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爭及初春景》第三部

第一章

第三部

第一章

「尊姓是曹?」一塵子問。
「中間有一番挫折,不過爵位可保。」
「唐花」又稱「堂花」。冬季在密閉的土窟中,用硫磺及沸湯薰蒸,使春天才開的花,非時早放,謂之「唐花」;但這種揠苗助長的手法,矯揉造作,花雖開了,卻不易經久。
由於當時雍正皇帝最好此道,每喜為他所著重的臣下「看八字」——年羹堯、隆科多以及張廷玉、鄂爾泰的一生窮通富貴,他覺得都在他掌握之中,偶爾也為四阿哥談一談命理;所以對一塵子所說得『相反相成之妙』,四阿哥大致也能領略,心裡在想,所謂『水火既濟』的道理,一塵子已說得很透徹;至於火剋金為鍛鍊,拿人來說,便是受教育,四阿哥從小就在嚴父督責之下,不但在上書房最用功,而且還間接受祖父——聖祖的天算之學的薰陶,在年齡相同的「小叔叔」及叔伯兄弟中,他的資質最好,學到的東西也最多,就像烈火煉精金,終成利器。可是辛卯及卯酉之間的金剋木,又說明了甚麼呢?
「十三是庚午。」
「人苦於不自知。一塵子算他人的命,如此之準;不知道他為自己算過沒有?如果算過,何以不知命中有『貴人』,而且是真命天子?大好的一步運,自己錯過了,真替他可惜。」
「先生」,四阿哥問道:「請教你這大號,是何涵義?既然一塵不染,既然一塵不染,何以有奔走風塵?」
於是他沉吟了一會說道:「足下不肯受邀進京的苦衷,我明白了;怕一進了京,會有許多王公來請你推命,應付不得法,會有殺身之禍。這一點關係不淺,我也不敢勉強了。不過,我是不是能拿一個八字來,請足下推算?」
那小康是他父親教過的,知道辛卯是康熙五十年,酉月是八月;「年上起月」依「丙辛之子由庚起」的歌訣,正月是庚寅,二月是辛卯,順序推至酉月便是丁酉。但日子卻非查萬年厲不可。
「是個幕友,聰明絕頂,名震四方,可惜好酒愛色,潦倒以終。」
「『遍野桃花』不礙嗎?」
「天命所歸,不可以常理來論。帝皇之命,第一看本身強弱。秋月之金,當權得令,外陰內陽,堅剛之性,獨異於眾,萬物遇之,無不摧毀,此為秋金之體性。」
曹震聽他這話,越發心生警惕。一塵子的話雖含蓄,但已是極強烈的暗示,可能另有親貴會起而奪取皇位,這個人是誰呢?莫非是廢太子理密親王胤礽的世子弘皙?
「確實不假」。那護衛說道:「我還打聽了,據說那天一塵子跟人說:他惹了殺身之禍,非連夜逃走不可。果然第二天一早,人就不見了,去向不明。」
「客官說要私下跟我談;令友在一起,不礙事嗎?」
「高明之至!」四阿哥確是佩服;想了一下又問:「此人照足下所說,兵權獨操,威震八方,會不會功高震主呢?」
陳名夏一死,陳之遴益感孤立,但他不能守明哲保身之戒,出語常有怨訕之意,順治皇帝頗為不悅。終於在順治十五年以賄結內監的罪名,抄家充軍到關外尚陽堡。他的兒子陳直方,是吳梅村的女婿,也隨父遣戍。陳之遴以後死在尚陽堡,家屬是否赦歸,不得而知。
解釋得倒也有些道理,福彭插嘴問:「那麼,何以見得是游娼呢?」
「鄧通會餓死,漢文帝就不會餓死了。天子富有四海,區區之財,要它何用?命理者與我同類者,稱為『比』、『劫』,兄弟朋友都是,只是性善為比、性惡為劫。比劫幫身,這個八字強極旺極,比劫無益而有害,不過害也不大,劫財而已;不惜財自然無事。」
「不是。」曹震答說:「到了那裡你在旁邊靜聽就知道了。」
「時辰上的子水是『傷官』,主智慧。年上卯木是個『財』,卯酉對衝,酉是『劫財』;卯上天干之辛,也是『劫財』,上壓旁衝,那怕像鄧通有做銅山,也要餓死,命中註定,無可如何。」
四阿哥往水牌上一看,不由得暗中稱奇,年柱辛金卯木是金剋木;月柱、日柱都是火剋金;時柱丙火子水是水剋火。無往而不衝不剋,這樣的八字是在少見。
「知道。」
曹震還要再問,一塵子便支吾著不肯作答了。看著不可勉強,他向仲四使了個眼色,仲四將包袱解了開來,裡面是簇新耀眼的一錠「官寶」。
曹震心想,福彭十九歲那年,先帝奪其父之爵,讓他承襲;二十六歲入軍機,隨又授為定邊大將軍,膺專閫之寄,是順治以來,八十餘年未有如此早達的親藩,豈不就像非時早放的「唐花」?
