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爭及初春景》第二部

第十一章

第二部

第十一章

曹雪芹看自鳴鐘上,已是申正時分,便即說道:「乾脆到錦二奶奶那裡,中飯、晚飯一塊兒吃了。」
「其實,咱這種人家,做官本來也不必考中舉中進士;不過做官總也有一套做官的規矩跟本事,你呢?一點都不肯留心。」錦兒又說:「從沒有聽你談過做官。」
「你不說,誰猜得出來?」錦兒仍舊是迎頭把他的釘子碰回去的語氣。
「你雖沒有跟繡春好過,可是想不想呢?」
「我沒有那個命。他是他,你是你;我關心的是你。」
聽得這話,平郡王大為動心;因為自從入值樞機,不但公事忙得多,而且因為與皇帝從小便在上書房一起念書,切磋詩文的緣故,所以詞臣所擬,有關禮儀的四六文章,譬如恭上皇太后徽號表冊文等等,都發下來叫平郡王看,這要查典故考出處,得帶回府來,細細斟酌。那時如果有個添香的紅袖,噓寒問暖之餘,還可以翻檢經史,這豈非一大樂事。
平郡王點點頭問:「你那一天走?」
「病,甚麼病?」
「好!說我就說到這兒為止。」錦兒緊接著說:「秋月呢,這沒有甚麼顧忌,你敞開來說吧!」
這個信息一傳出來,平郡王府上上下下,人心惶惶;那知鄂爾泰傳旨,不提訥爾蘇,只將隋赫德發往北路軍臺效力贖罪;倘不盡心,即行請旨,於軍前正法。所謂「北路軍臺」正就是定邊大將軍福彭馳驛遞軍報的臺站;隋赫德不派別處,派到北路,明明就是饒了他一條命。
「好了!」曹雪芹快刀斬亂麻似的截斷了她的話,「就說到這兒為止。」
曹震恍然大悟,是指烏都統曾否將阿元「搞」上手。這也不會的,否則不會派去去照料曹雪芹;而且烏都統懼內,不敢做此「大逆不道」之事。
「你昨晚上到那兒去了?」
「又說怪話了。」錦兒接口說道:「你的意思莫非是:『不是冤家不聚頭?』」
「芹二爺,你到底跟誰好過?」
曹震大吃一驚,急急問道:「那是為甚麼?」
「你怎麼『夜不歸營』?」
「震二爺,你可別那麼說!」張護衛放低了聲音,「老王爺可真是把王爺恨透了。」
想到這裡,心意已決;但位高嫉多,做事總要謹慎,當下問道:「這個姑娘,不知道有了婆家沒有?」
「王爺,兩淮兩浙禁私鹽的例子,倒不妨奏請皇上,通飭各省照辦。」
於是曹震挑了進門之處一張椅子落座,方觀承先將一具公文夾放在平郡王面前,方始在紫檀書桌旁坐下。
所謂「二嬸」即指馬夫人。平郡王考慮下來,認為由妻子向婆婆建言,比託馬夫人去說,得體的多。
那知秋月已預見到此,悄悄的囑咐了錦兒,務必暗地裡管著曹雪芹;因而兩天未見他的面,第三天特地去看他,等到三更天,未見人影,惦念著孩子,不能不走,卻不甘心,也不放心。
「替王爺辦事,再辛苦也是心甘情願的。不過,我覺得有一點,王爺得先琢磨、琢磨——」
「可不是?」曹雪芹答說:「要不然,我怎麼回來了?」
