啦!」繡春一面轉過身來一面說。
「二奶奶跟錦兒呢?」
「那!」震二奶奶很快地答說:「也不必送到南京了;紳表叔明天就請回去吧!」
果然震二奶奶說了這話,自己許了繡春,一定會為她表白,照現在的情形看,不能表白,否則會生是非。錦兒很懊悔當初欠於考慮,一時輕諾,終於寡信,想想實在無趣!
「好了!」她抄起臉盆就走,「我替二奶奶打洗臉水去。」
「雪一定很大了。」李紳說道:「這場雪,真正叫瑞雪!下得太妙了!」
「那麼,你說,你預備怎麼跟他談?倒先說給我聽聽。」
「沒有!」
「也很好。」
「是後半截!」
「喜歡也沒有用。」
聽得這話,繡春自然又羞又喜,不過臉上還能繃得住,只眼觀鼻、鼻觀心,作個佯若不聞的姿態。
「世界上的是非,有時候是很難說的!」李紳有些牢騷要發:「九個人的意見不一定對;一個人的意見不一定錯。尤其是有成見最可怕。」
聽得她的話,繡春感動而且感激。這樣無話不談,直到何二嫂來探望,方始警覺;急急起身,趕回震二奶奶房間,只見牌局已經散了,震二奶奶正跟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婆子在輕聲低語,發現她們兩人的影子,便都住了口,那老婆子的視線落在繡春身上。
於是繡春先續炭撥火;然後從李紳的衣箱中找出來一套棉綢小褂袴;將他扶得坐了起來,正要替他解衣紐,李紳不讓她再動手了。
「不過!」石大媽很快地下了轉語:「是府上的事,那敢不盡心?老織造大人在世的時候,從南京到揚州,只要災荒水旱,總是他老人家出頭來救,也不知活了多少人?說到曹織造府上,要點甚麼,敢不盡心,這個人也就太沒良心,也太不識擡舉了。」
「唉!這個小子混帳!」
「我大叔家,我是決計不再待下去了!我想先在南邊找個館,這還不難。明年皇上登基六十年,有恩科,我想去試一試;倘或僥倖中了舉,後年春闈又能聯捷,照我這年齡,大概『榜下即用』,放出去當縣官。繡春,那時候就歸你掌印了。」
「那就喝粥吧!」
「跟泡在水裏一樣。」
「你想怎麼會肯?那小廝好吃懶做,還有個賭的毛病,都攆出去過兩回了;看他老子在我們曹家是有功之人,留下來吃碗飯。這種沒出息的渾小子,她怎麼肯?」震二奶奶覺得謊還不夠圓滿,又編了一段:「她也是一時脂油蒙了心,才會上人家的當;提起那小子,她恨不得咬下一塊肉來。所以我也不敢逼她,逼急了會出人命。」
李紳大為詫異,談得好好的,何以忽然有此意興闌珊的模樣?
「好了!」繡春跨下床來,「還上床去吧,裹著被坐著,也很舒服。」
「這也是繡春自己拿得定主意,會做人!」震二奶奶接著原先的話頭說:「紳表叔,你也不用找房子了。水西門有現成的一所房子,我叫人收拾出來,借給你做洞房;也不必挑日子了,來年正月十五,元宵佳節就是好日子了。請兩桌客,你跟繡春就圓房吧!」
李紳亦不多問;到了這樣的地步,有些話可以不必再說。他依言卸去長袍,自己先上床睡下,而且特意迴面向裏,多給她方便。
由此開始,繡春將前一天晚上從摔跤為李紳抱回房去,一直談到這天早晨聽見何二嫂的聲音以後的感想為止,凡是她所記得起的,幾乎都告訴了錦兒。
於是繡春替他鋪設杯盤,同時告訴他說,菜都是早就撥出來的,不是剩菜。早知道他的病好得這麼快,還該替他多留些。
繡春本有一個自以為很好的打算;相信李紳亦會同意。只是這個打算,決不能告訴震二奶奶;那就只好向她求教了。
「蘇州趕了一個人下來,送來小鼎的一封信。震二奶奶,你看!」說著,他把信遞了過來。
「不夠,不夠!」震二奶奶大聲說道:「一中了舉,拜老師,會同年、刻闈墨,我們這種人家,自然也還要好好熱鬧一下,三天戲酒,也得好幾百銀子,還有會試的盤纏。一年的澆裹都擱在上頭,只怕還差一截。不過,到那個時候倒也不必愁了,『窮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紳表叔一得意了,自然會有人送錢上門。」
震二奶奶心想,他那方面固然不會出錯;自己這方面卻怕夜長夢多。不過這話她覺得不便說;最好莫如繡春自己跟他去談判。
「這倒不忙!」李紳問道:「小福兒呢?」
繡春笑笑不響;挾了一塊冬筍慢慢在咀嚼。
李紳有些不能割捨,但沒有理由留住她;看她收拾了桌子,將杯盤等物,用個大籃子盛了,提出門去,卻又探頭進來,還有話交代:
錦兒欣然應諾,跟繡春睡在一頭,聽她細談跟李紳如何同床共枕?
