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十章
這總算正如麻心緒中，讓弘皙抓到了一個線頭，能從此開始來清理了，「十六叔，」他問：「你說我甚麼事別認真？」
「老爺子來了，你知道不？」
弘皙也喜歡崑腔，便捨不得離去；凝神細聽了片刻，辨出正是「千鍾祿」中的建文帝在唱「慘睹」。這一折曲文共計八段，結尾都壓「陽」字，俗稱「八陽」。顯親王唱完第四段，陡然拔高，聲如裂帛般接唱第五段「小桃映芙蓉」。
「在帝王家，骨肉倫常之變，實在也無足為奇；大家想當皇上，自然是皇上權威，獨一無二，這個引誘，可是太大太大了。不過也不僅是為了私意，是覺得自己真有一套治國平天下的本事，想拿出來造福蒼生。」莊親王說到這裡，停下來問道：「老侄，你想當皇上，是為了甚麼？你可以不答我的話，可別騙我。」
「這樣吧，」方觀承提議：「我們把該問的話提出來，請王爺開導。如何？」
「昌大爺這話錯了。身為臣子，無非遵命行事。」方觀承從從容容地說：「皇上仰體先帝晚年寬猛相濟之心，克保親親之誼，是故處處委曲求全，而且加恩九族，不吝爵祿，就像昌大爺，你這個貝勒不是今上封的嗎？」
聽這一說，大家覺得心頭一鬆；接著，便聽得有人肚子裡作響。
「我也不知道他在那兒？」
弘昌看了弘皙一眼，取得了默契，點點頭說：「好！我去看。」
依舊是楊一帆陪著到南屋。方觀承對他比對寧郡王還恭敬，等他一進門便跪下說道：「給昌貝勒請安。」
「先要聽他問我些甚麼？」莊親王昂一昂頭說：「反正避不見面，絕非上策。」
這句話就更露骨了，弘皙冷笑著說：「不醒怎麼著，莫非真的連死了都作糊塗鬼？」
轉念到此，又覺得振振有詞了，「真是這樣的話，先皇駕崩那天，為甚麼發生爭執；又為甚麼有盟約。尤其是，」他提高了聲音說：「十六叔不該做中。」
「好吧！我跟他見見面，談一談。」
「這倒也不盡然。」楊一帆跟旗人打的交道多，深諳趨避之方，所以態度又自不同，「反正咱們是奉命辦事，只要禮數不缺，就不會結甚麼怨。」
由遠而近，已問到眼前，方觀承覺得夠了，便向何志平示意，把問答變個體裁，化成自白的親供。
「人都過去了，這是件爭不出結果來的事。我要告訴你的，本朝有過許多天翻地覆的風波，不過到頭來都有好結果。」
「昌大爺，人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改過就從這會兒開頭。」
這段曲文，弘皙也熟，一面聽，一面在心中默唸，「慘聽著哀號莽，慘睹著俘囚狀，裙釵何罪遭一網，連抄十族新刑創；縱然是天降災，消不得誅屠恁廣，恨少個裸衣擂鼓罵漁陽。」
「咱們從先帝駕崩那天談起。」方觀承問道：「王爺是怎麼得到消息的？」
「以後呢？」
「這一點，你不必擔心，我跟老爺子說，無論如何幫你的忙。」弘普說道：「倘若上諭讓你自行擇人，奏請承襲，你會為難，直接有上諭指定，就誰都沒話說了。」
弘皙那裡喝的下酒，但卻願意聽莊親王說話。而莊親王也正要借杯酒，談先世，來做開導，所以關照不必侍候，以便摒絕從人，密談出一個圓滿的結果來。
弘晈復又躊躇，但終於毅然決然地說：「我說過。」他還挺一挺胸，大有好漢一人做事一人當的意味。
「好！」方觀承很快地答應，「只說接到宗人府的通知，自然應該來。」
「將功贖罪？」弘昌問道：「你們打算給我安上一個甚麼罪名？」
「十六叔怎麼也來了？」
「那，你讓我去看康親王。」
弘昌不作聲，停了一下才說：「先王當初受了怎麼樣的委屈，你總知道吧？」