話雖如此,到底還是睡了一大覺,實在是神思困倦之故;當然眠夢不會安穩的,半睡半醒、昏昏沉沉的一直到下午才起床。
曹震在心裡唸了句戲詞:「正合孤意!」接著從靴頁子裡掏出兩張飯莊子的「席票」,捲一捲塞在張護衛的手裡說:「有人送了我兩桌席,我沒有工夫請客,轉送了你吧。」
「是的。」曹震答說:「王爺那天交代的事,我物色到了。」
「怕要交戶部議奏。」
「我是跟你談正經。」錦兒果然是很認真的神態,「你如果喜歡秋月,何不就讓秋月跟你做一輩子的伴。那一來老太太都會安心。」
「王爺不必提甚麼事,只說派我去有事面商好了。」
「以後,」張護衛是那種想起來就好笑的神情,「老王爺憋了半天,猛孤釘的一跺腳:『嚇,蠻妻逆子,無法可治!』接著,你猜怎麼著?啪,啪,自己打了自己兩個嘴巴,走了!」
「八月」是世宗憲皇帝崩逝周年,那時候辦喜事就不會落褒貶;不過曹震有他為自己著想的打算。
一聽這話,錦兒越發疑惑,「怎麼叫明知故問?」她說:「又不是在南京的時候,天天見面,沒有我不知道的事。你就老老實實說是誰好了。」
「我知道了。」錦兒又問:「還有呢?」
「你是真話?」
「回王爺的話,那一來,太福晉知道了會更不高興,不說是王爺的交代,只說我太擅專了。」曹震搖著手說:「我不敢。」
彼此謙讓了一會,沒有結果,只好讓護衛進去通報;傳出話來,是一起進見。
聽得這話,曹雪芹意會到錦兒不是自己有甚麼急事來找他,而是特意來查問他的行止的。這當然不會是她多事,而是受人之託——這個人是母親呢?還是秋月?
「當然。」平郡王很快的答說:「帶來了,先住在你那兒,等過了八月再接進來。」
話雖如此,錦兒為了要警惕曹雪芹,依舊板著臉,作出滿懷不悅的神情;見此光景,曹雪芹也有些手足無措之感,心中尋思,這個僵局必得想法子打破才好。
「怎麼沒有聽說過?那不是貴州嗎?」
「那不是順理成章的是嗎?除了年紀大一點兒以外,我想不出她有那一點不如你意的地方;也想不出這個世界上除了她,還有更適合你的人。」
「這跟老王爺能不能出門,能不能隨便接見客人,扯不上甚麼關係。」
「這當然不能算公平。」平郡王又說:「鹽政上,還有甚麼應興應革之事?」
「我有沒有唸過四書五經。」
「這會兒還想不想?」
「廣西不是官運官銷嗎?」平郡王詫異地,「我記得孔繁珣曾經有過一個奏摺,說廣西自從動庫銀為鹽本,官運官銷,已無鹽缺貴之虞,何以情形又壞了呢?」
「怎麼沒有關係。」張護衛答說:「如果老王爺能出門,能隨便見人;自有人會巴結他,要甚麼,有甚麼!」
既然他不錯,就該幫他;錦兒心頭,倏地閃過一個意念,就像一陣風似的,掀開了帷幕一角,隱隱約約地看到許多新奇的事物,但是他不知道那是幻覺,還是真的有那許多東西在裡面?
接下來便想平郡王福彭的處境。曹震私下琢磨,平郡王此時的心境絕不會好;也絕不會有閒豫的心思來考慮納妾,即令內心並未放棄,裡面亦一定是這樣答覆:過一陣子再說。那時候是聽他的好,還是不聽?
