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爭及初春景》第三部

第十四章

第三部

第十四章

雖然仍舊是不相信的語氣,但神態相當平靜,理路也很清楚;這是到了真的可以深談的時候了。而就在曹雪芹盤算如何措詞是,齊二姑開口了。
「就算是夢話好了,談談不妨。」
「麻煩就在這裡!新舉人當然仍舊是王大;做弟弟的落得一場空歡喜,就不知道怎麼樣安慰他了。」
「對了!這比擬也許不大妥當,不過可以看出來兩點:第一,她認命了,自己覺得受苦是命中註定的;第二,她怕有一位劉后容不得她。如今,我是跟她解釋清楚了。可是她還是不願當太后。」
「對!現在是太后。」
「只有我進京去一趟,跟上頭請示。」
「王二能有老太太這種想法就好了。」曹雪芹忽然抬眼說道:「二姑,請你看看外屋有人沒有?有人不便。」
「既然四叔跟雪芹都這麼說,那就小心一點兒好了。」曹震又說:「喜出望外是一定的,不過總還不至於像范進那樣。」
「今年也是羊年,那就是二十五歲。」
能夠顧慮皇帝不敢公然相認是為了「面子」,事情就好辦了。聖母老太太通情達理,自己曾顧慮她會神經失常,顯然是錯了。不過以前確曾有此跡象,還是不能不防,所以他的措詞仍舊非常慎重。
「不是織造衙門。先祖那時兼著巡鹽御史,衙門在揚州。」曹雪芹指出證據,「不錯,揚州鹽院的後花園很大,有湖;湖中有一座石舫。」
聖母老太太為曹雪芹預備了茶,還有她從熱河帶來,預備在旅途中消閒的零食——一個瓷罎子,下置石灰,灰上舖紙,紙上是一包包的「乾點心」與瓜子、香榧、小胡桃之類;打開紙包,擺滿了桌子。
曹雪芹驚異莫名,不道聖母老太太竟是這樣的一種想法;但她想像中有一個宋真宗的劉后在,這個誤會很嚴重,非為她化解不可。
曹頫不作聲,顯然也在考慮,讓曹雪芹去說,是否合適。但曹震的想法不同,他覺得聖母老太太如真的會因為遽而大貴,以致精神失常,那麼誰去說都一樣。倘或有倖免的希望,這個希望只有曹雪芹才能達成。
曹雪芹還想往下再說,而突然警覺,就剛才的那一番交談,已惹得聖母老太太心中大起波瀾,再談下去,她會入迷;老年人魂夢不安,最是傷身,且適可而止吧。
「我怕我一說,老太太晚上會高興得睡不著覺。」
因此,他鼓勵地說:「雪芹,你別膽怯,你肚子裡的花樣多,想個甚麼法子,譬如打個譬仿,講一段掌故,慢慢兒引到正題上去,就不會驚著老太太了。」
「叫我芹官。」
其次是他自己有過承諾,願意勉為其難。即令無此承諾,「有事弟子服其勞」,派到他去,亦無話說。便只有問一句,「我該怎麼說?」
見過了禮,說些路上的情形;佟益看要談到正題了,便即起身,道聲「失陪」,出門囑咐他家的下人迴避,而且親自把守著入口。
「就怕官府曉得。」
曹震便往簷前走了去,拆開信來,就著如銀的月色細看。信很簡單,只說如未動身,暫且留在熱河,倘或已在途中,可至佟家過年。末尾綴了句,「容另詳函。」
這張底牌一掀開來,齊二姑先就失態了,上來抓住曹雪芹的手臂問:「曹少爺,你怎麼說,老太太真的要進宮當太后了?」
於是曹震親自去把曹雪芹找了來。由於曹頫事先的叮囑,曹雪芹進門不敢仰視,但就初見的那一眼,便讓他心中浮起無數念頭。
「知道是早知道了,不過他也不敢認。」聖母老太太說:「面子唉!」
「相信了以後呢?」
等曹雪芹回到原處,聖母老太太已經收淚,神色中卻有些焦躁不安,「芹官」,她問,「熹妃病重了?」
「熱鬧不起來。王大病在床上,快斷氣了。」
「是!」
果然,她的方法很有效,聖母老太太嘴一扁,抽抽噎噎得哭出聲來;一面哭,一面訴說,語音本就模糊,加以鄉音又重,越發聽不清楚,曹雪芹只是搓著手,焦急地等她哭停下來。
「識破了也不要緊。人家跟他無怨無仇,何必出頭來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王家有的是錢,好好兒請一請客,自然能把人的嘴塞住。」
「我也不敢胡出主意,」曹頫問曹震,「你看怎麼辦?」
於是一直未開口的齊二姑說話了,「不是聊閒天嗎?」她說:「老太太幹嘛這麼頂真?」
「你永遠也不會贏。」聖母老太太只關心眼前,「芹官,我們為甚麼要在這裡過年?」
聖母老太太發了一會怔,最後搖搖頭說了一個字,「難!」
仲四義不容辭,慨然允諾。接下來商量過年;作居停的佟益表示,世受皇恩,情願報效這趟差使,但如何才不算委屈聖母老太太,他卻沒有主意,要跟曹頫叔侄討教。
原來傅恆的族叔傅鼐,是曹家的女婿,算起來與曹頫是郎舅,所以她按著輩分叫「四叔」。曹頫自然謙稱不敢當,仍舊叫她「傅太太」。
但是「莫非不習慣,就算了不成?」她說:「天下世界,那件事是一個人生來就習慣的?」
「曹四叔,有兩年沒見了吧?你好!」
「好了,好了!」齊二姑去絞了一把熱手巾來,為她擦拭著眼淚說:「老太太,這是喜事!你想不當太后也不行,你是跟誰賭氣?快把心定下來,聽曹少爺細說。」
外屋三個人,兩名內務府的婦差,還有如意;都讓齊二姑遣走了。
曹雪芹是在傅恆夫人下車時,遠遠瞥見背影,印象特深的是腦後所垂的一個極大的「燕尾」;要頭髮多才能梳出這麼一個頭來,旗下女婦最得意的,就是能示人以盛鬋之美的這樣一個大燕尾。
那聲音就像雪後簷前掛著的冰柱,斷落在堅實的磚地上般清脆;曹雪芹實在忍不住了!緩緩的抬頭,幸好視線未曾相接,得以讓他從容相看;但覺艷光照人,不可逼視,同時一股馥郁的香氣,飄到鼻端,分辨不出是襟袖之間的衣香,還是發自肌膚的體香?