「我是懷念怡賢親王待我的好處，不能不替昌大爺你著急。」方觀承緊接著說：「如果說，先帝虧待了廢太子，可沒有虧待怡賢親王。」
「我有同感。」何志平答說：「反正辦這件案子，頂石臼做戲，吃力不討好；得罪人是得罪定了。」
見此光景，莊親王知道已將他徹底制服了。不過弘皙的性情他也聽人說過，欺軟怕硬，剛愎自用；所以把本想加以安撫的念頭收起來，靜等他來求情，再相機應付。
「你也是先王賞識的人，我沒有說你不是好意。不過，光說也沒有用。」
「無非悔悟之詞，只說誤信人言，不知輕重好了。」方觀承又說：「你寫完了，我再替你斟酌。」
「別客氣，別客氣。」
「喏！」方觀承將現成的紙筆往前一推，「昌大爺，你先寫個親供。
「都不是。是我大哥告訴我，一定要來。」
弘皙語塞。聖祖決定將皇位傳給十四阿哥恂郡王，這是個不爭的事實。世宗一半以遁詞強辯；一半是得了怔忡症為求自我解脫，以為愧對廢太子。在弘皙來說，最初確是有著一種意外驚喜之感，可是既然作了承諾，而且今上即位時，已經取得協議，就非爭不可。
「也可以這麼說。」
那只是敘三代履歷，但也叫親供；弘昌無以相駁，不開口了。
「只要你老答應了，我自己去找。」
「還有甚麼？」
「是。」
弘皙拿他的話，想了一下說：「莫非先帝自信治天下，一定比十四叔強？」
「康親王送的席，給四位壓驚。」
「在！」楊一帆在外應身，接著推門入內。
誰是最好說話的？應該是弘普。但弘普父子行的一條苦肉計，已經彰明較著，他說的話對弘皙、弘昌不但不能發生甚麼啟導的作用，或許還會惹起反感。幾經斟酌，決定先預備紙筆，讓個人自書親供，看情形再做道理。
「那——。」
「當然我要替你想法子。」方觀承接口說了這一句；略作沉吟，方又說道：「禍是已經闖出來了，只有期望將來還有將功贖罪的機會。」
在窗外窺伺動靜的楊一帆，看著是時候了，逕自推門入內，向莊親王打個扦說道：「王爺怕餓了；宗人府備得有飯。」
「喔，我倒要請問十六叔，是聖祖的那一段遺訓？」
「王爺，」楊一帆說：「你也不必費甚麼心思去打腹稿，想到就說，我們替你記下來，回頭再整理。」
「是的。」楊一帆答說：「是顯親王，把他府上『小科班』的場面也傳來了。」
弘普讓他去發牢騷罵人，若無其事的笑一笑，開口說道：「你回頭也搬來了跟我們一起住吧！我們商量好了，鬥葉子消夜，加上你一個，正好輪流『做夢』，輪流休息。」
弘皙語塞，心裡卻是憤懣不平，覺得弘普的詭辯，比他父親還難纏。他平常不是這麼善於詞令的，可見得這套辯駁翻來覆去已演練過不知多少遍了。由這一點上，更可證明一開頭就是個大騙局。
於是三個人將職司分派了一下，方觀承發問，何志平筆錄，楊一帆照料接應。
「好吧！」莊親王回身向外問道：「楊府丞在不在？」
「是！」弘普答應著站身，領弘皙進了西間，匟上鋪著溫軟的被褥；兩人便並坐在匟沿上談話。
「是。昌大爺的事，我沒有不盡心的。請放心好了。」
莊親王沒有理他，管自己陶然舉杯。弘皙這時候六神無主，一會兒站起，一會兒坐下，憋了好久，終於憋不住了。
「也許，」方觀承毫不放鬆，緊接著說：「理王許了昌大爺，他一登大位，封你親王世襲罔替。那是件很渺茫的事，俗語說：『賒一千不如現八百』，你拿現成的一個貝勒去賭那個不知道在那兒的親王，豈非太不划算了嗎？」
弘皙已很明白，騙也未必騙得過去，只好老實聽他的話，默然不答。
「聽說他一直要見我？」莊親王問。
「那就怪了！」弘皙氣往上衝，一陣一陣的臉上發燒，「原是先王的皇位，讓他奪走了，自願物歸原主；這是何等大事？我能不認真嗎？」