震二奶奶不由得詫異,是何要事,連明天一早說都等不得。因而不等錦兒來回,即高聲說道:「錦兒,你請紳二爺在外屋坐,我馬上出來。」
「不是攆你!這會兒我也沒法子跟你細說。你死心塌地跟定了人家吧!聽我的話,準不錯。」說完,將門輕輕掩上,「閣落」地一聲,鐵閂又推上了。
「是我!」是李紳的聲音:「錦兒,請你開一開門,我有要緊事跟你們二奶奶說。」
「摔痛了?我看看是那裏?」
繡春不知道他說這話的用意何在?而且是自言自語的模樣,自己就更不必作聲了。
但繡春卻未聽明白,追問著:「你說甚麼?」
「好字不足以形容,非說妙不可!你想,如果不是這場瑞雪,我怎麼會跟你同床共枕?」
這一下,繡春自然站不住了,瞟了李紳一眼,悄悄地走了開去。
「如果是別人,我一定說,裏面有麝香、肉桂;在少奶奶面前這麼說,不怕天雷打麼?」
「不!」李紳把這個字說得柔和,「這樣也很好。」
不過繡春看不見,只當她不說話是生氣了,倒覺歉然;因而陪笑說道:「我跟你鬧著玩的!出出昨晚上的那口氣。好了,我問你,你怎麼來了?」
震二奶奶想笑不好意思笑;但亦不免悲哀,「唉!」她嘆口氣:「真是『女大不中留!』你看她,多大一會工夫,一片心都向著人家了;回來一句真話都沒有。」
按了好一會,繡春擡手又摸自己的頭;然後手又落在他額上。不過這一次很快,略摸一摸,隨即一面掛帳子,一面欣快地說:「退燒了!出了好大一身汗吧?」
「繡春,」他平靜地說:「生米究竟還沒有煮成熟飯。明天我替你跟震二奶奶聲明。」
「臉朝外,光太亮,我睡不著。」
「快開門!」繡春著急異常;這種情形讓何二嫂發現了,連說都說不清楚,「快,快!」情急智生,只好嚇一嚇她:「出大事了!」
「你這不是裝蒜!」錦兒的聲音不知不覺地高了起來。
「我只能教你怎麼說。意思可是得你自己的。」
「給你孫兒女玩吧!」
她從聲息中,聽得錦兒從地鋪上爬了起來,卻並未開門;隔著門低聲說道:「你怎麼回來了——?」
「二爺,」小福兒在外面催了:「好些人在等著二爺呢!」
自然是破口大罵!她想起有一回曹震在西花園假山洞裏捉住三十多歲,守寡十年的吳媽,跟他的書僮得福偷情;當時那一頓罵;甚麼難聽的話都有,以致於吳媽羞憤上吊,差點出人命。
「不會的,」錦兒在一旁插嘴:「我保紳二爺不會!」
棉被自然也為汗水滲濕了,幸好褥子還乾淨;繡春便把上蓋的那床被,疊被窩筒;濕了的那一床移做上蓋;枕頭布也另換了一條乾淨的。
「我正是這個意思。」李紳欣然答應:「不過我要聲明,我並不討厭你的頭髮。」
「怎麼呢?」
「帳子呢?」李紳將手伸出來,「要不要放下?」
「叫我說甚麼?」
石大媽點點頭不語,將手爐蓋子打開,慢慢撥著炭結。她眼下有些抽風,牽動肌肉,跳得很厲害,顯然是有為難的事在思考;或者故作這樣的姿態。
正睡得酣暢時,繡春忽然發覺有隻手在她的胸前摸索,這一驚非同小可;急忙將身子往裏一滾,正待喝問時,錦兒開口了。