太后居然亦可「開缺」!曹雪芹差點想笑出來,剛想附和解勸,意有未盡的齊二姑,恃著多年跟聖母老太太作伴,彷彿亦同姊妹的深厚情分,還有話要說。
「這話倒也是。」曹雪芹忽然覺得不但真正找到了癥結,而且也找到了揭開癥結的辦法,他說:「老太太,你儘管把心放寬了!齊二姑的話說得不錯,甚麼事都不是生來就習慣的;日子到了,先把老太太送進宮去,除了皇上、皇后以外,別的人不願意見就別見,等慢慢兒習慣了再說。老太太看這麼樣行不行?」
「好說,好說。」曹頫遲疑了一會,終於向曹震說道:「裡頭得怎麼去說一聲。」
齊二姑默然,照曹雪芹的話,設身處地去想一想,聖母老太太的處境,確實有些不易應付。
話聲未終,齊二姑已經搶白:「又來了,又來了!」她說:「這不是隨你老太太要當不要當的事。天下只有一位皇上;生皇上的就是太后,你老太太要想開缺也不行。」
話雖如此,他心裡卻又是一樣想法——還是好奇心使然,很想見識見識這麼一個風流放誕的少婦;同時也在猜想,不知道長得怎麼樣?
「我看,」曹震忍不住要開口了,「讓雪芹來告訴傅太太吧?」
「你這叫甚麼話?」聖母老太太大為困惑,轉臉問齊二姑,「你聽得懂,聽不懂?」
「老太太,」曹雪芹壓低了嗓子,但語聲卻很清楚,「我現在還不敢給你磕頭道喜,不過報子已經報來了,老太太,你就是王二;太后就是王大。」
「初五。」
「怎麼猜法?」
「是!」
聖母老太太不能說「行」,可也說不出何以「不行」?雖然遲疑未答,但不願當太后的決心,顯然不是那麼堅定了。
「是她告訴我的。」聖母老太太說:「我先不相信。第二天烏都統帶了他的太太來看我,一見就磕頭,又改了現在你們叫我的這個囉哩囉唆的稱呼,我才相信了。」
「細節還沒有談。不過,他大致已經知道了。」
崑腔中有這齣戲,改為「亂彈」才叫「斷太后」;曹雪芹如釋重負,一迭連聲地答應:「是,是,就是『仁宗認母』。」
「看老太太到底是不是太后?」
「這可成了難題了。」曹頫大為皺眉,「重重曲折,話不容易說得清楚;而且有些話也很難說,咱們得好好核計。」
「那,那是為甚麼呢?」
「這樣說起來,我們都不是外人。」聖母老太太眼望著空中說道:「老織造我見過兩回,高高的個子,長隆臉,看起來很嚴厲,其實和善的很,最肯體恤下人。曹少爺,我說得不錯吧?」
傅太太很響亮地笑了起來,「雪芹,你要這麼譬仿,我就全懂了。」她又問:「你可又怎麼跟她說呢?」
「昨兒晚上沒有睡好。不過,今兒的午覺歇得很長,足足一個半時辰。」
客廳中只有曹頫、曹震與佟益;當佟仲平引導至廊上,傅恆夫人帶著丫頭進門時,大家都站了起來,微微低著頭,而首先招呼的卻是堂客。
於是將佟益、佟仲平父子與仲四都請了來,細細商量。車馬自然都用不著了,但遣散容易,要讓這些馬夫車把式守口如瓶,不是交代一句話的事。
這一行上下二十三口人、八輛車子、十三頭騾馬、外代一猴一貓,走在路上,浩浩蕩蕩,很惹人注目;但到達佟家時,由於庭院屋宇,寬敞高大,便顯得稀稀落落,不甚起眼,加以遠離市集,左右僻靜,也沒有甚麼人來看熱鬧,曹頫對這一點非常滿意。
「是!」齊二姑深深點頭。
「對!」曹震看著曹頫說:「咱們得好好兒核計一下,就趁這個機會,看讓雪芹怎麼由淺入深,把真情一步一步透露給聖母老太太?」
「那裡有這樣好的法子?」
這時兩人才發現,聖母老太太雙眼發直,嘴唇翕動,不知是在默默自語,還是抽風?曹雪芹不由得大驚失色。
「我說,慢慢兒就慣了。」曹雪芹說道:「照我的看法,不能操之過急;一切都得順著她,她不願意見人,就別讓她見人。總得有些日子,讓她慢慢兒練。」
「是。」曹雪芹在思索,措詞如何不太粗俗,而又能讓她聽得懂。
曹頫因為有佟益在座,不願多說;顧而言他的問:「海公還有甚麼話?」
「曹少爺,談了半天,到底要到那一天,才知道誰輸誰贏呢?」
誰知他猜錯了,「我是哭我自己,」她說:「兒子做皇帝,別人做太后,心裡不舒服。不過哭過這一場,也就沒事了;想通了,命該如此。」
「你在說笑話了!」聖母老太太大不以為然,「芹官,我曉得你心好!說假話騙我是安慰我。不過我雖不識字,也不是沒有知識的,世界上那裡會憑空出來一個太后?如果我是太后,在皇帝登基的那天就是;那天不是,就永遠不是。」
聖母老太太笑了,「原來你是說,你輸了,就說一個笑話讓我開心。你這個人真滑稽,喜歡說怪話。好吧,」她說:「如果你贏了呢?」
「老太太,你完全錯了。那時候的仁宗皇帝自己不能做主,上朝都有劉皇后在一起,所以李娘娘不敢說破,仁宗皇帝也不知道他另外還有個生身之母。當今皇上就不同了,上面那位太后病在床上;凡事皇上做主,而且皇上也知道他是老太太親生的。」
原來曹雪芹的想法是,聖母老太太本已認命了,卻忽然為她帶來了一個夢想不到的機會,如今這個機會,由於太后的病勢好轉,而有趨於淡薄的模樣,倘或慈寧宮帶病延年,那時本來心如止水的聖母老太太,要想恢復原來的心境,就著實需要一番解勸。他之所以說「我輸了,要聽我的話」,就是解鈴繫鈴,預先留下一個將來好為她勸慰譬解的餘地。