說的奧妙無窮,而且話中有話,福彭甚感興趣,卻不編造次開口,要看本人自己肯透露多少,因而只是看著四阿哥微笑。
「這也說不定,要細推他的大運流年,才見分曉。」
一塵子點點頭,仰靠在椅背上,落入沉思之中。好久,好久,方始開口。「這個八字也是好在時辰,『土重金埋』,時干辛金一『比』,可以『幫身』,很得力。時支卯木,有疏土之功。如果不是時辰好,危乎殆哉了。」
這幾句好話,消釋一塵子心中芥蒂,「多謝客官好意。」說了這一句,他住口側耳,靜聽了一下,提高了聲音問道:「小康,你上來幹甚麼?」
「何以有關外口音?」
「不過,曹爺我得重新聲明一次,倘或不能細批,請勿見怪。」
一塵子搖頭晃腦的唸道:「『火來鍛鍊,遂成鐘鼎之材,土多培養,反惹頑濁之氣。見水則精神越秀;逢木則琢削施威。金助愈剛,過剛則折;氣重愈旺,旺極則催。強金得水,方挫其鋒;氣旺得洩,金清水秀。』這個子時,真正是千載難得的好時辰。」
「兩位這麼說,那麼我也就說實話了。這個八字如果生在王侯家,是當皇上的命。」
「男命如何?女命如何?」
一塵子欲言又止,最後這樣回答:「八字的本身就很明白了。」
曹震一上午惦念著這件事,吃過午飯,便與仲四趕到一塵子那裡,卻是失望了。
「原來辛卯年生人。」一塵子提高了聲音喊道:「小康!」
「子午卯酉,坎離震兌,請客官看一看八卦圖就知道了。」
然則所謂「經不得久」,是壽數有限呢,還是爵位不能長久?這樣想著,忍不住問了出來;一塵子答說:「這要看大運跟流年。」
「言之有理。」四阿哥深深點頭,「那麼,男命呢?」
「四阿哥」與福彭相互看了一眼,彼此都已會意,原來是個瞎子。怪不得「論命不論人」;來人是何儀態根本看不見,無從論起。
「仲四哥」,他低聲說道:「你能不能想個法子,讓我跟一塵子單獨談一談?」
「不見得。」一塵子使勁的搖著頭說。
「不礙事。」
一塵子想了一下答說:「承蒙曹爺抬愛,我亦不便推辭。不過我聲明在先,這個八字能不能細批流年,殊未敢必;不能的話,請勿強人所難。」
「是——,」曹震不知道該怎麼說,囁嚅了好一會才問出來一句:「是有甚麼關礙嗎?」
「怎麼沒有?坎離震兌,貫乎八方,金甌無缺,聲威遠播之相。」
「是,是。下午再來請教。」
曹震大吃一驚,愣了好一會才問出一句話:「莫非乾坤未定?」
四阿哥對這個解釋很滿意,「先生真是高明之至,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說完,他從大荷包中掏出一把碎金子,拉過一塵子的手來,將碎金納入他掌中,「區區微意,不足言謝,有機會再請教。」
轉念到此,他對平郡王的八字及流年,越發關心。因為福彭之得有今日,全靠與當今皇帝有一份特殊的感情與淵源之故,彼此休戚相關、禍福與共,如果「今上」的皇位不保,平郡王或許會得不測之禍,也未可知。
「啊,啊!說的一點不錯,道士我太懵懂。」曹震緊接著又說:「不過,如今情形不同了,你所顧慮的事,都沒有了。」