看他囁嚅著難以啟齒,平郡王便即問道:「你是說應該送人家一筆身價銀子?」
方觀承略想一想,以問作答:「王爺聽說過有淡食的地方沒有?」
「錦二奶奶打發人來問過兩次了。」桐生告訴他說:「如果芹二爺不打算去了,我得去說一聲。」
「你別說了。」曹雪芹心亂如麻,而且有些氣喘;拿起錦兒的茶喝了一大口,才覺得舒服了些。
「雲南的鹽價,額定每百斤二兩四、五錢,其實呢,官價已經賣到每百斤四兩銀子了。」
「鹽梟走私,自然要嚴禁;苦哈哈另當別論。」曹震答說:「兩淮兩浙的例子是:六十歲以上、十五歲以下的苦人;或者有殘疾,也是孤苦無依的,報名到縣裡,驗明註冊,憑腰牌准他們到鹽場買鹽四十斤、免稅。每天一次,不許用船裝。」
「你還有甚麼不中意,或者顧慮?說出來,咱們商量。說啊!」
那麼是指甚麼呢?曹震倒讓他難住了。
這彷彿以為他早就跟秋月好過了,使得曹雪芹有受了冤屈的感覺;同時也覺得唐突了秋月,因而很不高興地答說:「你今兒是怎麼回事?」
眼中望著錦兒豐腴而結實的肌膚;鼻中聞到她那像一團烏雲的頭髮中散發出來的香味,真有一股遏止不住的,想抱一抱她的衝動。但儘管一顆心不斷地在動,那雙手卻似被捆住了伸不出來。
「從二奶奶在的時候算起,我、繡春、秋月不知道花了多少心在你身上。還有——。」
「不止貴州一處,雲南也是如此。廣西的情形也不見得好。」
「性情很爽朗,很平和。」曹震又說:「而且知書識字;烏都統的簽押房,都是她收拾。」
曹雪芹沉默不答,顯然的,他心裡還有人。為了要把他逼出來,錦兒只有老一老臉從自己說起了。
五兩銀子一桌的席,持票到出票的飯莊子退錢,至多打個八折;送這兩張席票,等於送了八兩銀子,張護衛自是滿口稱謝。
於是,他想了一下笑道:「你知道我這個彩是怎麼得的?」
「春雨。不是你早就知道的嗎?」
「你怎麼知道?」
剛要進垂花門,迎面遇見方觀承從外而來,彼此招呼過了;方觀承問道:「通聲兄是有事來見王爺?」
「罵王爺不孝,說王爺如今當權,跟皇上說一說,把那道一步不准出府門的禁令取消了,有何不可?這幾年成天在府裡,都把他悶得要發瘋了。」那護衛停了一下,接著又說:「老王爺的火可真大了;說要具呈宗人府,告王爺的忤逆,革了王爺的爵位,讓六爺承襲。」
一聽這話,曹雪芹不免吃驚,定睛看時,她的臉色清純平靜,一點也看不出是在挑逗的神情。曹雪芹倒有些困惑了。
錦兒不解所謂,細想一想方始會意,不由得笑了出來,「誰跟你唱戲。」她說:「你也真該好好兒上進了。二十二歲的人;老太爺在你這個歲數,已經擔當大事了。」
「我在想,是不是要回一回太福晉?」
「喔,好!」平郡王會意了,「你坐一下,我先跟問亭談公事。」
「不是不相信你。」錦兒看他那樣認真,措詞便格外謹慎了;考慮了一會說:「今天在這裡沒有別人,咱們倆說心裡的話,說過了算,誰也不用擱在心裡,更不用跟別人去說,好不好?」
「後來!」張護衛說:「四爺、六爺、嫡福晉、庶福晉都趕來替王爺求情;裡裡外外都跪滿了。最後是太福晉幾句話,才算把這場風波壓了下去。」
「我託你件事,也不急。得便,沒有人的時候,你跟王爺回一聲,就說交代我到熱河去辦的事,我已經在辦了。」
可是,曹雪芹又怎麼能睡得著,一閉上眼,便是秋月的影子,不然便是繡春或者錦兒,連夏雲、冬雪都在他的回憶中出現過,反倒是春雨,想到她時,影子卻是模糊的。
「那也沒有甚麼!」錦兒忽然想到了一句:「發乎情,止乎禮義。」
「你簡直要逼出人命了。」曹雪芹帶著哭聲地說:「叫我怎麼說呢?」
「那是你不求長進的話,我不要聽。」
他一提春雨,倒提醒了錦兒,不妨一個一個問過來:「繡春呢?」
曹震不敢造次,找到一個常受他好處的護衛去打聽,發生了甚麼事。