「兩條腿凍得麻木了。」
「可是,怎麼個拿法呢?」震二奶奶愁眉苦臉地,「南京城裏的名醫,倒是有幾個熟的;有個婦科臧大夫,是御醫,前兩年雍親王府的側福晉血崩,都說沒有救了,最後是臧大夫一劑藥,硬把她扳了回來。可是這一段情由,我又怎麼跟人家開口?」
李紳想了一下,輕輕一跺足:「對!有酒不喝是傻瓜。」
「是的,大宅門我也見識過幾家;當家人最難!這件事如果不是秉公辦,怕別人不服;要辦呢,又是多年在身邊的一個丫頭,狠不下心來!」
「怎麼啦?」
震二奶奶看信封上寫的是:「沿路探投紳二爺親啟」;具名之處是個「鼎」字花押;左上角有「火急」二字,字旁還密密加了圈。便不肯接信,因為一則是他人私函,不看反是重禮貌;再則,她肚子裏的墨水有限,怕看不明白,所以這樣答說:「請紳表叔告訴我就是。」
這個難題要繡春自己解除,「紳二爺,你先請上床。」她說:「你別管我了。」
「震二奶奶,」李紳坐了下來,「我這『成全之德』四個字,不是隨便說的。年將知命,本來萬念俱休,看人生也就是淡而無味,棄之可惜這麼一回事;自蒙割愛,不過一兩天的功夫,我的想法似乎都變過了,覺得人生亦不無可戀,值得起勁。往後日子,若說過得不是那麼淡而無味,皆出所賜,豈非成全之德?」
李紳亦就適可而止,「咱們好好兒說話。」他問:「錦兒為甚麼不讓你回去?」
李紳覺得奇怪,自己的話說錯了嗎?不然,她不應該置之不理。
「我跟錦兒早就醒了,怕吵了你們的好夢,所以不叫錦兒開門。那知道你也這麼早起來!」
這道理很容易懂。繡春和錦兒小的時候,都聽老輩說過:「皇上南巡,本來太子總是留守在京的;有一年皇上讓他跟著來了,一路鬧得不成樣子。平頭整臉的少婦幼女,若是不巧讓他看上了,就怎麼樣也逃不出他的手去。所以下一回皇上南巡,有閨女的人家,趕緊都嫁了出去;年輕小媳婦看模樣還過得去的,亦都避得遠遠的。」這就是趁麻煩未來以前,預先躲麻煩的道理。
「不要緊!再晚也要請紳二爺來。」
「少奶奶,」石大媽正一正臉色,「可懂藥性?」
「昨兒晚上啊!」繡春答說:「先叫我去伺候人家,回來不讓我進屋;你是經手的見證。若說我自己伺候得不想回來了,你可替我說句公道話。」
「我知道。那是我自己的想法。」李紳想了一下說:「譬如,一盆好花,明知道種在瓦盆裏,也能開得很好;可是,我自己總覺得該用瓷盆,才能配得上好花。」
「他為人如何?你比我清楚;這是你自己一生的大事,主意也要你自己拿。」震二奶奶說:「我知道你一定有好些話說,所以我讓錦兒通知他,再來一趟。你可別錯過機會。」
李紳多少瞭解她的心境,所以不說客氣話,好讓她容易把他看成自己人;「繡春」,他首先表明:「人家都說我脾氣怪;我自己並不承認。你看呢?」
到底有事在心。哪能熟睡?聽得何二嫂的聲音,繡春驚出一身冷汗!錦兒取笑,那怕震二奶奶說刻薄話,她都不在乎;若是何二嫂發現她跟李家二爺睡在一床,再一傳到前面祠堂裏,這一路還能見人嗎?