「有理。」四阿哥沉吟了好一會,方又開口:「先生,你我姑妄言之,姑妄聽之,只當聽評話。這個八字如果生在王侯家呢?」
這天到了昌平地方,行經一座茶棚,下馬暫息,一面喝茶,一面打聽。「四阿哥」發現茶棚間壁面有一方布招,上寫八個大字「一塵子論命不論人」,心中一動,便悄悄拉了福彭一把,努一努嘴說:「你看,這一塵子的市招,似乎對他自己的子平之數,蠻有把握的。」
一塵子便念道:「辛卯、丁酉。你查康熙年間。」
女命是個游娼。」
「曹爺,是在抱歉。」
其實四阿哥也想找一塵子,為的是想大大幫他一個忙;原來一塵子自道姓陳,在關外已經歷了四代,這使得他想起了一個人,順治年間的弘文院大學士陳之遴。
「對,我就是要到他的地方。你跟我一起走,別讓人知道。」
那是漢人中有南北之爭,北派多明末魏忠賢得「閹黨」,慣於勾結太監在皇帝面前進讒。南派的領袖「二陳」——陳之遴以外,另一陳是江蘇溧陽人,名叫陳名夏,字百史,崇禎朝的狀元,入清後因為多爾袞的賞識,早就當到了大學士。及至多爾袞去世,便有個御史張煊嚴劾陳名夏任吏部尚書時,結黨行私,銓選不公;但張煊由於另案誣告坐實,陳名夏獲赦無事。
看來一塵子的這步好運,快要到了。曹震這樣在想;第二天一大早,便去找到仲四,拉向一邊,低聲問道:「算命的一塵子在那裡設硯?」
那麼為甚麼會有此傳說呢?原因是有一天為大臣寫懸掛在中堂的匾額,而陳元龍家的堂名叫做「愛日堂」,原有孝親之意,而出於御筆,便容易引起誤會,因誤傳誤,離奇的無可究詰。如果現在再向陳元龍家打聽陳之遴後裔的情形,必然又會引起無稽的猜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為妙。
「現在不敢說,」一塵子答道:「要有小犬做幫手才知道。曹爺下午再來吧!」
到得十一年,世居關外,早就從龍的大學士寧完我,上疏參陳名夏說:「名夏屢蒙赦宥,尚復包藏禍心,嘗謂臣曰:『留髮復衣冠,天下即太平。』其情叵測。」又指責他的兒子居鄉暴惡,包庇姻親等等,「請敕大臣鞫實,法斷施行。」結果庭臣會審,其他各款罪名都無其事,只有「留髮復衣冠,天下即太平」這句話,確曾說過。這便成了想推翻大清、恢復明朝、大逆不道的罪名,刑部奏請「斬立決」,硃筆改「絞」,留他一個全屍,其子充軍。
「震二爺,」仲四建議:「你回京以後,不妨跟芹二爺談談,他人聰明,又喜歡搞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也許能琢磨出甚麼來。」
「怎麼回呢?」
「老王,」這是預先約定的稱呼;福彭問道:「想不想試他一試?」
「盛極而衰?」曹震玩味了一會,惴惴然地說:「目前可說極盛,莫非禍在眉睫?」
「這五十兩銀子,」曹震看著小康說:「請老弟收了。」
「真的。請放心,來的兩位都是我的至交,跟我一樣,都識的輕重,不會拿戲言當真。」