果不其然。弘皙原以為莊親王使這一條「倒脫靴」的苦肉計，一定情虛不敢露面；所以一直嚷著要見莊親王，表示他自己理直氣壯，不道莊親王居然會來，一時倒有些手足無措之感。
「王爺跟各位貝勒動手吧！要甚麼儘管吩咐。」說著，楊一帆往後退了兩步，正要轉身時，為人喊住了。
這時楊一帆已經將弘昇、弘普的親供都取來了，唯獨弘皙始終不合作，口口聲聲要見莊親王。
「我可不知道。」弘普斬釘截鐵的說：「我只知道皇上一時不打算讓位，要把準噶爾的軍務弄妥當了再說。我不是幾次勸你別心急嗎？」
方觀承報以歉然的一笑，又問：「今天呢？是理親王請王爺你來的，還是只為了宗人府的通知？」
「就是玩玩嗎？」
「怎麼？」
「你應該是知道的吧？」
「昌大爺，你又說錯話了。並不是我們跟昌大爺有甚麼深仇切恨，拿你羅幟入罪。昌大爺，你自己設身處地想一想，是個甚麼罪名？」
弘昌不作聲，一枝筆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最後終於不能不向方觀承請教了。
說罷便躬身來延請，弘晈不自覺地跟著就走，弘昌在後面大聲說道：「老四，你別去！」
事實上這就是審問，不過措辭很客氣，而且被問得人上坐而已。弘晈只求省事，覺得這個
方觀承凝神靜聽，是理親王在發脾氣、摔東西；不由得皺眉說道：「這得跟兩王去請示。」
「開門，開門！」弘昌在屋中大吼，「彭，彭」地踢著門。
「這還用說嗎？情形明擺在那裡。」
於是，他忽然換了很莊重的神色說道：「我想，你不得已而求其次，還是可以做一家之主。」
「他的心竅就是財不迷，也耍不出甚麼高招來，倒不如當爭不爭，見機為妙。」莊親王趁機開導：「你倒問問你自己，如果是你當皇上，日理萬機，你能頂得下來不？聽說你常常扶乩，如果軍國大計，要請教乩仙，老侄，我看大清朝天下，非斷送在你手裡不可。」
「到現在我算是明白了，」他獰厲地說：「甚麼人長得甚麼五臟六腑，看得清清楚楚。」
「我不吃。別客氣。」弘皙看著弘普說道：「普二，咱們說幾句話。」
這個「他」是指當今皇帝；弘普立即反問：「他跟你說過這話？」
蒼涼高峭的歌聲，加深了弘皙的感慨，同時也加重了他的恐懼；雖未掩耳，卻是疾走，不敢再聽「八陽」了。
「親供上有些事還不大清楚，得請了去問一問。」
「別提今天是我大哥叫我來的。」
弘普很含蓄的為他解釋，事已至此，罪不可免，但不至於死；王爵也不會取消，只是須另擇人承襲。弘普認為他如能表示悔改，則此另行承襲之人，可以由他來挑選。這樣，他在兄弟之間，便仍可維持家長的地位。
「慢著！」是寧郡王弘晈，「我可懶得寫，你替我找個人來。」
「十六叔，我斗膽得怪你，這些道理，你早該跟我說的。」
「好結果？」
弘昌想到當年被圈禁的滋味，不由得一哆嗦；洩氣的模樣落在人家眼中，就連色厲內荏的空架子都支不住了。
弘昌愣了一會，突然說道：「你乾脆這麼說吧，已經把我扣起來了。」
「話很多，」弘晈老實答說：「方問亭託我帶話，大哥你願意看我的親供，就請過去。」
「你這麼大人，都快做爺爺了，自己不知道輕重，還等我來說？」
「死是決不至於——」
「我剛才說過，先帝當初接你入宮，許了你也有繼承皇位的資格，那是病中的亂命。先帝有病，你沒有病，怎麼信以為真呢？」
方觀承便將四份親供呈了上去，簡要地說了處置的經過，康親王覺得很滿意，大為誇獎方、何、楊三人「有辦法。」
弘昌語塞。原先那股盛氣一洩，心裡不免嘀咕；自己想想，實在也稍嫌魯莽。但事已如此，也只好寄望在理親王弘皙身上了。
