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爭及初春景》第二部

第九章

第二部

第九章

「不是,不是!」杏香搶著否認,「絕不是。我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姊姊,你讓我靜一靜。」
胎兒在腹中躍動,是連秋月都感覺到了,杏香當然得意。但想到秋月稱胎兒為「小芹」,不免使她不安;「姊姊,」她怯怯的問:「要是個女娃兒怎麼辦?」
「是的。」
「不!姑娘是客;千萬別客氣。」翠寶就東首舉箸「安席」;秋月也肅然還禮。彼此客客氣氣相對而座。
「聽說過。」秋月問道:「阿元怎麼樣?」
不過,她的眼淚確須設法止住,「別再哭了!」她是微帶告誡的語氣,「把一雙眼哭腫了,見了人不好看。」
「喔,」秋月也含笑招呼:「這位想來就是我們芹二爺說的翠寶姊了?」
「不!震二爺先請。」秋月一口堅辭;理由是:「咱們曹家沒有這個規矩。」
但是,這是仲四奶奶迫不得已,為了巴結曹震而「造孽」;因此,聽到仲四從曹家帶回來的話,不但替杏香欣慰;她自己亦有如釋重負之感。在這樣的心情下,一向處事老練周到的仲四奶奶,當天晚上就興沖沖跟杏香深談,證實了她懷著孩子,確是曹家的骨血,隨即便轉告了曹家的安排。
「如果是這樣一位芹二奶奶,恐怕,未見得能中太太的意吧?」
「我自然聽姊姊的。」杏香忽然有了新的想法;而且是個很大的決定:「我認命了!誰叫我遇見姊姊了呢!不過,我怕姊姊將來也有沒法子幫我、而又替我不平的時候,所以就算烏二小姐肯了,我也得看情形再說。」
等把仲四奶奶接了來,少不得先有一番寒暄,方談入正題。仲四奶奶也很贊成開誠布公跟杏香去談的實話。接下來,將她勸杏香的話,以及杏香的態度,都細細的告訴了秋月。
「姊姊」,杏香泫然欲涕的:「我不早就說過了嗎?認命!」
當然,如果仲四奶奶能為曹家作此承諾,那就一切都迎刃而解了。所苦的就是不能。想了好一會,只有把杏香到底是何意向探明了再做道理。
「在那兒見?」
「不錯,不過不是陪嫁;人家是全心全意打算把你接回去的。只是做官做府的人家,有一套跟咱們不一樣的規矩;不能不按規矩辦事,就有難處了。秋月這回來,就是跟你來談其中的難處;你要是自己當自己是曹家的人看,就得體諒人家的難處,也就是體諒你自己。你懂我的意思不?」
聽她想得如此周到,說得如此懇切,杏香著實有些感動,但也覺得雙肩負荷不勝,怔怔的望著秋月,不知道該說些甚麼。
杏香歉疚地笑了一下,將身子坐直;於是秋月一面重新為她結辮;一面又談了起來。
「那就只好隨她了。反正有她乾媽在,總歸有照應的。」
仲四奶奶不敢催逼,怕把事情弄僵了,難以挽回;同時想到她跟杏香的名分,不由得說了句:「你管我叫乾媽,我能不護著你嗎?我會替你爭。」
「是的。」
「萬一,」秋月很吃力地說:「等到頭來,還是一場空,那又怎麼辦?」
「多謝翠姨!」
「那還早。」曹震急轉直下地問:「你們沒有談杏香?」
仲四奶奶沒有想到,她會「打破沙鍋問到底」;一時倒有些艱於應付,吃力的答說:「這一層,人家沒有說;你乾爹也不便問。曹家向來是積善之家,不會虧待你的。」
「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仲四奶奶的聲音又轉為沉著了,「你是要怎麼樣,才願意跟翠寶住在一起?」
「叫我姊姊好了,來,咱們一起坐。」
想起蜜餞青梅又甜又酸的滋味,杏香不覺口角流涎,乾嘔了一陣,自己覺得「害喜」的徵象已很明顯了。