至於十二地支,恰如自鳴鐘的鐘面,子時在十二點的位置,正對面的午時便在六點的位置;卯與酉是三點與九點相對。子午卯酉在八卦是坎離震兌,而在方位便是正北、正南、正東、正西,因而星士稱此格局為「全四正」,又叫「四方夾拱」說是難得的貴格。
明知他已頗為不悅,曹震卻仍舊賠笑說道:「足下是在過於高明,還請指教,以開茅塞。」他接著又說:「我此來,就像水滸上所說得,有一場富貴,要送與足下。」
「子午卯酉謂之『四柱桃花』,年上地支之卯,見時上地支之子為『咸池』,煞犯桃花,這叫『遍野桃花』,絕非良家婦女偶爾紅杏出牆者比。」
「嗯,嗯,」四阿哥又問:「如果是武官呢?」
「先生,子午一衝,卯酉也是一衝。有衝剋就有妨礙。不是嗎?」
「客官」,一塵子是關外口音,「一塵子是諧音,『一陳姓之子』而已。」
方觀承大為詫異,細細思索,終於參透了其中的道理。四阿哥給一塵子的那把碎金子,稱為「瓜子金」,宮中每用來賞人。一塵子發覺受贈的是瓜子金,知道遇見異人了;唯恐惹禍,所以星夜遁走。
「差的遠了。」一塵子答說:「第一、不能成子午卯酉四方夾拱之局。第二、如果是亥時,就是丁亥;『丁火其形一盞燈』難言鍛鍊,而且丙是『正官』,丁是『七殺』,殺重總非好事。」
仲四不懂甚麼叫「設硯」?只說:「他住在倉神廟。」
但這是自我安慰的想法。福彭的流年中一定有很不利的事,所謂「一番挫折,爵位可保」,可見這個挫折,大到可以革爵的程度,不能說不嚴重,也就不能不關切了。
「不錯,土為『印』;印者蔭也,祖上餘蔭極厚。不過蔭庇過甚,好比『唐花』,經不得久。」
「那麼子時,就是丙子。」一塵子掐手指,一面唸道:「辛卯、丁酉、庚午、丙子。」然後就一動不動的沉思了。
於是方觀承便派了一個得力的護衛去辦此事;那知回來覆命,說是一塵子父子第二天便失蹤了。
「不敢。」
「客官簡直是明知故問。」一塵子語氣怫然,「請問,傳入禁中,上達天聽,你倒想我犯的是甚麼罪名?」
然而何以在女命便是游娼?福彭看了半天,始終參不出其中的奧妙,就只好老實請教了。
「是的。」
「何以見得?」
「為甚麼?」
「你跟客人去說,我臨時身子不爽,今天不會客;請他們明天再勞駕。」一塵子又說:「打發了客人就回來,守著樓梯,別讓人闖上來。」
「小孩子懂得甚麼?別胡說。」一塵子接著問客人:「客官,請問這個八字是男命還是女命?」
「天子無友,不算比劫。」
「姓仲,鏢行買賣。」曹震答說:「是我的好朋友。」
四阿哥聽他談得頭頭是道,反倒有些不能相信;疑心他是有意揀好地說,因而走到小康面前,看他在水牌上畫的符號,子午與卯酉之間,都有一個「沖」字,知道是「衝」的簡寫。當即問說:
「亥不也是水嗎?如果早一個時辰生,是不是差不多呢?」
「可是沒有疆土。五行缺土,總不算完全吧?」
而況當時的雍親王,雖然長次二子夭折,三阿哥弘時卻好好的活著,不須更從異姓抱一子來養。
聽他脫口而出,語氣又斬釘截鐵般硬;四阿哥倒有些不大服氣,當即詰問:「何以見得?」
四阿哥有數了,必是前朝充軍發遣到關外的「流人」之後,便有問說:「在關外幾代了?」
「當然記得。」
「是。」