「是!是!」齊二姑放開了手,「曹少爺你得慢慢兒講給老太太聽。」
「這更好!得空你就把當年的情形,跟老太太多談一談。」
「是。」曹雪芹知道,「老織造」是指他祖父曹寅。
「好嘛,你說怎麼賭?」
齊二姑卻是見過的,先做個手勢,示意曹雪芹不必驚慌;然後拍著聖母老太太的背說:「哭出來,哭出來!曹少爺是自己人,不要緊。」
「我看不必問。據我所知,聖母老太太不會有事要在京裡辦。」曹雪芹提議:「至於過年,最好能按宮中的規矩辦;一旦聖母老太太進宮,心裡也有個譜。」
曹頫、曹震的臉色,頓時都緩和了,「你跟聖母老太太說明白了?」曹頫問說。
曹震卻要追問:「會甚麼?你說!」
「最好把替身這個念頭都丟掉了,老太太就是從前的熹妃。」曹雪芹問:「二姑,你伺候過從前的熹妃,如今的太后?」
「曹四叔,皇后派我這個差使,我不敢辭;可是,心裡實在有點兒怕,怕伺候不周到,皇上會不高興。」傅恆夫人問道:「聽說聖母老太太脾氣挺怪的,是不是?」
「命!」聖母老太太毫不遲疑地說:「王二命裡註定不是舉人老爺,怪不來別人。」
於是將佟益請了過來,示以海望的來信;原以為他總還得問一問情形,那知他毫不遲疑地說:「大家能在舍下過年,那可是太好了。曹四老爺、震二爺,你們儘管住著,就怕怠慢了。」
「也是舍侄。」曹頫答說:「他跟聖母老太太倒還投緣,有些話都是由他跟聖母老太太去回稟的。」
「事情明擺在那裡,非先將本意說破了不可,不然,光是在這裡過年的話,就說不出口。憑甚麼走走不走了,既不在京,又不在熱河過年,無緣無故來擾人家?」
「今天,」曹震問說:「四叔得要見聖母老太太不要?」
「當然考中了。不中就沒有戲唱了。」
「可惜!」
「說破了以後呢?」曹頫問說。
「曹少爺,你到我這裡來,就像到自己家裡一樣,不要跟我客氣。」
「聖母老太太自己知道處境,曾經以宋真宗的李宸妃自況——。」
「曹老爺來了,問是怎麼回事?」
「會,」曹雪芹很吃力的答道:「說不定會精神失常。」
「明天不是不走嗎?有的是寫信的工夫。」
「海大人說另外有信,那就等他的信好了。我想,早則明天,遲也不過後天,一定會有第二封信。」
「是海大人派人送到鏢局,關照連夜趕送;趟子手小劉下午到了灤平,打聽到咱們已經走了,趕緊又翻回來,剛剛才到。」仲四將信遞了過去,「震二爺,請你馬上拆信看一看,看誤了甚麼事沒有?」
聖母老太太說:她八歲隨父進京,由運河北上。當時曹寅由杭州「解送龍衣」進京,他們這批杭戶,一共是四家人家,跟著曹寅一起走;路過江寧,曹寅因為有事,勾留了三天。她的母親有個表姊妹,在曹家「做針線」;她隨著母親去探親,在後花園一座石舫中,見到一個比她大不了三四歲的小姑娘,說是曹家「大小姐」。她還清清楚楚地記得,「大小姐」鼻樑正中有一粒小小的朱砂痣。
曹頫點點頭,「雪芹,」他問:「你有甚麼看法?」
「他也有他的難處。既然他不敢認我,就只好一切都裝不知道了。」
「皇后的嫂子很多,是那一個呢?」曹頫問說。
「那是以後的事。」曹雪芹問道:「皇上接位的喜信,老太太是甚麼時候知道的?」
「這麼說,他一定摸得清聖母老太太的性子!在那兒,請來見一見。」
曹雪芹隨即請佟家的長工,提一盞燈籠,照著他到了聖母老太太所住的院落;角門已經關了,敲開了請出齊二姑來,道明來意,請她代為稟告。
曹雪芹愣了一下,方始明白,「老太太是說太后?」他用發問的語氣,提醒她應該改口了。
「你說的有憑有據,那就一定是在揚州了。」聖母老太太又說:「我還記得我表姨媽說:這個小姑娘將來不得了!看相的說她有那顆硃砂痣,將來大富大貴。果然嫁到王府,真是好福氣。」
「你剛才說那一朝一位甚麼妃子來著?」
曹頫不即置答,想了好一會,徐徐答說:「還是以暫緩為佳。看京裡第二封信怎麼說;萬一事情有了變化,還來得及補救。」
「這倒也保不定。」曹頫贊成曹雪芹的看法,「范進不過是中了進士,聖母老太太可是當皇太后,這分量又大不相同。」
「在這裡過年?」聖母老太太問說:「為甚麼?」
「說夢話有甚麼意思?」聖母老太太兀自搖頭,不屑一顧。
「要開發賞錢,請客,好好有一番熱鬧。」
江南水鄉的烏篷船,曹雪芹也不陌生,所以聽他這一說,也勾起了他那幾乎鄉思的悵惘,同時也更了解她的願望了。
「也真難為雪芹!」曹頫也說:「事情說完了,該留的留,該打發的打發,才有個下手之處;不然一大幫人待在這兒,不上不下,進退兩難,那才真是件揪心的事。」
曹雪芹卻有些疑惑,「老太太是在那裡見過。」他問。