「楊府丞，」理親王弘皙神色嚴重地問，「你們到底讓不讓我見莊親王？」
「好！你開上來吧，我跟理親王一塊兒吃。」莊親王又說：「我怕今天不能回去，叫人叫吃的來，你看看來了沒有？」
這番說詞何能令弘皙折服，他冷笑說道：「原來十六叔之所謂調和，就是欺騙？」
「老四！」弘昌問道：「你說了些甚麼？」
「他說：也是看永璉的分上，有莊王作保，倘或永璉能夠成人繼位，沒有話說；倘或永璉二十歲以前去世，皇位便得傳給理王。」
弘皙的兄弟很多，一時想不起有誰來承襲為宜；當然，這也是他捨不得拋棄爵位，以致意緒如麻、無法作冷靜思考之故。
「我看咱們不必等他了，我還有個法子，索性連寧郡王他們三位，一起都挪了開去；讓理王一個人待在那兒，人單勢孤，心裡覺得不好受，說不定就會軟下來。」
「怎麼改法？」弘昌情不自禁的問。
「對。」弘晈問說：「還有甚麼事？」
「回王爺的話，我們作不了主。」
「你不必辯！辯也沒有人聽。乾脆說罷，你是人家不准你爭！」
「甚麼事？」
「這是甚麼？」弘昌指著紙筆問道：「莫非還要寫親供？」
「還不是讓位的事。打一開頭就是個騙局，你總知道吧？」
一面說，一面追過來阻攔，弘晈也有些遲疑了，但禁不住楊一帆手腳靈活，手下得力，只見他橫身一擋，兩名蘇拉已經將屏門關上了。
等弘昌在弘晈原坐之處坐定，也重新換了茶，何志平便向楊一帆使個眼色，雙雙彎腰後退，悄悄踏出門檻，而且順手輕輕的將屏門掩上。
「請上坐。」
那三人還未答話；弘皙卻開口問了：「你把他們三位帶到那兒去？」
「那麼，」方觀承問道：「照王爺看，應該以那一道作準？」
「是！」方觀承覺得莊親王很高明，力贊其成，「只要王爺一露面，理親王先就發愣了。」
「一道是鄂爾泰手裡的，
「老十不很好嗎？在他，你是長兄如父。」
又是一個願行苦肉計的。方觀承心想，這麼辦，倒是對迫使弘皙就範有幫助的；當下答說：「昌大爺願意我們這麼說，亦無不可。請稍坐一坐，我來安排。」
等楊一帆送他回北屋時，只見弘昇、弘普埋頭在寫親供；弘皙、弘昌則坐在遠處，促膝而談，一見弘晈，兩個人都抬起眼來看著他。
「還有件事，」弘昌臉上很尷尬的，「能不能另外替我找間屋子？我不能回北屋。」
「是不是。我不說你也明白的。」
「古語說得好，退一步天地皆寬。」莊王又說：「先皇是病中胡思亂想，又不是神志清明時候說的話；這叫做亂命，原不能作數的。當初你別那麼認真，不就甚麼事都沒有了嗎？」
「以後，」弘晈回憶了一下，「莊王要我到易州去看陵地，我就去了；過了四五天才回來，聽說理王跟今上談好了。」
這是指莊親王，「我不知道。」弘普微感詫異地問：「你見過了？」
「昌大爺襲爵的時候，不也遞過親供嗎？」楊一帆笑嘻嘻的說。
「不就是傳位的事？」
「那麼，去年端慧太子薨逝，王爺，你是怎麼個想法？」
「你這話甚麼意思？」
方觀承改了稱呼，「昌大爺！」他嘆口氣，是那種無可奈何的神情，「你怎麼也跟理王在一起淌混水呢？」
弘皙的幼弟，庶出而行十的弘㬙，自幼喪母，由弘皙的妻子所撫養，所以名為兄弟，情同父子。弘普的建議，在弘皙自是求之不得，但怕其餘諸弟，特別是老六弘曣，老七弘晀提出反對，很難處置。
「哼！」弘皙冷笑道：「我可沒有你那份閒情逸致，夢做得夠長了。」
「哼！」弘皙輕蔑的冷笑，「十四叔還罷了。別的人，是財迷心竅，不說也罷。」