回到家已是上燈時分,仲四奶奶不回上房,逕自到廂房來看杏香,「曹家給你送禮來了。」她一面說,一面動手打開包封;那三樣東西在平常人家送禮,是貴重之物,以曹家那種身分,卻不算過豐。
說不說都有可能,因為說不說都不錯。不說是持重;說呢,當然是好消息讓杏香先聞為慰。秋月細想仲四奶奶的性情,因該持重的可能居多。
「姊姊,」杏香問道:「你的意思是,太太跟他們說了也是白說?」
「我看——,」翠寶想了一下,用很有決斷的語氣說:「只有跟她說實話最好。」
「說的是。」秋月立即同意,「烏二小姐果真妒性那麼大,這頭親一定結不成。」
「秋月姑娘,仲四奶奶,都請坐。」
秋月大為詫異,「阿元是這麼一個人嗎?」她問:「這,我倒沒有聽芹二爺說過。」
「謝謝。」秋月答說:「僅此一杯吧,下午要去看仲四奶奶,酒上了臉,不好看。」
「這多半不會!再說,她也沒有甚麼意氣好鬧的。說句良心話,當初一雙倆好,杏香自己看中芹二爺,倒有六分;倘或結果真的不圓滿,她也只能怨自己命苦。」
「這是特為跟平郡王太福晉去要來的。你仔細看一看仿單,一個月吃一丸就行了。」
這是尊重她的意願,避免當著馬上會到堂屋裡來開飯的翠寶談杏香。據曹震剛剛從翠寶那裡得到的消息是,杏香已經發覺自己有身孕了,卻不知如何跟仲四奶奶開口?那種焦躁不安的神情,落在仲四奶奶眼中,當然也能了解她的心境;不過她得裝作不知道,要等仲四進京從曹震那裡討得確實回話,才能動問。如果曹家決定讓杏香墮胎,她早已預備了一劑藥,不管杏香怎麼說;反正這劑藥總能讓她服下去。
打開那隻紫檀嵌螺甸的首飾盒,杏香一看就說:「這,這可不敢受。太貴重了。」
杏香眼看仿單,心有所思,照此看來,連平郡王府太福晉都知道她懷孕了。她聽說過,曹雪芹是遺腹子;王府太福晉當然也關切娘家的根苗,倘或生個男孩,她在曹家的地位就不同了。
「看明白了?」
「震二爺,你看,我跟杏香去談一談,是不是合適?」
於是,她正一正臉色,平靜而堅定地說:「震二爺,這會兒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等一等!」曹震答非所問的,「從下車進門,我到現在還沒有跟翠寶好好說個話呢。」說完,她匆匆忙忙去了。
「東昌府。」
「是。」秋月欣然接受,「震二爺看,甚麼時候去談。」
「那麼,你說將來怕我會幫不了你,而又會替你不平。這話又是甚麼意思?」
在翠寶當然是謙稱「不敢當」;一面說,一面親自扶著秋月,踩著踏腳櫈下車。這時曹震已站在大門外等候,以秋月是「客」的理由,要讓她先進門。
「怎麼辦?」秋月很快的接口,「還能怨你嗎?能生女娃兒,就能生男孩;先開花,後結果。」
「剛才咱們說到那兒啦?」杏香回想了一下說:「喔,姊姊叫我甚麼都不用管,是不是?」
杏香幾乎一夜沒有睡著。那具小金鐘滴滴答答的聲音,雖隔著玻璃罩已很微弱;只以夜深人靜,便顯得很響。不過,杏香卻不以為那是干擾;每次驚醒,心頭先浮起一陣暖意,雙眼的酸楚,就很容易忍受了。
吃到一半,曹震銜著剔牙仗踱了出來;秋月急忙站起來,曹震便連連搖手,「你歸你吃!別管我。」說著,他在下首打橫的櫈子上坐了下來,信口問道:「你們談些甚麼?」
「老太太福壽全歸,一生的遺憾,就是沒有能眼見芹二爺成婚,為她添個曾孫。如今我把這個錶轉送你,就因為你能彌補老太太的遺憾。」秋月將金錶置入杏香掌握,緊捏著她的拳說:「你只要一看錶,就會想起你懷著的胎,處處小心,到了月份,安安穩穩生下來。不管是男是女,老太太都會高興的。」