這幾句話說得繡春有在心底搔著癢處之感;不由得接口:「是啊!小姐總是好的,丫頭總是賤的,十個人倒有九個人是看表面的。像我們二奶奶——。」話一出口,她立刻警覺,趕緊縮住了口。
這樣盤馬彎弓地,彼此都似閃避著甚麼,惹得錦兒忍不住了:「繡春,你乾乾脆脆說吧!不願跟紳二爺就拉倒;要是願意,打鐵趁熱。請二奶奶教你一個說法,能讓紳二爺早早來把你接了去,不就了掉一樁大事嗎?」
「那,就把襪子跟棉袴穿上。」
繡春從從容容地將膏藥貼妥當,繫好袴腰,掛起半邊帳門說道:「行了!紳二爺,你請安置!」
不過肩上的傷卻不妨讓他看看,於是用左手撫著右肩說:「這兒有點疼。」
這一想就再也睡不住了。悄悄起身,把衣服穿好,攏一攏頭髮;從門縫裏望出去,幸喜何二嫂又走了,於是輕輕開了房門,一溜煙似地閃了出去,在震二奶奶的房門外面輕聲喊道:「錦兒,錦兒!」
李紳不忍辜負她的意思,退回來坐下;心裏在想:明天動不了身怎麼辦?
「不是!」錦兒停了一下說:「反正你來了就知道了。」
揉完右腳,又揉左腳;繡春又舒適,又酸楚;摔疼的地方,先不覺得,血氣一通,反感痛楚,不由得「哼」了出來。
「有啊!」
「這一包是兩劑。」石大媽是指的大包:「頭一劑吃兩煎;如果月水還不來,再服一劑,無有不通的。」
「喔!何以見得?」
「繡春,」李紳問道:「你到北方去過沒有?」
「不行!」她在心裏說:「明兒得跟錦兒辦交涉。」
是手掌、肩頭、胯骨;三處著地之處,疼得厲害;尤其是胯骨上,卻苦於不便讓李紳檢視。
「這倒也不必這麼急。」李紳答說:「我的意思是,明天最好趕一趕,能在中午趕到南京城外;我就不必進城了,帶著人往回走,明天晚上仍舊在鎮江;大後天趕回蘇州。出殯之前,還可以幫得上忙。」
「喔,紳二爺,」繡春已不如先前那樣感到拘束了:「請你把這個道理說給我聽!」
「說你書獃子,真是書獃子!」繡春又好氣又好笑:「不但書獃子,簡直就是傻女婿!這話也有這麼跟人去說的嗎?」
一面說,一面搓捏了一回,戀戀難捨;繡春可忍不住發話了。
但她無法細想,手跟臉凍得太久,已在發痛,想趕緊躲入李紳臥室,卻又畏怯,時光都耗費在躊躇不定上,始終沒有想出,如果李紳問一句:「你怎麼又回來了?」應該如何作答?
「託少奶奶的福,兩男三女。」
震二奶奶一聽這話,便知石大媽的肺腑;故意不答,看她自己怎麼把話拉回來?
「回顧家祠堂睡去了。」
看她有點氣急,繡春倒有些歉意,「我不跟你說了嗎?回頭告訴你。」她說:「二奶奶在這裏,我怎麼能說這些話?」
原來石大媽是這麼一個腳色!看她臉有橫肉,目常邪視,錦兒不信她會有甚麼好方子。但這只是心裏的感想,未看方子,不能武斷。若說酬謝;她想,不過幾兩銀子的事。
這一下錦兒才知道,自己讓繡春耍了個夠!望著她的背影,咬牙切齒地低聲罵道:「死不要臉的騷貨!」
「不敢當,不敢當!」震二奶奶急忙站起身來,「紳表叔,你快請坐!自己人鬧這些虛文就沒意思了。」
粥已經很稠了,繡春怕不好吃;但李紳說是肚子餓了,正要稠的才好。就著小菜,很快地吃了兩碗,摩腹笑道:「吃得很香,很舒服。」
「是的!你也累了,朝裏床睡吧!」
「我承認,我生氣了。不過,不是生你的氣;你不用多心。」
那還只是因為得福面黃肌瘦,做事老不起勁,他一口氣出在吳媽身上;像自己這種情形,更不知惹他如何痛恨;罵起來也就更不知怎麼樣地不留餘地了!