由於案情重大，關防格外嚴密，楊一帆特為收拾出一座跨院；出入之處，都派人看守。那座院落跟軍機處相仿，也是南北屋各三間；問官只占南屋，留著北屋作問話之用，表示尊重親貴。雖是熟人，私下也經過一番謙虛，終於還是推定方觀承主持。他先將告密的摺子傳觀既畢，方始開口說道：「奉命辦理這件欽命要案，不瞞兩位說，我實在很惶恐，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不知兩位的想法如何？」
弘普不知道他父親說了些甚麼，不敢造次，便只有付諸沉默了。
弘昌語塞，但臉上卻仍是不以為然的神氣。
對他的這個決定，無不感覺意外，「十六叔，」平郡王福彭問說：「你老預備跟他談些甚麼？」
「我看不見的。」
於是莊親王為弘皙細談康熙年間兩次廢太子的經過，提到聖祖曾有一段遺訓，說皇子樹黨結私，各懷異謀，等他一旦身死，必然會將他的遺體置於乾清宮不顧，手足之間，束甲相攻。莊親王說他對聖祖的這番感慨，銘記不忘，自誓如有這樣的情況出現，一定要化干戈為玉帛；當世宗初崩時，極力調和的本意在此。
這話說中了弘昌的心病；而口頭上還不肯承認，「我是抱不平，」他說：「並非貪圖富貴。」
弘晈尚未答話，楊一帆已經開口了，他很機靈，心知弘晈無法寫親供要找人代筆；這個機會不容錯過，「王爺，」他很快地說：「我來效勞，請到南屋來，免得打擾大家。」
「當時人很多，不過凡事都是莊王做主。理王跟莊王爭，應該由他接任，可是兩道遺詔不同。」
「你不知道，就根本不配爭皇位。我告訴你吧，這個好結果是，爭不到的人能顧全大局；或者本人心不服，旁人覺得有害大局，不准他爭。」莊親王略停一下又說：「當初恂郡王能爭不爭；如今和親王也是能爭不爭。」
他叫人去沏了好茶，還擺上四個高腳果碟；居中高坐的弘晈，嗑著瓜子談話，氣氛顯得很輕鬆。
「當然。」
「怎麼，還唱曲子？」
這一下，弘昌才真的害怕了。不過，他還是只能用大言悚嚇，「莫非還敢殺親貴？」他說：「還敢挑起天怒人怨的倫常骨肉之禍？」
到了軟禁弘昌的那間敞屋，又另是一番光景，杯盤狼藉，四個人臉上都是紅的，看來就喝得不少。
楊一帆也贊成這個辦法，於是另外找了一座院落，現將弘昌送了去；接著便到北屋去接另外三個人。
「對了，好結果。」莊親王自問復又自答：「甚麼叫好結果？就是與社稷蒼生有益。而這個好結果
「是！」
弘昌勃然變色，「你們敢把我怎麼樣？」他急促的責問。
「哼！」方觀承冷笑一聲，接著用微帶訓斥的語氣說，「你以為理親王還有將來嗎？真未見有執迷不悟如此者！」
何志平的筆下很快，真可說是一揮而就；一筆趙松雪的行楷，漂亮整齊，弘晈毫無困難的讀完，指出一點，要求修改。
「王爺的意思是，如果昌貝勒不關照，就不來了？」
「大家爭著想當皇上，有時候並不是一件壞事——我是指對天下人而言，見的那是個有為的朝代；倘或連皇上都不想當了，人家看著他可憐，他羨慕人家自由，那個朝代，大概也就快完了。」
「問亭，你說該怎麼寫？」
「禍福無門，惟人自召。不必提一個『殺』字，也儘有讓人吃不了兜著走的處置。」
兩王是指康親王跟平郡王；到的那裡一看，非常意外的，莊親王胤祿也在座。
「你的意思是，你的夢已經醒了？」
「總有地方睡。請先寬心喝酒。」楊一帆答說：「我這會兒就去張羅。」
一面默唸，一面卻又心驚，燕王即了帝位，建文的忠臣被戮，妻孥發往教坊；方孝孺不肯草詔，燕王威脅以滅九族，方孝孺抗言滅十族亦不懼，燕王竟真的滅了他的十族。
「十六叔，」他說：「我想跟普二弟聊一聊。」
「我心裡在想，這下皇位怕要動了。過了幾天，理王約我吃飯，跟我說：『老四，等我一年之後接了位，把你晉為親王。』我說：『那敢情好。』以後理王就常來請我過府去玩，差不多每回都要唱戲，玩得很晚才回來。」