「是!請王爺過目。」
「何以官價要漲?」平郡王說:「尹望山不是喜歡弄錢的人啊!」
一聽這話,曹雪芹不覺吃驚,抬眼看時,錦兒眼中有一種難以形容的表情;曹雪芹心一蕩,趕緊自我克制,只想著那是做姊姊的一種慈愛的流露。
錦兒雖知道他所說的「胡同」是指靠近琉璃廠的石頭胡同、寒葭潭、陝西巷那一帶,卻不大懂那些「班子」裡的規矩,便又問道:「你串門子串了一夜?」
於是曹雪芹右足退後一步,做個戲中打躬的身段,口中唸道:「『都是小生的不是!』」
回憶到此,曹震已完全了解福彭的心意;但不願說破,只想多知道一些老少兩王父子間不和的情形。
「真有那話嗎?」曹震說道:「我看也不過是一時氣頭上的話。」
「讀書,我是讀了,沒有錯過機會。上進,你說得上進必是指趕考,那可是沒法子的事,我有病。」
「一讀八股文章,腦袋就會疼得病。」
「不是賠禮,是那個燈謎的謎面,打四書一句。你知道謎底是甚麼?」
「恩典只給紹興府,是不是太顯眼了?」
「太福晉怎麼說?」
平郡王便打開公文夾,取出上諭稿;輕聲唸道:「『朕聞浙江紹興府屬山陰、會稽、蕭山、餘姚五縣,有沿江沿海堤岸工程,向係附近里民按照田畝,派費修築——。』」
「我再問你,你外頭有人沒有?」
「我聽秋月說,你最近花錢花得很厲害!如果不是外頭有人,錢花到那兒去了?」
「你們說說,看能不能找機會跟皇上回奏。」
這就只有曹雪芹能告訴她了。錦兒考慮又考慮,終於又害怕、又興奮得問出句話來。
「行,行!」錦兒一迭連聲地回答:「你慢慢兒想吧!我先回去;好好兒睡一覺,回頭到我那兒來吃飯,我包素餡兒的餃子給你吃。」
「還沒有吃午飯呢!」
曹雪芹卻做夢也不曾想到,一大清早便有人來「查號」,一到家直奔臥室;先經書房,一掀門簾,就看到錦兒正敞開一片雪白的胸脯,在為孩子哺乳。
「我想請我二嬸跟太福晉去回。」曹震說道:「明年是太福晉五十大壽,王爺也是三十整壽。國恩家慶,能為太福晉添個孩子,那是多美的事?」
從馬夫人帶著秋月動身到熱河去以後,曹雪芹的日子過得更瀟灑了,本來還有晨昏定省這件守禮繫情的事,絕不可廢,所以不管是文酒之會,或者是飛觴羽觴,都緊記著怎麼晚都得回家這一誡,如今是一無牽掛,無拘無束了。
不論大家小戶,婦人乳子,可以不避未婚的小叔,不過那是指未成年的小叔而言;錦兒與曹雪芹的情形不同,彼此猝不及防,無不受窘,一個急忙轉身,一個趕緊縮腳,兩人就隔著簾子說話。
「一定肯放的。」
「方師爺是公事;我是私事,理當先公後私。」
「誰要你賠禮?」
「震二爺,」張護衛請個安問說:「你老有事,儘管交代。」
於是他說:「你不必管了。明兒還是這時候來聽信兒好了。」
「你不是明知故問?」
那麼叫甚麼呢?錦兒怔怔的思索了一回,突然省悟;頓時一顆心「蓬蓬」亂跳,臉紅氣促,只有用責備來掩飾他內心的驚惶昏亂,「胡說八道!」她斥責著,「你起這種心思,天都不容。」
「你只揀最要緊的說。」
曹震恍然大悟——雍正十一年春天,老平郡王訥爾蘇向卸任江寧織造隋赫德變相勒索了三千八百兩銀子,案子鬧得很大,幸虧福彭有決斷,一面退還了銀子,一面派人警告隋赫德,倘或「再要向府內送甚麼東西去時,小王爺斷不輕完。」但亦指望大事化小;還不能小事化無。
「王爺說的是雍正三年到雍正五年的情形,那時鹽價每斤減了二釐,雍正五年奏請恢復原價。雖然每斤只有二釐的出入,戔戔之數,似乎無關宏旨;可是二釐只是部價,一層一層附加上去,就好比俗語說的,『豆腐盤成肉價錢』;豆腐不值錢,肉就不是每一家都吃得起的。」
「是的,」曹雪芹板著臉回答。
平郡王彷彿被他逗笑了,然後徐徐說道:「你看是寫信呢?還是你去一趟?」