扭過臉去,隔著藍布帳子,影綽綽地看到有人伏在桌上打盹;他毫不思索地喊一聲:「小福兒!」
「我看酒差不多了吧?」繡春起身說道:「我給你盛粥來。」
「我還想下場。明年皇上登基一甲子,要開恩科;有這個機會,我想試一試。」李紳笑道:「不過,『八十歲學吹鼓手』,這會兒再去重新搞八股文章,恐怕是遲了。」
「你讓她自己說!」震二奶奶認真異常。
於是她喊:「錦兒,錦兒!」
李紳考慮了一會,終於把他的想法說了出來:「這是震二奶奶心太熱,成全我。咱們現在這麼『和尚尼姑合板凳』,不就等於生米煮成熟飯,再也不會變卦了嗎?」
於是錦兒將震二奶奶說她「女大不中留」,以及她自己的感覺,都說了給繡春聽。
「你倒挺信得過他。」錦兒在她耳旁問道:「你們真的好了沒有?」
「你喜歡那一樣?」
聽他聲音抑鬱,繡春便提高了聲音勸慰他:「管它呢!就耽擱一兩天也不要緊。天有不測風雲,誰也不知道的事;只有不抱怨。來吧,你不是想喝酒?有酒不喝,可是傻瓜。」
這是故意不說,震二奶奶自能會意;頓覺脊樑上冒冷氣,必是李老太太之死,到底是何「內傷外感之症」?皇帝要問個明白;一問明白了,會有怎麼個結果,是件連猜都無法去猜的事。
李紳想了一下說:「繡春,請你在門外站一站。」
李紳點點頭,將信抽出來看了一會,抑鬱地說:「我怕大叔要出事!」
錦兒完全不能理會震二奶奶在暗地裏跟繡春較勁的心事;她也是半夜不曾睡好,每一醒來的第一個念頭必是繡春這會不知道怎麼樣了?真的跟紳二爺睡一床?是不是在一個被筒裏?再想下去,不由得臉就發燒。
「是的!」震二奶奶平靜地說:「要成家了,自然該有個打算。紳表叔是怎麼個打算呢?」
「那有甚麼法子?二奶奶鐵了心要攆我;我總得有個地方去。」
「紳二爺別罵他。這裏沒有睡的地方,是二奶奶讓他走的。」繡春又說:「反正有我在這裏;紳二爺你要甚麼?」
「我當然仍舊想下場;不過也要看情形。」
「再給我一帖。」
「這也說不定,得等大叔從京裏回來以後再說。」
因此,她覺得必須立刻澄清這個誤會。但決不能直指李紳心中有此弄錯了的想法;最好的解釋是把話說清楚。
「我看震二奶奶怕不是這個意思。」
「那麼,」震二奶奶毫不放鬆地追問:「怎麼辦呢?」
「那麼,是要怎麼樣的理由呢?」
「不行!紳二爺你忍一忍吧!剛出了汗不能受涼。」
「錦兒,你可聽見了!」震二奶奶緊接著說:「這是件好事,不過將來飢荒有得打!繡春是跟著紳二爺過稱心如意的日子去了;我不能成天在家為她淘氣。所以我一定要問得清清楚楚,決沒有一絲一毫的成見。再有句話,我也得先說明了,凡事都有一定的譜子,別說一離譜就會弄得天下大亂;走錯一步也教人笑話。繡春既然死心塌地跟定了紳二爺,就得按一定的規矩辦,顧她自己的面子,顧紳二爺的面子;在我來說更要顧曹家的面子。你們懂我的話不?」
這就使得繡春越覺得自己的意料不差;「你聽聽,明明是她自己把人家逼上梁山,倒說人家天生下流,願意當強盜。」繡春的臉色一沉,「錦兒,咱們倆也跟姊妹差不離,這件事,全本西廂記都在你肚子裏;明兒回南京,說甚麼我都不在乎,就有一句話我可不受!」
「我要好好睡一覺!」繡春有些賭氣似地,「你把帳子放下來。」
「這會兒說嘛!這裏又沒有外人。」
「厲害不厲害?」
「北方可苦得很。」