「老四，」弘昌問道：「你是要幹甚麼？」
「我怕見理王。」弘昌答說：「他要問我是怎麼回事？我怎麼說呢？」
說完，將弘晈、弘昇、弘普，帶到弘昌那裡；只見好幾個蘇拉正在忙碌，一個點蠟燭，兩個擺桌面，另外還有兩個正提著食盒進屋。後面跟著的是方觀承。
「我知道。老王迴護先帝，逾於常格；先帝酬庸老王，也逾於常格。上一輩的恩怨都有了很好的交代；請問昌大爺，理王又有甚麼逾於常格的恩惠到你身上？」
於是由弘昌帶頭，相將入席；方觀承代做主人，一一敬過了酒，何志平來接替主位，方觀承道聲：「失陪。」退了出去，找楊一帆去商議。
「是！等我上去回。」楊一帆很快的看著弘晈說：「請寧郡王，還有兩位貝勒跟我來。」
「是我大哥。」
「來吧！」莊親王向弘皙招呼，「咱們喝著酒聊。」
弘昌的書讀得比弘晈好，但這篇親供一句一停頓，寫得極慢，直到日落時分，方始寫完。
見此光景，方觀承放緩了神色說道：「昌大爺，這下你才知道，我是好意了吧？」
「我可真餓了。」說著，弘晈動手揭開食盒，抓了幾片火腿往口中塞。
此念一生，恐懼之心，隨之而起；莊親王既不責備，亦不解勸，只是默默地看著。
這句話很管用，北屋中頓時寂然無聲。南屋中方觀承與何志平一見弘晈都起身請安，將他延入上座。
「我做中是從權顧大局。」凡此指責，都在莊親王意料之中，所以回答得極快，顯得胸有成竹，他停了一下又說：「國不可一日無君。當時是聖祖有一段遺訓盤桓在我胸中，不能不作中。」
「王爺用了飯沒有？」代做主人的何志平站起身來問。
到此地步，弘皙真有萬般無奈之感；通前徹後想下來，只有用「識時務為俊傑」這句俗話來自譬，老老實實地說道：「普二，你倒替我拿個主意看。」
「這話是誰告訴你的？」
「還不是受你的累！」莊親王說：「上諭中不是也有我的名字嗎？」
「那兩道。」
「他怎麼說？」
「要說物歸原主。老侄，」莊親王仍是不徐不疾地，「神器另有所屬，我不說你也明白。」
聽得這句話，弘皙只覺得一股氣堵在喉頭，呼吸都不通了；等將一口氣換了過來，只見他驀地裡左右開弓，打了自己兩個大嘴巴，同時咬牙切齒地罵道：「我該死，我該死！」
「那麼，理王如果問，昌貝勒在那兒，我們可怎麼說呢？總不能照實回答，說你怕見他吧？」
「不過理親王可不好辦。原來打算把他孤立起來，也許能聽勸，那知道脾氣越大。體制所關，不能用強，得請三位王爺定個宗旨，以便遵循。」
對尊長如此措詞，無禮之甚，莊親王臉色勃然，但馬上就恢復平靜了；「你說我欺騙，就算欺騙。不過，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他說：「怪來怪去要怪你自欺！」
弘晈遲疑了一下，方始回答
「另有所屬？」弘皙問道：「你是說十四叔？」
除非弘昌能說一句「我沒有罪」；如果承認有罪，這罪名當然輕不了。可是，他心裡七上八下的盤算了好一會，始終沒有膽量說一句：「我沒有罪！隨便你們怎麼辦好了。」
「問亭，」弘昌平時的矜躁之氣，絲毫不存，低聲下氣地說：「你替我好好改一改。」
「理王怎麼樣？」
「你聽！」楊一帆指著北屋說。
「話倒也不是這麼說！」莊親王故意停了下來，等陪著來的方觀承退了出去，方又小聲埋怨著說：「我早勸你別心急，事緩則圓，等自己處處把腳步站穩了，他無所藉口，只好乖乖退位。你就是忍不住，一逼再逼，到底逼出事來！小不忍則亂大謀，真是豎子不足與共事。」說著，莊親王嘆了口氣，大有無端受累之慨。