這天是借宿在離古北口不遠的一處莊院。自北京東行,經通州、三河至薊州,出馬蘭關到東陵,北行由順義、懷柔、密雲出古北口到熱河,這兩條路上,閒散宗室及上三旗的包衣很多,有些是皇莊的莊頭,有些是世襲管陵的差使,地大物博,又無徭役,幾代經營,真當得殷實二字的人家,不知道有多少?曹震這回辦差,顧慮到下客店易顯行藏,所以早在京裡打聽好了,請海望出面安排,為聖母老太太的安排的公館,便都是這些籍籍無名,卻家家有窖藏金銀的富戶。
「不!就這兒好。」
曹雪芹只是笑著,等她說完,立即問說:「老太太,你要不要跟我打個賭?」
「皇帝還不光光是顧他自己的面子,還要顧到皇上的面子。」聖母老太太不斷地搖頭,「這件是我想過不曉得多少遍了,一個字:難!」
聖母老太太卻搖搖頭說了一句:「沒有用。」
「我贏了,老太太也要聽我的話。」
「那是誰?」
聖母老太太渾似未覺,復又問道:「你爹也是織造。」
佟益有三個兒子,當家的是老二佟仲平。佟家父子顯然知道他們接待的是甚麼人?派出來招呼的人很多,也很周到,但不多問一句,也不亂走一步,尤其是聖母老太太所住的那座院子,自動的視為禁地,箱籠行李都只送到角門,由齊二姑指揮兩名內務府的婦差,還有一個名叫如意的使女,自己動手搬。
這是預先商量過的,傅恆夫人一到,應該先讓她明瞭聖母老太太的情形,然後謁見,才不至於格格不入。不過曹頫卻不便至佟家內室敘話,就只有請她在客廳敘談了。
「九月——,」聖母老太太問齊二姑,「九月初幾?」
接下來便問曹雪芹的家世,談到平郡王的太福晉,聽說是他的姑母,聖母老太太便即問說:「是不是老織造的大小姐?」
「行,行,怎麼不行?」
「怎麼會沒有用?」曹雪芹說:「太有用了。」
「喔,」聖母老太太擺一擺手,「曹少爺,你請坐吧!」
「喔!」聖母老太太是疑惑的語氣,「你倒先說說看,我怎麼會變太后?」
能談出這樣一個結果來,曹頫與曹震都很滿意。曹震更為興奮,一直誇獎曹雪芹,「真是把書讀通了,能借古喻今,把極難說得清楚的一件事,輕輕巧巧的都交代了。」
「這樣說,我是見過的。」聖母老太太眼中頓時閃出一種故人久別重逢的喜悅。
「那麼,王大呢?」
「老太太咱們得在這兒過年了。」
「是。」
「這封信是要一早就送進京的。」
「喔,那是傅恆的夫人。」曹頫點點頭,「我見過。」接著又說:「她來了可不大方便。」
「要看她的意思。」
「哭了一場?」曹雪芹微感驚愕,不過稍微多想一想,也不難瞭解她喜極涕零的心境。
不過她還是將眼淚忍住了,「在人家家裡過年,吵擾了人家,自己也不舒服。」她說:「芹官,你同你叔叔去說,我還是回熱河。」
「一定在的。」曹雪芹說:「想來是機戶的住房,織造衙門每年都會撥款去修的;那怕上百年都是那樣子。」
僅答一聲「是」,未答她之所問;少不得還要追問:「聖母老太太到底是怎麼一個性子呢?」
「太后的身子一直不好。」齊二姑在一旁插嘴,「有氣喘的毛病,發起來挺怕人的。」
「那還用得著說?」聖母老太太答說:「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當然聽你的話;你要我同皇帝怎麼說,我就怎麼說。不過,芹官,你也不要夢想,靠我幫忙會升官發財。」
「那,你倒說說看!照你看,是怎麼個法子?」
「是。」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聖母老太太已連連搖手,作出大不以為然的神情,「我們紹興人有句話:『三斗三升的命,多吃一合要送命。』我想過多少遍了,我好比『狸貓換太子』的李娘娘,做皇帝的兒子,不是我的。」她神色豁達的說:「我也不敢出頭來認,一認,性命就不保了。」
「那不太好吧!」傅恆夫人笑著又說:「不過震二哥、芹二哥叫混了也不好。」
「老太太不是賭氣,不習慣是真話。二姑,你設身處地想一想,多年清靜慣了,忽然說要住到宮裡去,皇后妃子天天一大早就來伺候,多少八旗命婦,輪著班兒進宮請安,這可真是件教人受不了的事。」
「曹少爺真會繞彎子說話。」齊二姑湊在聖母老太太耳邊說道,「老太太,你別忘了,你是從前的熹妃的替身。」
「芹官,」聖母老太太面現不悅之色,「你說的都是滑頭話,我聽你那一句好?」
「皇上不是不敢認,是老太太所說的,為了面子,一時還不便來認。不過,」曹雪芹很謹慎的說:「要有一個又能認老太太是生身之母,又能顧全面子的法子想出來,那就好了。」
她指著耳際說:「現在,好像烏篷船『嘎嘰、嘎嘰』的搖櫓聲音,就在我耳朵邊。」
「喔,芹二哥請坐。」
曹雪芹原以為這件事應該曹頫去辦,才合道理,不想又落到他頭上。而且曹頫自己去辦,不論得何結果,都有可辦;如是他去陳告而出了意外,曹頫先就錯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如此大事,何能委諸少不更事的子弟?光是這一款過失,便百口莫辯。
「是!我明兒下午來,」說著,曹雪芹的腳下已在移動了。
「是皇上派人交代下來的。」
「芹官,」聖母老太太問道:「你為啥問這話?」