剛剛解凍的局面,又變得冰冷了。曹雪芹無詞以對,只是將頭低著。
「好。你說吧?」
他把她的每一個字都聽進去了,承認她說的一點都不錯,但怎麼樣也不能接納。
「這麼說,你是想過嗎?」
「還不是老王爺,又想弄個人,太福晉不知說了句甚麼,老王爺暴跳如雷;王爺得信趕了去,老王爺又一頓大罵。」
最緊要的也不止一端,方觀承還在衡量緩急時,從小隨曹寅在揚州鹽院住過好幾年的曹震,卻忍不住開口了。
曹雪芹做夢也沒有想到,她會有這麼一個主意。定睛細看,不像是在開玩笑;但仍舊問了句:「你是怎麼想來的?」
「譬如說我,你起過那種抱一抱、摟一摟我的心思沒有?」
曹雪芹不願說假話,可也不肯明說,「你想呢?」她只這樣反問。
「嗯。請你把你跟通聲所談的,有關鹽政上的幾件事,仔細查一查,寫個節略給我。我得便就回奏。皇上最近興利除弊的心很熱;只要辦法妥當,沒有不依的。」
「類似的情形沒有。不過,皇上如果要加恩黎民,可做之事還多。」
「你別催行不行?」曹雪芹心煩意躁地,「你讓我好好想一想,行不行?」
「還得十天。」曹震又問:「去了是不是就把人帶來?」
進書房見了禮,平郡王先問曹震:「有事嗎?」
由王府側門下了車,曹震先到上房見太福晉請安,陪著談了些閒話,退下來轉往平郡王的書房。
「好痛快!」曹震脫口說了這一句,又說:「以後呢?」
「其實比起鄉下那些大得可以做媽的媳婦來,秋月至多是個大姊姊,也不算太大。你說是不是呢?」
「也用不著賭誓罰咒。」錦兒又說:「我想你總也不忍騙我跟秋月。」
「喔,」平郡王一聽不壞,便即問道:「性情怎麼樣?」
「那麼你說呢?」
「我不是說他肯不肯放人。」
「要不要我起誓。」
「說啊!」錦兒猶在催促。
「王爺請放心,沒有那回事!」
「還不是為了不能自由。上門來見老王爺的,也都擋了駕了。如果老王爺能夠出門,或者門上放寬一步,老王爺就挺舒服了。」
「喔,——」平郡王說:「兩淮兩浙的例子怎麼樣?」
曹震心想,這是平郡王怕落個奪人未婚之妻為妾的名聲,實在過慮了。阿元是要陪房的丫頭,何來婆家?就算有,也不過是配烏家的小廝,退婚也容易。
「回王爺的話,有個人,王爺或許能中意;這個人叫阿元,是熱河烏都統太太的心腹丫頭。長得很齊整,高挑身材,很富態,一看就是宜男之相。」
曹震記得,此案由莊親王及軍機處聯名的覆奏是,隋赫德在織造任內,種種負恩,僅予以革職處分,以邀寬曲,理宜在家安靜,以待餘年,而仍不安分,居然膽敢鑽營原平郡王訥爾蘇,其中不無情弊。至於訥爾蘇,已經革退王爵,不准出門,又令其子福靖,私與隋赫德往來行走,借取銀物,殊干法紀。相應請旨,嚴審擬罪。
「震二爺不是挺會做官嗎?」曹雪芹說:「將來少不得有一副一品夫人的誥封送你。」
「小事,小事!」
領受了指示,方觀承先行告退;曹震補上了他的座位,但只是雙股略沾椅子邊,上身倒是挺得筆直,做足了正襟危坐的姿勢。
曹雪芹心中一樣也是惶恐迷惑,不知道自己何以會說這話?要想辯白,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只漲紅了臉,浮現出無數的慚惶。
這一轉念間,錦兒便索性敞開來想,而且設身處地去想。想來想去,則怎麼樣也不能發生他是錯了這麼一個感覺。
這句話倒真見效,為曹雪芹內心的困境,打開了一條出路;他定一定神說:「太上忘情,下愚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
「現在也沒有甚麼不舒服啊!」曹震說道:「每天清客陪著,愛怎麼玩,怎麼玩;還要怎麼樣?」
語音尚未消失,曹雪芹已是血脈賁張,自己都聽得見自己心跳了!