「不!你的好處太多,言不勝言。」說到這裏,李紳突然產生一個感覺,認為可以說出來:「總而言之,繡春,以前我打算打一輩子光棍;現在我倒真想快快成家。你知道這個道理嗎?」
天是晴了,路卻越發難走;積雪消融、泥濘滿地,轎伕一腳下去,要使勁一提,才能跨開第二步,所以到得鎮江,天快黑了。
錦兒大為驚異,「照這麼說,你——」她遲疑地問:「好像死心塌地跟定他了?」
「十兩銀子好像太少了。」震二奶奶說:「你包二十兩銀子,另外再找些她們用得著的東西,多一點也不要緊。只要能把繡春的病治好,多破費一點兒也值!」
「你不說,我也懂了。」
過了好一會,只聽繡春在說:「糟了!膏藥不黏了!」
「嚇我一大跳。」繡春將身子又轉了回來,「他不會的!我當是甚麼野男人;那想得到是你。」
「又要說這些我總不懂的怪話了!」繡春罵他:「書獃子!」
看她有些不以為然的神態,李紳不由得就說:「我這話不是瞎恭維;是有道理在內的!」
繡春自能默喻,他已知道她是生震二奶奶的氣;同時暗示迎娶之期不遠。她覺得有許多話要跟他說,轉念又覺得不必忙在一時;便這樣答說;「有些話我也不知道該打那兒說起?反正以後你總會知道。」
「這在我求之不得,當然是定局了。」李紳很快地答了這一句;沉吟了一會又說:「現在所怕的是大叔真的出了事;我要辦這件事,似乎說不出口。」
不過,李紳剛發過一場燒,雖說此刻的精神倒比未病以前還旺盛,究竟不宜於熬夜。想到這裏,她忽然感到自己已有責任,必得當心他的身子;因而不再考慮,很堅決地說:「我收拾好了就回去;好讓你早早上床,陰陽交接那段辰光最要緊,非睡不可。」
「我早就起來了,怕吵了二奶奶的覺,不敢來敲門。」
聽得「成全」二字,繡春不覺氣往上衝;想了一下,故意這樣說道:「你一定要我說,我就說。我倒想跟他好,他不願意跟我好!」
這話實在應該這麼說:你是那些地方喜歡我?李紳覺得這話很難回答,因為照實而言,話不中聽;泛泛地說得不夠誠懇,更加不妥。所以微笑沉吟,久久無語。
李紳看準了部位,將膏藥貼了上去;傷處正在肩臂相接的關節上,要把周緣都按實了,才能服貼。這得有一會功夫;繡春自己也來幫忙,手臂略鬆,有股暖烘烘、甜絲絲的氣味從她懷中冒出來,中人欲醉;李紳想起淳于髠所說的「薌澤微聞」那句話,不由得心旌搖搖,按捺不住了。
「怎麼?」震二奶奶一驚:「舅公要出事?出甚麼事?」
要談的正事,告一段落,但李紳還不想告辭,震二奶奶也希望他多留一會,因為這短短幾天的朝夕相處,情分已大不相同,即令無話可說,亦覺戀戀不捨;何況彼此都感到應該多談一談,只是心有點亂,急切間找不著頭緒而已。
「石大媽,你說得太好了。你我將心換心,交道也不是打這一回;幾時上南京,也來我們花園裏見識、見識。」震二奶奶緊接著問道:「你有幾個孫兒女?」
「道學先生死了以後,牌位供到孔廟;春秋兩季祭孔,也可以分到一塊冷豬肉。我又不想做道學先生!」
「這是明朝宮裏傳出來的一個方子。」石大媽說:「我那親戚本來只賣藥,不傳方子;只為少奶奶吩咐,不能跟別人比。」
繡春恍然大悟!震二奶奶確是這個意思,要把生米煮成熟飯。不過不是成全他;是成全她自己。回到南京,倘或震二爺割捨不下;拼著大鬧一場也要把她收房。那時震二奶奶只要說一句:「我已經許了人家了;而且繡春還在人家屋裏睡過一夜。這還能要嗎?」當然不能要了!