「是,是。」曹震覺得這個顧慮是必要的,「還是只說佟家留客吧!」
聖母老太太破顏一笑,拈起一塊米粉烘培,用石灰收燥,堅硬異常的紹興「香糕」送入口中;她的牙口還很好,只聽「咔嚓」一響,咬斷了一截香糕,津津有味的嚼著,而略已昏花的老眼中,漸漸的閃耀出迷惘的光芒,口角亦出現了忘其所以的笑意。那種神遊太虛的表情,能令人屏聲息氣,唯恐驚擾了她。
「那麼,聖母老太太怎麼樣呢?她把自己比成那位打入冷宮的妃子?」
「喔,喔,對,對!」聖母老太太失笑了,自己拍了一下額角,「看我這記性。」
在桌上作主人的是佟益,談鋒很健,酒量亦宏,賓主的興致都很好。飲到半酣時,曹震的跟班悄悄把他找了出去,只見仲四手中持著一封信在等他。
聽到這話,曹雪芹大感欣慰,知道事情有把握;但他也有警惕,越是到此緊要關頭,越要慎重,所以決定回去跟曹頫商量了再說。
「這話說來很長。」曹雪芹轉臉問道:「二姑,昨兒晚上老太太睡得怎麼樣?」
「那只怕也還是照實說為妙。」曹震又說:「如今還不知道聖母老太太聽說要進京當太后了,會是怎麼一種想法?咱們先不必費這個心思,辛辛苦苦想出來一個主意,也許用不上。」
「這也不盡然,能順著她的性子,也很容易說話。」
這樣的人可是招惹不得!曹雪芹答說:「我知道輕重。四叔請放心好了。」
「你小的時候,家裡人叫你甚麼?」
這時門簾晃動,彷彿有人在窺探,齊二姑趕過去一看,是如意來回事。
「對,對!這樣最好。你明天就走,而且得儘快趕回來!」
「老太太要聽我的,才會高興;這就是我輸了,要補報老太太的地方。」
曹雪芹進了堂屋,請了安仍舊站在近門之處,作出隨時可走的模樣,「我叔叔打發我來回聖母老太太的話,這兒的主人很客氣,一定要留著多住兩天。」他說:「明兒個不走了,請聖母老太太多睡一會兒,不必趕早兒。」
「一點不錯。把她膽子練大了就好了。」傅太太問道:「她身邊有個齊二姑,是不是?」
「真的要那樣了,我可真擔不起這個責任。」曹頫憂形於色的,「雪芹,你得多花點心思,一步一步來。」
「佟大爺,」曹震轉臉說道:「該咱們倆核計了。海大人有好些話讓我轉告,走,上你那兒談去。」
「為了——,她自己說的兩個字:不慣。」曹雪芹又說:「就好比一下子讓我當了內務府大臣,我也會覺得不慣。」
「那麼老織造就是你爺爺了?」
「還是請等一等。也許我們老太太有甚麼話交代,請曹少爺帶回去,比較省事。」齊二姑又殷勤地說:「外頭冷,請到裡面來。」
「幾句話說不盡。」曹雪芹想了好一會,欣然說道:「我講個故事給老太太聽。有家人家姓王,兄弟兩個,都是秀才;王二犯了錯,讓學臺把他的秀才革掉了,不能去考舉人,只有王大一個人趕科場,那知臨時忽然有病,就由王二去頂名代考。現在我來跟老太太猜一猜以後的情形。」
終於她收攏目光,開口作答了,「我不曉得作過多少回夢,夢到我在杭州上倉橋的家裡。紹興我只去過兩回,還是三回,記不清楚了,不過,也常常夢到的。」
「這又有難處。因為皇上說不定馬上就可以跟老太太見面,離京越近越好。」
「聖母老太太請安置吧!」曹雪芹很快的退後兩步,一轉身掀簾而出。
聖母老太太久受貶抑,在熱河行宮這麼多年,起先想到傷心之處,連哭都不敢;直到得知當今皇帝接位的喜訊,才情難自抑的放聲一號。不過多年的習慣仍在,有時想哭而不能出聲,必得齊二姑先寬她的心,方能摧出她的眼淚來。
「說的是。」
「那容易。」曹雪芹接口,「請皇后娘家嫂子找機會進言。聖母老太太不是不明理的人,當然也知道太后帶隻猴子進宮,是多大的笑話。」
「今兒,」曹雪芹提出疑問:「今兒晚上去見,似乎不大合適;明兒一早好了。」
「你是說,皇帝肯送我去?」
「自然是在你們織造衙門。」
「對了,應該有個揭曉的日子。等我想一想。」
走到角門,只見曹頫、曹震都在,臉上都有驚惶之色;曹震且還有些慍怒的神色,彷彿怪曹雪芹處理不善似地。
「我都鬧糊塗了。」齊二姑笑著回答。
「說不得了,只好拿錢封他們的嘴。」佟益說道:「這件事怕只有拜託仲四掌櫃了。」
「我哭了一場。」
在回話時,當然要抬頭;這時才看清楚整個情況,傅太太坐在上首椅子上,曹頫對面相陪,曹震坐在曹頫下首。他雖說傅太太曾招呼他座,自覺還是站著比較方便。
「等我來算算。」聖母老太太向曹雪芹指指點點的:「你輸了,意思就是我不是太后,我要聽你的話。」
「先猜考中了沒有?」
「是!請曹少爺略等一等,我馬上去回。」
曹雪芹心想,太后的病原已有朝不保夕之勢,如果能拖上幾個月,可知藥已對症,一時不會仙去,那時便要做勸慰聖母老太太的打算了。
「喔,原來就是『仁宗認母』」。
「死掉了就沒話說了,王二不算對不起哥哥。」聖母老太太想了一會,忽然問道:「如果報子報來的時候,王大病在床上,不能出面;王二撿撿便宜,是說得過去的;萬一王大倒好了呢?」
「是的。」