「去是一定要去的,不然說不明白。不過王爺能給一封信最好。」
「有人?」曹雪芹不免奇怪,「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尹望山就是雲貴總督尹繼善;他少年得志,勇於任事,但凡有興作,必得有錢,因而提高鹽價,除了應該解繳戶部的鹽課以外,尚有盈餘,可用來舉辦有益地方的事業,「說起來取之於公,用之於公,似無可非議。不過,」方觀承略略提高了聲音,「有錢的人,不在乎區區鹽價;量入為出的佃民,卻是一大負擔。若說為地方公益,就拿修路一項來說,路是走不壞的,路壞多是有錢人的馬蹄車輛碾壞的。王爺請想,這能算公平嗎?」
「人生在世,身分有高有低,機會多是有的。你不愁吃、不愁穿,別說在南京的時節,就回旗以後,太太跟秋月不都是全副精神都在你身上;那不是你讀書上進的機會?你倒說,你怎麼上進了?」
原來這是一道恤民的上諭,紹興府屬五縣,照田畝多寡派費修堤,地棍衙役,藉此包攬分肥,用少報多;甚至堤岸完好,不必修理,費用仍舊照派不誤。以後浙江總督李衛,核定了一個數目,每畝捐錢二文至五文,百姓負擔雖較以前減輕,但縣衙門的書辦衙役,仍舊有借端勒索的情事。皇帝認為正項每年不過折合三千多銀子;但百姓的負擔,加了幾倍,公庫所省有限,百姓的額外負擔,盡為官吏所中飽,不如革除此項捐派;公家所費有限,百姓受惠無窮。但因為紹興跟皇帝有特殊淵源,平郡王怕天下懷疑皇帝偏私,不無顧慮。
「這不是你們所說的串門子,這兒坐一坐,那兒聊一聊,挑定了地方就不走了。」曹雪芹不等她再盤問,自己又說:「喝酒,唱曲子,我們昨晚上還做燈謎、博彩。我得了個大彩;你看看,你要喜歡,你留著玩。」
這意思是說,如果住在班子裡,這時候還在夢中,不會回家;再看他的臉上,是一夜未睡的神態,便信了他的話。
曹雪芹正要坐下,聽的「老太爺」三字復又站住,等錦兒說完,才一面坐下來,一面答說:「那也得有機會,不能一概而論的。」
「後來怎麼樣?」
「那麼,甚麼是大事呢?你儘管實說,不必顧忌。」
說著,曹雪芹將手中的盒子放在桌上,打開來看,裡面是一個泥塑的「兔兒爺」,塑得極其精緻。
「上諭批好了?」
「那麼,通聲兄先請吧!我要跟王爺回的事,不是幾句話可了得;別耽誤了你的工夫。」
「是!」曹震有欲走之意,「我在外面待命好了。」
「不!」曹雪芹毫不考慮的,「我還是得去,馬上就走。」
「我可不要!『赤眉白眼兒』的。」錦兒又問:「你們就這麼玩了一夜?」
「這倒真是惠政。」平郡王問方觀承,「你看呢?」
「不要緊,是皇上的恩典,不是甚麼機密之事,無需迴避。」平郡王擺一擺手:「都坐啊!」
「你不是說,烏都統的簽押房,都是她收拾嗎?」
「你怎麼一大早就來了?」
他不能說「是」;一說就等於同意了。可是很奇怪的,她也不願公然拒絕,只是沉默著。
「回王爺的話,我打聽過了,沒有婆家。」
「這信,」平郡王躊躇,「似乎不好措詞。」