陳之遴原籍浙江海寧,明朝崇禎年間的進士,順治二年歸順清朝,由祕書院侍讀學士,一路扶搖直上,順治九年就入閣拜相了。
「足下說這個八字奧妙無窮,倒要請教,假如說,此人是個讀書人呢?」
這幅八卦方位之圖與乾南坤北、象徵上天下地的先天八卦不同。圖上劃出一個八角形,中央是半陰半陽的太極圖,表明「戊己」,便是五行生剋中的「中央戊己圖」;北方「壬癸水」,是坎卦;南方「丙丁火」,離卦;東方「甲乙木」,震卦;西方「庚辛金」,兌卦。乾卦在西北,坤卦在西南;東北是象徵山的艮卦,東南是象徵風的卦。
應聲出來一個眉清目秀,卻略顯瘦弱的少年,一言不發的在另一張小桌後面做了下來,桌上有筆硯,還有一面白漆水牌,他提起筆來說道:「爹,好了。」
「自幼生長在關外。」
「知道又何以失之交臂?」
「名震四方,好酒愛色,都容易明白,何以見得聰明絕頂,潦倒以終?」
可是,「朋友呢?」他問:「也是無益而有害嗎?」
「客官看是失之交臂,我自己看是躲過一劫。」
「是,是,遵命。」
「是!」曹震答說:「這個八字,也有人說,根基很厚。足下看呢?」
「礙甚麼?」一塵子笑道:「攻城略地,只要打了勝仗,玉帛子女,任所取攜,武將何在乎交桃花運?而且就因為南征北討,無戰不克,才會『遍野桃花』。」
「衝剋也不止子午、卯酉。」一塵子從容答道:「客官請細看,四柱的干支,不都是衝剋的嗎?」
但四阿哥雖已丟開,平郡王福彭卻念念不忘一塵子;曹震曾幾次聽他談到,尤其是當年的四阿哥成了當今的皇帝以後,他曾說過一段頗有意味的話。
「是男命,又要看他的家事出身,作何行當?不可一概而論。」一塵子略停一下又說:「講實話,我行道二十年,第一次遇到這樣一個奧妙無窮的八字,心裡倒是想到了,不敢說。」
「康熙四十七年六月生,今年二十九歲?」
倉神廟很大,一塵子獨佔一座小院落;雖是清晨,求教的人已經很不少了,有個年輕後生在掛號。見此光景,曹震倒有些躊躇了。
「掛了三十多號了——」小康一腳踏進來,不防有人在,便把話停住了。
「好就好在缺土。剛才不是說過,『土多培養,反惹頑濁之氣。』至於說到疆土,既然貫乎八方,當然土在其中,何消說得?」
是雍正九年,那時當今皇帝尚未封爵,只稱「四阿哥」奉了世宗的密令,微行探訪直隸總督唐執玉的官聲,「四阿哥」邀平均王福彭同行,並由方觀承帶了四名便服的侍衛,暗中保護。
「那麼,」四阿哥又說:「這四方夾拱在這個八字上也有說法嗎?」
那小康早已將「四柱」在水牌上寫好;定睛看了一下,突然大聲說道:「爹,這個八字火煉陽金;地支『四方夾拱』,大貴之格。」
「貴處是?」
「那麼你想,皇上不立儲,我竟算出來一位真命天子,豈不是替他立了儲了?就算皇上量大如海不追究;另外還有想登大寶的皇子,饒得了我嗎?」
「這話很難說。」一塵子答道:「後來我為這個八字細推過流年,只怕還有波折。曹爺,請勿見怪,我不能再多說了。」
「這樣說,是壽數有限?」