「猜是猜對了,不過沒有用。」聖母老太太說:「老家也不知道在不在了。」
這突然發生的變化,曹震一時竟不知如何應付?只好將信上的話,告訴仲四,向他問計。
「那可沒法子,只好不走。不過,這話怎麼跟居停說呢?」
「不!就是晚上好,你只在窗子外面回一聲,不就可以溜了嗎?」
原來是賭氣不願當太后。曹雪芹不由得想到先帝與恂郡王的生母、孝恭仁皇后烏雅氏,當年聖祖駕崩,圓明園中掀起了驚天動地的大事,她由真太后變成假太后,也是賭氣不願受太后的尊號,而且堅拒移居慈寧宮。不想十幾年前的奇事,復見於今日,真是奇而又奇的奇談了。
「不然。老太太還是太后。」
一出屋子,撲面一陣西北風,凍得他打了個哆嗦;但頭上冷,心裡熱,回想這個把時辰的盤桓,自覺所獲得成就是值得興奮的。
答非所問,讓聖母老太太一愣;齊二姑便在旁邊說道:「人家曹少爺是遺腹子。」
「如果我輸了,老太太要聽我的話。」
「那,我就不必等了。」
「兩句都要聽。」曹雪芹復又擺出頑皮的神情,「不過話中有話,一句可以化作千百句,怕老太太一是聽不完。」
「她是怎麼一個性子呢?從來沒有見過,也很少聽說——,」傅恆夫人頓了一下說:「曹四叔知道的,一直都忌諱談這件事。」
細想了一會,曹雪芹恍然大悟,「老太太,你記錯了。」他說:「是在揚州,不是在江寧。」
「說的是。」曹震看著曹雪芹笑道:「這可又是你的差使了。」
「是囉!」齊二姑答應著,已經將門簾掀開了。
「你是說會發瘋?那不成了『儒林外史』上的范進了嗎?」
「我做了一個譬仿。」曹雪芹說:「這會沒法子細談。四叔、震二哥放心好了,事情弄妥當了,我馬上回來。」
齊二姑卻能充分領會曹雪芹的意思,而且有把握能為聖母老太太開譬明白。當下向曹雪芹使個眼色說道:「反正要在這裡過年,總能說得清楚的。」
齊二姑這才想到,聖母老太太的哭聲,將前面的人都驚動了,急急走回來告知曹雪芹,他想了一下說:「我去。」
「譬如說,皇上會照應老太太的娘家人,就像宋朝仁宗皇帝,找到李宸妃的弟弟,也就是他的舅舅,給他官做那樣。」
「世界上那有這個道理?你輸了,反而我要聽你的!」
「就因為可惜,所以有人出主意,說本來就是王二去應考的,現在就算王二是新舉人好了。」
「震二哥的話不錯。只是看怎麼說。」曹雪芹想了一會說:「聖母老太太多年以來,只以為自己給打入冷宮了,就算兒子當了皇上,她似乎也沒有想過會當太后。我看她是多少年一個人過慣了,忽然之間,黃袍加身,說不定會——。」他說不下去了。
「好,我們在前面聽招呼。」曹頫說道:「你快進去吧!」
「這是傅太太。」曹頫兩頭介紹:「他叫雪芹,也是行二。」
「是。」
「熬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熬出頭了,這樣天大的喜事,應該把甚麼委屈都蓋過去了,你老太太可又無緣無故賭上了氣。這不是——」齊二姑強自頓住,總算沒有讓那「身在福中不知福」七個字說出口來。
「好!我在前面等消息。」
因此,他開口第一句話便是安慰,「情形還不錯。」他說:「哭過一場大概就沒事了。」
轉念到此,曹雪芹好奇心起,便即問道:「既然如此,老太太總還從好的地方去想過吧?」
聖母老太太失笑了,「那裡會有這一天?」她說:「你不要說夢話了。」
「咱們不必說甚麼,只把信拿給他看,聽他怎麼說,再做道理。大不了,我趕進京去當面請示。」
「要說好福氣,」曹雪芹以話引話,「天下那裡還有比老太太福氣更好的。」
「如果在,如果我能回杭州,」聖母老太太興奮得說:「我一定要在我老家住幾天。」
「這倒也是個法子。」聖母老太太說:「冒名頂替倒不怕人識破?」
「有用也用不著,我不要當太后,我不習慣。」
「啊,我忘了告訴傅太太了。這個齊二姑,人很明白;聖母老太太也聽她的話,傅太太最好先問問她。」
「怎麼從好的地方去想?」
「有一件事交代,這件事還有點難辦,說聖母老太太的那隻猴子,絕不能帶進京,不然會鬧笑話。我可不知道這話該怎麼跟聖母老太太說了?」
「是的。不中,我的故事也講不下去了。」曹雪芹說:「中了舉人,有頭報、二報來報;老太太,你猜王家怎麼樣?」
說是硃砂痣不錯;曹寅由杭州「解送龍衣」進京,也是可能的,因為那時江寧、蘇州、杭州三織造,輪流進京述職,往往附帶解送其他兩處的貢品,所以曹寅會由杭州進京。但說在江寧織造衙門見到「大小姐」就不對了,因為運河並不經過江寧。
「是,是不是皇帝要送我回杭州去看一看?」
曹雪芹想不進去,還是進去了;因為齊二姑傳話,聖母老太太弄不清是怎麼回事,要請曹雪芹去當面說明。曹雪芹無奈,只得走到窗外,望著窗內熒熒一燈,高聲說道:「跟聖母老太太回——」。
「曹少爺是很實在的話。」齊二姑旁觀者清,心知事出有因,所以幫著解勸,「老太太聽他們的,沒錯兒。」
由佟益的妻子和兒媳,接待到內室,稍事寒暄以後,傅恆夫人便問:「曹四老爺呢?」