曹震卻不覺得好笑;老王與太福晉夫婦之間的衝突,演變成連理都不能講的地步,這絕不是一件好事。但轉念到此:既有「蠻妻逆子」的話,見得太福晉是向著長子的;而且太福晉的理路非常清楚,喜歡「老六」福靖是一回事,不願福靖襲爵,又是一回事。
「那可是天大的冤枉。」曹雪芹是叫屈的神情,「跟朋友逢場作戲,雖不必充闊少,總不能太寒酸。此外,還有兩個窮朋友,一個死了爺;一個家裡遭了回祿,我總不能坐視不問吧?」
他正這樣想著,錦兒在裡頭呼喊她帶來的人,一個丫頭、一個僕婦,聞聲而來,將她的孩子抱了出去,然後才看到錦兒掀起門簾,衣襟上的紐子當然都扣好了。
一句話勾起曹雪芹不僅低徊的思憶,而終於歸結於一聲謂嘆,「不是我生錯了地方,」他說:「就是你們都生錯了地方。」
見此光景,使得錦兒自責,話說得太過分了;而且覺得自己的想法根本就不對,他有這種感覺,亦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裝糊塗不去考較,並不能讓他的想法改變。
「烏都統呢?」
「在胡同裡串門子。」曹雪芹老實答說。
平郡王皺一皺眉又問:「雲南呢?」
「震二爺,」張護衛是很照應的神情,「除非你又非跟王爺請示,馬上就得有結果不可的頭等急事,不然,我勸你老明兒再來吧!」
「不!我說錯了,」曹雪芹管自己又說:「不是我生得晚了幾年,就是你們生的早了幾年。不然,我就不必叫你錦兒姊了。」
「震二爺,你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權不在自己手裡,怎麼會痛快?」
平郡王停了下來,有躊躇之色;方觀承便即問道:「王爺覺得那裡不妥?」
「王爺請想,烏太太是母老虎?烏都統敢嗎?」
「那可多了,一時也說不完。」
「不是,不是,那是小事。」
方觀承卻不是這樣看法,「此時就事論事,只有紹興府有此苛政。而況過去也有過類似的恩典,譬如上個月的那到恩諭,直隸運河淤淺,雇工挖深,天津等州縣,每畝派銀一釐以上,不也蠲除了嗎?」
「太福晉說:不必請皇上開恩,讓你自由走動,是我的主意。你一出了門,就有人架弄著你包攬是非;你忘了那回隋赫德的事了嗎?你儘管到宗人府去告老大忤逆;我進宮去見皇后,看看到底是誰的話管用?其實你不必去告忤逆,讓老大自己具奏,把爵位讓給老六好了。那時候,別說你想出門,你想出京都沒有人攔你!」
曹震不知他葫蘆裡賣的甚麼藥,第二天下午到了時間,直奔平郡王府,發覺氣氛有異,彷彿馬上有場災禍要爆似的。
「是『平旦之氣』。」
「嗯,嗯。」平郡王微微頷首,考慮了一會問道:「如果要找一處地方陪襯,有那種地方沒有?」
「當然,否則你不是白辛苦一趟了嗎?」
「沒有,絕對沒有。」曹雪芹有些氣急,「莫非你到今天還不相信我?」
「你想不想?你想,我就讓你抱一抱。」錦兒又說:「別的就不行了,如果不是礙著震二爺,你要甚麼,我給甚麼。」
「罵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