在路上,平郡王福彭一直惦念著這個一塵子。原來他生在康熙四十七年六月二十六日卯時,八字是:「戊子、己未、辛未、辛卯」,也是金命。聽一塵子說:「土多反惹頑濁之氣」,而八字中一半是土,豈非大壞特壞?因而耿耿於懷,私下囑咐方觀承,設法將一塵子接進京去,以便請他仔細推算。
「好,有何見教,請說吧!」
「南北西東,遊走四方;而且這個八字,五行缺土,託足無根,命中註定了要漂泊風塵的。」
「這是可想而知的,一定會有人來找我。」一塵子答說:「來找不能不去,去了不能不說;說了不能不讓人流傳,這一傳,我就在劫難逃了。」
「浙江。」
然則既有二陳,又何以只想到一塵子可能是陳之遴的後裔呢?因為陳之遴精於子平之學,著過一部《命理約言》,共計四卷,包括「法四十八篇」、「賦二十篇」、「論四十八篇」及「新論二十四則」。四阿哥也看過這部「名著」,推斷一塵子家學淵源,是陳之遴的曾孫。
「現在雖未必『偶語者棄市』,忌諱甚多,君子明哲保身;先請客官說了『乾造』是何等樣人,我再就命論命。」
不過,要查明陳之遴是否還有後裔在關外,方觀承認為這並不難,海寧陳家是大族,剛剛予告,尚待歸里的大學士陳元龍,就是陳之遴的族人,不妨向他打聽。
仲四想了一下說:「你請等一等,我去想法子,不知道行不行?」說完便即走了。
一塵子先不作聲,然後問說:「客官真的是姑妄聽之?」
「而況,」福彭接口補充,「我們如果拿說不得的話,到處去亂說,豈不成了謠言惑眾,自己先就遭殃了。」
「眼前還有一段好景。」
「是尚陽堡,還是寧古塔。」
「是的。」
「不然,這是論其本質,八字中只占得庚與酉兩字。是有道明君,還是淫昏之主,還要看另外六個字。」
所謂「靜室」,是孤單單的一座小樓,管事的領上樓去;說一聲:「道長,客人來了。」
這兩處都是遣戍之地;一塵子便即答說:「客官知道這兩處地方,就請不必多問了;反正雷霆雨露,莫非皇恩。客官何事見教,請直說吧!」
四阿哥先同意了,但隨後又變了主意,不願多事;因為關於四阿哥的生母,已有一種傳說,說他是海寧陳家的血胤,像傳說中的「狸貓換太子」,為雍親王府「掉包」換入府中的——這當然是絕不可能的事,因為皇子皇孫的生母,以及接生的穩婆,在玉牒中都有記載,絕不可能有假冒的情形。
「我只求保我一條老命。」一塵子說:「我自己知道自己的命,不可妄求富貴,否則就是自速其死。說老實話,我命果然有這場富貴,不必等你曹爺送來,我早就命小犬進京去討這場富貴了。」
於是方觀承陪著,一起去看一塵子,那人約摸四十歲出頭,帶一副墨晶眼鏡,見有人來,似無所覺;但口中有話:「三位隨便坐。」
「那麼,是那一年呢?」
小康答應著走了,一塵子便進一步向曹震請教家世,聽說是曹寅的侄孫,很高興得表示,應該算是世交,但卻未說先人交往的經過,曹震想打聽又不知如何措詞,只好聽他一個人說了。
「還有一位呢?」
雖已猜想倒是這麼一回事,福彭與方觀承仍舊動容了。四阿哥卻聲色不動,只問:「是從那裡看出來的呢?」
然則為甚麼不進京呢?一塵子說是京中的「貴格」太多,倘或又算出一個帝王之命來,又將如何?