「太后是甚麼病,我可不大清楚,只知道前一陣子病勢很重。」曹雪芹略停一下說:「不過,她還是會長生不老,還是會當太后。」
「是最小的十嫂。」
第二天近午時分,海望的信又到了。這封信遠比前一封詳細,說是決定請聖母老太太在佟家過年,原因有三,第一是太后的病,有了轉機,聖母老太太進京不必亟亟;其次是聖母老太太到京以後,跟皇帝母子相會,很難安排一個能不為人所知的妥當途徑,如果暫時不見,則近在咫尺,竟缺定省,尤其是在歲尾年頭,皇帝會更感不安,所以不如不進京;最後還有一個原因,皇帝怕聖母老太太未習儀注,打算找一個命婦來跟她做伴,亦就是來叫她如何當太后?這件事當然亦以在遠離京城之處來辦,比較適宜。
曹震看她為難的神氣,不能不提他解圍;「傅太太,」他說:「有齣戲叫『斷太后』聽過吧?」
一語未畢,只聽窗內高聲說道:「二姑啊,怎麼讓曹少爺在外頭吃西北風?趕快請進來。」
「這也不要緊。即令王二硬說就是王大,倘或不相信,調出鄉試卷子來對筆跡,看看有沒有兩樣。」
「老太太受的委屈,總有補報的一天。到了那一天,老太太想要甚麼,就有甚麼。」曹雪芹問道:「果真到了那一天,老太太第一件想做的事是甚麼?」
「我知道。」曹震看著佟益,放低了聲音說:「佟大爺,我說你留大家多住幾天,行不行?」
「不!」曹雪芹故意裝出頑皮的神情,「要老太太跟我打了賭,我才說。」
「上頭交代,明年一過燈節就請聖母老太太進京,安頓的地方也有了,是皇后娘家。」曹震又說:「皇后的嫂子,就在這兩天到,來跟聖母老太太做伴,據說,這是皇后的意思,請她嫂子代替她來侍奉婆婆,真是賢慧。」
「為甚麼呢?」
於是決定由仲四送曹震回京,除了跟海望接頭以外,曹頫另外應該有信給方觀承。這封信當然是曹雪芹來寫,此外他還要為曹頫寫家書,自己也應該有封向馬夫人請安的信,整整忙了半夜才都料理妥當。
第一句話就難解答,她連宋朝都沒有聽出來,如何能將宋真宗、李宸妃的故事說清楚?
「太后會有一個替身,就是老太太,豈不是還是長生不老,還是會當太后。」
「喔,」曹頫突然想起,「是不是該跟聖母老太太說一聲,有人進京,看她有甚麼是要辦,或者要捎甚麼東西來。」
「好!我也叫你芹官。」聖母老太太問:「芹官,你屬啥?」
「這個法子要慢慢去想,或許還要看機會。不過,我在想,既要顧實際,又要顧表面,說不定要請老太太受點委屈。」
安頓粗定,時已薄暮,佟仲平送了一桌飯到聖母老太太那裡,另外設席款待「官客」,仲四不肯上桌,說:「車把式、馬夫那些粗人,必得有我在,才會安分。」曹震知道他嫌拘束,勸主人隨他自便。
「我受委屈也不是一天了。」
這跟海望信中提到的,皇帝怕聖母老太太未習儀注,打算找一個命婦來跟她做伴,叫她如何當太后的本意,正相吻合。曹頫欣然接納,而且頗為稱許。
「二姑,請你先穩住,老太太還不知道其中的曲折,等我慢慢兒細談,請你幫老太太記著。」
於是曹震便以此理由,宣佈暫且不走。至於聖母老太太那裡,叮囑曹雪芹去轉告。曹雪芹非常不樂意任此差使,但說不出半句推諉的話,因為他已見過聖母老太太一次,真個非常投緣,這樣就「公事」來說,他的話易於見聽,便是義不容辭。
於是他說:「老太太把心放寬了,皇上是孝子,一定有辦法能讓老太太如願,盡他的孝心。」
「是因為還沒有到能跟老太太見面的時候。」曹雪芹說了海望信中所提到的第二個原因:「可是既然到京了,又是過年,皇上不能來見老太太,想想看那心裡有多難受?」
「是。」
聽此一說,曹震稍覺寬心,回到席上,亦不做聲,直到席終,散座喝茶時,才把海望的信拿給曹頫看。
轉念到此,頓生怯意,「四叔,」他囁嚅著說:「我怕辦不了這樁差使。」
「皇上」是指世宗。當今皇帝的身世之謎,果真大白於天下,勢必暴露先帝的失德。這比僅僅從當今皇帝的面子上去著眼,想法又要深得多,足見她所說的,不知已想過多少遍,卻是真話。
曹雪芹無奈,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
宮中如何過年?內務府出身的人,自然熟悉。不過佟家到底不是行宮,諸如「立燈杆」、貼白絹門簾之類宮中特有的規例,無法照辦,只有在飲食上模仿了。
「這——。」曹頫一上來就窮於應付了。
曹震是送灶那天趕回來的,箱籠行李甚多;還帶來兩名在乾清宮茶膳房當差的廚子。
原來齊二姑是下五旗的包衣人家,隸屬先帝居藩時的雍親府;中年守寡,並無子女。如今的太后,當年的熹妃鈕鈷祿氏,看她老成可靠,建議先帝,派她來跟聖母老太太做伴。平時由於關防極嚴,宮中情形,非常隔膜。她也只以為當今皇帝既尊熹妃為太后,聖母老太太便得委屈終身;這天聽曹雪芹談到聖母老太太還有出頭之日,當然也很熱衷,但旁觀默想,始終想不出聖母老太太是由怎麼樣的一條路進入慈寧宮,如今才明白有個令人夢想不到的冒名頂替之法,怎不教她又驚又喜?