繡春向震二奶奶那面看了一眼,搖搖頭說:「沒有這個規矩。」
「好就好,甚麼叫妙?」繡春說道:「你有時候說的話很怪。」
「不要緊!替我貼上吧。」
「怎麼?別處還有傷?」
「甚麼事?紳表叔,你先請坐了談。」
「你也該夠本兒了吧?」她冷冷地說。
「那麼放帳子?」
「你呢?」
「屋子裏好亮!」
這天,早睡的錦兒,卻沒有按規矩做;以致於一推再推,始終不開,是在裏面上了閂。繡春不免驚疑;轉念意會,必是震二奶奶因為作客在外,門戶格外謹慎之故。
繡春不能說不懂——確是不十分懂;她只能用雪白的兩粒門牙,輕咬著嘴唇點一點頭。
「你想呢?」
「還是喜歡何家的醃菜。」
「這話倒是有的。」震二奶奶接口說道:「紳表叔,現在咱們談談繡春的事。」
開口說甚麼呢?總不能直言相問:紳二爺,你莫非拿花轎來擡我?想了一下,旁敲側擊地說:「只怕輪不到我掌印吧?」
等李紳出了那座跨院;錦兒忽然追上來說:「紳二爺,回頭辦完了事,請再來一趟。」
「我很高興。」李紳是真的高興,「公道自在人心。」
「當然。」震二奶奶說:「你關照廚房,另外備幾個菜,開到這裏來,我做主人。再跟紳二爺說一聲,事完了就請進來,我還有事跟他商議。」
於是做一個手勢,讓繡春將她已解散的頭髮,匆匆挽成一個髻,繫上裙子,出得房門;只見李紳站在那裏,手上拿著一封信,臉色似乎有些沉重。
「這樣子,那就難怪了!」石大媽說:「方子,我倒是知道有個人;不過,如今不肯拿出來了!」
李紳也看到了,一望彌白;半空中還在飄,彷彿一球一球地,下得正密。等他想走到門口,看看清楚時,門已關上了;還聽她在門外說了句:「快進去!外面冷。」
「二奶奶跟錦兒怕早睡著了,你這一回去,不又吵醒了她們?」李紳說道:「都是為我,真過意不去!」
到此地步,繡春也豁出去了!很冷靜地分清了那一句話該先說,那一句話可以後說。
「好了,好了!」繡春搶白:「我嫌你窮,我嫌你年紀大,我嫌你迂腐騰騰!算你聰明,都看到心裏了,是不是?你啊,真正是小人之心。」
李紳自己也覺得過於寵這個尚未過門的姨娘,相對地將震二奶奶就看得輕了。此事大大不妥;便即離坐,抖直了袖子作好大一個揖,口中說道:「多謝震二奶奶成全之德。」
她的辮子已經解開,黑髮紛披,散得滿枕;髮絲掃在李紳的臉上,癢癢地不辨是何不易忍受的感覺?
「二奶奶不說了嗎?反正走不成了,儘管睡大覺;丑末寅初又要甚麼緊?」
「怪不得!我會推拿;我替你揉一揉。」說著坐了下來,提起繡春的右腳,擱在他腿上,依照推拿的程序,為她又揉又搓。
「冷不冷?」
繡春立刻懂了他的譬喻,錦兒雖好,他不喜歡;所以覺得她比錦兒更好。
錦兒還答應一聲,繡春卻不曾開口;兩人又相攜而去,那老婆子望著她們的背影;估量已經走遠了,才呶一呶嘴;低聲問道:「曹少奶奶說的就是高挑身材,水蛇腰的那個?」
「如果舅太爺有了麻煩呢?莫非他就不辦這件事了?成家立業是自己的事;倘或舅太爺有了麻煩,就更得他們小一輩的能夠爭氣!」震二奶奶又說:「你問他,怎麼叫『內助』?朱洪武若是沒有馬皇后,他能打得成天下?再說,就因為怕舅太爺作興會有麻煩,更要搶在前頭辦了這件事。你懂這道理不懂?」
「不必,不必!」震二奶奶搖著手說:「你不必這樣子來回奔波;我也用不著急急忙忙地趕。送到南京,跟送到這裏,沒有多大的分別。反正一天的途程;明天一走,先派個人騎馬回南京去通知一聲,城門卡子上有人招呼就行了。紳表叔,我也很急,希望你早點回去,能幫得上舅公的忙,反而可以讓我心裏舒泰些。這是自己人說老實話,決不是假客氣。」
「那敢情好!只是,她的意思不知道怎麼樣?」