這最後一句，簡直是當頭棒喝，弘皙汗流遍體，滿懷慚惶，漲紅了臉好久說不出話來。
「柿子揀軟的捏。」方觀承說：「先找最好說話的人？」
「這是王爺心裡的想法，還是說出來過？」
停了一會，又說：「為甚麼前後如此不同，就因為你父親不可救藥，君臣之義既盡，父子之情亦絕，視如陌路，無足縈懷。這你不是不知道；知道了而又以東宮嫡子自居，豈非自欺？還有一層你得冷靜下來想一想，聖祖駕崩，你父親跟你都沒有封號，你的理親王是怎麼來的，不是先帝封的嗎？」
「不必如此！」是弘普的聲音，「咱們沉著一點兒，別叫人笑話。」
弘皙心緒如麻，悔恨不已；思量往事，平日擁護他的那班兄弟侄子，此時都為他所怨尤，自覺為人誤的不淺。
「沒有了。王爺請回北屋吧！」方觀承又說：「請王爺順便跟昌貝勒說一聲，他如果願意看你的親供，就請過來。」
弘皙一聽語氣不妙，隨後感覺的有股冷氣從脊樑上冒起來，似乎整個身子像浸在冰桶中一般；不知是怒是悲，是憂是急，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弘皙搖著頭說：「我不懂你的話。」
這是指和親王弘晝而言。當今皇帝為了安撫弘晝，盡以先帝在藩邸的私財相賜，所以弘皙說他「財迷心竅」。
「是，理王家的老九。那天後半夜我睡的正沉，丫頭來叫醒我，說理王有大事來請。我起來一問才知道宮裡出了大事，先到我大哥那兒，一起進宮，天已經亮了。」
「怎麼樣？你如另有主意，不妨說出來商量。」
「是。」
聽了他的話，最不安的何志平心裡好過了些，當即問道：「咱們從何下手？」
「我不寫。」
「既然如此，你又何以催著要接位呢？」
「話是說過，無非一句空話而已，他根本就沒有遜位的打算。」
弘普故意尾音曳長停了下來，看弘皙一臉殷切的神色，心知他口雖不言，心裡相當焦急，迫切希望知道前途的吉凶禍福。
「怎麼說是我自欺？」
弘晈點點頭，想了一下說：「我真不知道該打那兒說起？」
於是楊一帆命人在北屋備妥五份筆硯，然後將弘皙等人都「請」到，楊一帆站在門口向上說道：「兩位王爺跟各位貝勒都受屈了！我們是上命差遣，身不由己，請王爺跟各位貝勒包涵。」說著，蹲身下去，總請了一個安。
「現在你說甚麼我都不必辯。反正誰是皇上，誰的話就有理；將來理親王又有一套話，一樣也是振振有詞。」
「見過了。說了一篇大道理。」弘皙憤憤地說：「我實在不明白，何以事先一點兒都不透露，一直到今天才開口？」
「不貪富貴，性命總要的吧？昌大爺啊昌大爺，你簡直在玩兒命！」
「你別這樣子！」莊親王說：「我索性把話說得透澈一點兒，才能攻掉你心裡的那塊病。聖祖的實錄俱在，對你父親心是傷透了，心也灰盡了。所以第一次廢立的時候，大受刺激，痛哭流涕，六天夜夜不能閤眼；到第二次再廢，若無其事，說是談笑處置而已。」
「進宮以後呢？請王爺把看見的情形，跟我們說一說。」
於是在莊親王指示之下，楊一帆將理親王弘皙帶到軟禁弘昌等人的那座院落；經過一座跨院，聽得曲韻悠揚不由得就站住了腳。
「唉！」弘皙嘆口氣，「當局者迷！」
楊一帆答應著退了出去。不一會帶著蘇拉來擺飯桌；八樣極豐盛的菜以外，還有個肥鴨燉火腿的一品鍋，一小罎陳年花雕，這都是莊親王送來的。
「十六叔，你如今也知道了吧！你這麼迴護他，他居然翻臉無情！我早說他天性薄，十六叔該相信了吧！」
「今晚上，」弘普問道，「我們睡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