聖母老太太想了一下說:「我不耽誤你的工夫。不過明天,看是上午,還是下午,請你再來一趟,我要問問你曹織造的情形。」
「我連我爹都沒有見過。」
想一想實在好笑,連曹頫都有些忍俊不禁了。
聖母老太太跟齊二姑面面相覷,對他這話連問都無從問起了。
「那你就挑要緊的說幾句。」
這家人家姓佟,跟聖祖的生母、孝康章皇后是同族,領著古北口外一大片「皇莊」;老主人佟益,算起來是孝康章皇后的侄孫,據說先帝居藩時,每次自熱河往還,都要借宿在他家。但後來佟家自佟國維到鄂倫岱、隆科多,下場無不很慘;唯獨這一家不僅絲毫未受株連,且反獲得許多賞賜,都為的是這佟益為人極其謹慎,且善能識時,當年看出「雍親王」胸懷大志,問到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先帝在奪得帝位以後翦除異己時,頗得力於從他口中所獲知的、有關佟家的許多故事及祕密。因為如此,儘管古北口外還有幾家比佟家更有錢的富戶,而海望卻認為只有這佟益是可以共機密的,關照曹震,一定要住他家。
「住幾天恐怕辦不到,要想去看一看,一定能夠如願。」
等曹震與佟益離去,曹頫正色對曹雪芹說道:「傅恆的夫人年紀很輕,性情很爽朗,有時候跟男孩子一樣,說話不大顧忌;你可自己檢點,能避開她最好避開,免得惹些無謂的是非。」
曹雪芹不敢過分平視,低下頭來不由得想起兩句唐詩:「石家蠟燭何曾剪,荀令香爐可待熏。」就這意馬心猿之際,只聽曹頫喊道:「雪芹,你把聖母老太太的情形,跟傅太太說一說。」
這話使得聖母老太太心頭一震,多少年來,她一直在抹掉她心中的一個男孩的影子;而因為曹雪芹的一句話,那個原已淡忘的影子,遽爾加濃,她的眼眶也發酸了。
「死掉了!」
「曹四老爺在等著傅太太。」佟仲平在窗外回答。
談到這裡,如意來報,佟家送食盒來了。曹雪芹乘機告辭,聖母老太太想留他卻不曾留住。
聖母老太太詫異,「揚州也有織造衙門?」她問。
「是。」曹雪芹忽有所悟,點點頭說:「這原是該由皇上自己來施恩的。」
「為甚麼打賭?」
「謝謝聖母老太太。」曹雪芹說:「我叔叔還等著我回去給他寫信呢。」
「老太太是問我生肖?」他問:「我肖羊。」
同樣地,曹頫與曹震也很興奮;商量下來認為說實話的時機,已經來臨,而且決定,仍舊是由曹雪芹去跟聖母老太太打交道。
「是。」
「我不知道。」聖母老太太說:「我還不知道你說的那一天是甚麼樣的一天。」
「你是怎麼說的?」
「雪芹,」傅太太打斷他的話,笑著說:「你可不許跟我掉文;更不許前朝後代的談掌故。」
於是他估計得稍微寬些,「以明年七月初一為期。」他說:「在這個日子以前,老太太挪到慈寧宮去住,就都算我贏。」
「說不定會有。」
「我父母就生我一個。聽說我家姓李的人,在紹興倒是很多,不過我連名字都不曉得;而且,我不想皇帝來認我,那裡又談得到這上頭。」
曹雪芹為了圓滿交差,已下決心要跟她「泡」了;因而乘機答說:「老太太既然這麼說,就別叫我『曹少爺』了,叫我名字好了。」
原來他說的「不大方便」是指此而言。曹雪芹心想他四叔說話一向含蓄;所謂「爽朗」,所謂「男孩子一樣」,所謂「說話不大顧忌」等等,說穿了就是風流放誕。
「再說,我又不是真的熹妃。」聖母老太太說:「王二終歸是王二,到底不是王大。」
曹雪芹不似齊二姑與聖母老太太,有那種「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密切利害關係,因而能冷靜地找出癥結;他搖一搖手,向齊二姑作個不以為然的表示,等聖母老太太也不作聲時,她才開口。
「就是皇上認了老太太,把老太太接到宮裡去當太后。」
「這又是甚麼意思呢?」
「傅太太,」曹震插嘴,「叫他雪芹好了。」
「老太太心裡最想的,大概是第一、回杭州看看老家;其次是到紹興去一趟。不知道我猜對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