從昏黃的燈光中醒來,李紳一身的感覺,苦樂異趣,頭上輕鬆得很;身上又濕又熱,汗水滲透了的小褂袴貼肉黏滯,難受得片刻不能忍耐。
「既然這麼說,我就半途而廢了。除我帶著小福兒一起走以外,其餘的人,照常讓他們送到府上。」
「怎麼?」繡春倒有些急了,「必是找不出一樣好處來!」
「是的。紳表叔請吧!」
「這就很好了!」李紳悄悄說道:「你大概也餓了,陪我吃一點兒好不好?」
這樣正反一想,情願挨不懂規矩的罵;便即答說:「好吧!我先把湯熱上。」
「這倒是雋語!」李紳很欣賞她這個說法。
將水壺取下來,把一鍋湯坐在炭盆的鐵架子上;繡春在李紳對面坐下,卻又發現難題,只得一雙筷子;待到廚房去取,怕走過震二奶奶房門口會問,殊多不便。
「二奶奶那裏有泡的藥酒;可不知道睡了沒有?」
原來是給繡春找的通經方子;錦兒心想,倒要看看是那幾味藥,聽石大媽說說這張方子的好處。
「紳二爺,」繡春將膏藥接過來,放在床沿上,「請你轉過臉去。」
於是李紳又說:「人的毛病都在懶,凡是懶得去細看、細想。不管提到一個人、一件事,心裏先有一個聯想,提到強盜,一定十惡不赦;提到千金小姐,一定三貞九烈。其實,強盜之中也有好人,做強盜有時候是出於無奈;千金小姐也不一定幽嫻貞靜,說句難聽的話,她是沒有機會,有機會一樣也會偷人。」
李紳回頭一看,她左手提著袴腰,右手拿著膏藥。繡春發覺自己這副樣子落在人家眼中,不由得羞得滿臉通紅。
石大媽自然明白,因為震二奶奶說過,連繡春自己都不肯承認已懷了孕;她亦不便說破。如今看她的眼色,知道這件事是錦兒都瞞著的;隨即點點頭表示會意。
「著啊!」震二奶奶覺得話很投機,趁勢說道:「就為了這一層難處,我幾夜睡不著覺;想來想去,只有悄悄兒拿掉最好。」
「可也不喜歡,是不是?」
「本來扶正這種事,要碰機會;不過我的情形跟人家不一樣,我願意怎麼辦,就怎麼辦,只要找到一個理由,能在親友面前交代得過,這件事就可以辦了!」
「石大媽,」震二奶奶試探著問:「你可知道有甚麼方子?」
於是李紳將衾枕都往外移,空出裏床一半;但難題又來了,是並頭相臥呢,還是各睡一頭。
李紳知道她的用意,是讓錦兒或者震二奶奶可以看到他們的情形,所以又把手縮了回去。
第一句是:「趕快把皮袍子披上!」
「他不喜歡我,他喜歡的是你!說你腰細、嘴小、皮膚白;跟你睡一晚,死了都甘心!」
「幹嘛?是要小解?」
繡春點點頭,推出門去,入眼便即失聲喊道:「好大的雪!」
錦兒的氣,在那咬牙切齒的一罵中,發洩了一大半,此時已頗冷靜;看震二奶奶有些拿繡春無可奈何的模樣,不知怎麼,心裏倒覺得很痛快似地。
「那怎麼行?」李紳想了一下說:「反正我也不是想『吃冷豬肉』的人;如果你願意,咱們就一床睡。你別脫衣服,我也不會冒犯你。」
「怎麼輪不到?除非我沒有抓印把子的命;不然,掌印的一定是你。」李紳又用極懇摯的聲音說:「繡春,眼前你得委屈一點兒;過個兩三年,我一定拿你扶正。」
「是的!」李紳答說:「我略微有點積蓄,成了家,大概還能支持個年把。」
於是不由分說,替他解開衣紐,把件濕布衫剝了下來,順手揉成一團,將他胸前背後的汗擦一擦,方始拈起棉綢小褂,抖開了替他穿上。
等那人驚醒,站起身來,手拈垂在胸前的長辮子往後一甩,李紳才發覺是繡春。
五個戒指都是起楞的線戒,手工很精緻,金子卻沒有多少;不過總是金戒指。鄉裏人眼孔淺,看震二奶奶大把金戒指賞人,驚異多於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