「足下知道這個八字是甚麼人嗎?」
「是一劫?」曹震問道:「足下知道不,第二天就另外有位貴人,專程來敦請,那知足下已去如黃鶴了。」
一聽這話,四阿哥暗暗吃驚,這上壓旁衝的兩個「劫」,不就是自己的一兄一弟——三阿哥弘時與同歲的五阿哥弘晝?三阿哥已經去世,無需再論;對五阿哥,應該謹記,「不惜財自然無事。」
「足下論命不論人,我說個日子,請為推算,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子時。」
想了好一會想不通,少不得還是發問:「先生,你剛才說年上卯木是『財』,上面的辛是『劫財』,對衝的酉也是『劫財』,上壓旁衝,雖鄧通之富,亦歸於無用。如今又怎麼說呢?」
「盛極而衰。」
原來一塵子是道家裝束,不過仍舊帶著墨鏡,道士戴墨鏡,加上一把連鬢的大鬍子,形容古怪之中,透著些滑稽,曹震有些不相信,這樣一個人算命算得那麼準。
「君子問禍不問福,這個八字,關聯著好些人,還請指點迷津。」
為此,四阿哥特為找方觀承來商量,才知道一塵子已畏禍潛逃。四阿哥沒有料到有此結果,變成愛之適足以害之,心裡不免歉疚。
不多片刻,仲四笑嘻嘻的走了來,當然是有了滿意的結果;仲四跟倉神廟的管事極熟,找到他跟一塵子去關說。一塵子一諾無辭,請曹震到他的「靜室」去面談。
接下來,一塵子為四阿哥解說:八字中三金、三火、一水、一木。譬如鍛冶,金屬要多火要旺,水則不必多但要寒。子水之性陰寒,得此淬礪,方成利器。
平郡王福彭的八字,曹震是記得的,「戊子、己未、辛未、辛卯。」也是金命,但辛金與「今上」的庚金,有剛柔強弱的不同。
「那麼請說吧!」
聽他這麼說,曹震略略放心了;原來江湖上有個規矩,看相算命,潤金多寡,常視人而異;要的多就表示所遇的是貴人福命。一塵子肯收這筆重酬,意味著福彭的八字,怎麼樣也不能說壞。
「惟其少見,所以為貴。凡衝剋不一定是壞事,相反也可相成,譬如鍛冶,出火之金,不能無水來淬,這就是水火既濟,而非水火不容。這個八字正就有相反相成之妙。」
四阿哥笑了,「這話道也不錯。不過,」他正色問道:「先生就看得這麼準?」
看他神態詭祕,仲四不免好奇,「震二爺,」他問,「你找他算命?」
「那麼,能不能請足下費心?」
「照先生所說,不就成了暴虐之君了嗎?」
「是,是好。」曹震咳嗽一聲,壓低了嗓子問道:「足下幾年前,算過一個子午卯酉的八字,總還記得吧?」
「小康走了,咱們言歸正傳。」一塵子說:「曹爺,你總知道雍正元年有一道不立儲得上諭吧?」
「是,是,天機不可洩露。」曹震略停了一下又說:「咱們也言歸正傳,有位貴人,我實說吧,就是當年來敦請你的一位王爺,仍舊想請你進京,以便好好兒請教。這位王爺是皇上的親信,當年陪皇上來過,你一聽他的聲音就知道的;他自然還要帶你去見皇上,足下,如有所求,無不可如願。」
小康不作聲,要看他父親的意思;一塵子想了一下說:「賞得太多了一點兒。也罷,原是好八字,也值一個大元寶。」
「好!」一塵子脫口稱讚,「這就走對路了。秋金生於八月,是『陽刃』,強極、旺急!庚辛金加丙丁火,好比精金百煉,成了干將莫邪。子水傷官,月上之丁是『七殺』;好的是一個『殺』,所謂『獨殺為貴』,又好的是有傷官『駕殺為用』。利器在手,兵權獨操;征南討北,威震八方,一定是青史揚芬的名將。」
「連我在內,四代。」
「是的。」一塵子毫不遲疑的答說:「這個八字的精華所萃是時辰,那個子不但是主智慧,敵『殺』生『財』,而且成了『四位純全』之格,不管做甚麼都是第一流;倘是游娼,也一定是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的尤物。」
「也好,看他怎麼說。」
「曹爺自己去琢磨吧!我不能多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