秋月是曹震親自陪了去的。錦兒說得好:「你自己再去看一看,模樣兒到底如何?秋月是替我去看她的性情。只要你們兩個人都說好,這件事就算成了。」
「那總看得出來的。」翠寶轉臉看了秋月一眼,「譬如,像秋月姑娘一看就是賢德人。」
這實在也是故意逼杏香自己說一句。她到底年紀太輕,臉皮還薄,說不出非嫁曹雪芹不可的話;考慮了一會,才這樣答說:「總得跟翠寶扯上點兒甚麼關係才好。」
「乾媽不是要我體諒人家的難處嗎?我自然聽乾媽的吩咐,只要道理上說得過去,我一定體諒。」
「不敢當。」翠寶喜上眉梢,「叫我名字好了。」
「話是不錯。不過我怕他鬧意氣。」
車是兩輛,前面一輛剛停,只見曹震已探出頭來;翠寶顧不得跟他招呼,走到第二輛車前,掀開車帷,未語先笑;然後說道:「是秋月姑娘?請等一等,等擱好了車櫈再請下來。」
杏香點頭,卻不作聲。秋月設身處地為她想,自然不會有欣然樂從的表情;她此刻所關切的是「遮」過以後如何?這是談到關鍵上來了,措詞應該格外謹慎。
結辮子本用紅頭繩,如今國喪未滿,用素色頭繩。杏香找了一根全新藍絲頭繩,秋月結束停當,另取一面手照鏡,反照給她看。辮子結的鬆軟整齊,即舒服又漂亮,杏香非常滿意。
「你為甚麼不要?」仲四奶奶知道她心裡的想法,卻不說破,「她空手來,是他們失禮;你不要,就顯得你不對了。」
杏香看了她一眼,低下頭去久久不答,然後抬眼反問一句:「姊姊,你看我能有甚麼打算?」
「怎麼是我不對呢?」杏香問道:「是我不識抬舉?」
「杏香的事,我很為難,不過,我既然承太太成全,讓我也姓了曹;那,胳膊沒有向外彎的道理。這件事,請二爺跟秋月姑娘商量,該怎麼辦,我盡力去做。」
秋月原曾說過,不願當著翠寶談杏香,而曹震卻明知故犯,是因為他覺得情形與原先的想像大不相同,非大家在一起深談不可了。
秋月告訴她說:曹老太太視他唯一的孫子為「命根」。那年得病自知不起,鄭重託付秋月,務必照料曹雪芹。秋月發誓,一定不負所託;曹老太太便拿她自己用的那隻錶,給了秋月,勉勵她念茲在茲,勿忘遺命。
這話驟聽很合情理,一無可駁之處;但往深處去想,卻反像坐實了曹家有「留子去母」的打算。杏香的臉色便顯得很陰鬱了。
仲四奶奶為秋月先容,包括一份豐盛的禮物在內——秋月一共帶了三分禮,仲家是熟人,所送不過是新食物之類;送翠寶的也不過擺飾、衣料,唯獨送杏香因為有慰撫之意在內,馬夫人特為撿了兩樣首飾:一幅鑲金綠玉鐲、兩隻寶石戒指,另外是寧緞杭紡的四件衣料、一口帶玻璃罩的小金鐘與一具烏木嵌銀絲的鏡箱。
「這好辦!從前你們是姑嫂;現在算是姊妹好了。」仲四奶奶又恢復她那迅利的話風了,「你認了我做乾媽;不妨再認一個乾姊姊。易州、通州兩頭住,愛住那兒住那兒,不挺好嗎?」
聽得這話,杏香的臉色非常凝重了。秋月看在眼裡,有些不安,也有些不忍;但深談談到最緊要的地方,如果這一點不能有結果,前功盡棄,談如不談,所以只能硬一硬心腸,靜候答覆。
「你沒有說錯;倒是我想錯了。」
翠寶的話很得體,秋月深深點頭,大感安慰;同時也覺得彼此的心已經拉得很近了,說話不須多做顧忌,「翠姨,」她說:「如今摸得透她的脾氣的,只有你;你看這件事該怎麼辦?」
秋月卻平靜無事的揭開盒蓋;裡面紅陵襯底,挖出十個圓槽,一槽一蠟丸,也是金字藥名。那蠟丸白中透亮,可知不是陳年過性的藥。
「那是大地方。我到過。」
「請你先告訴我,芹二爺怎麼說阿元?」
「委屈」二字一出口,杏香可真無法再自制了;轉過臉來,抱住秋月,哭著說道:「姊姊,我從來沒有跟人訴過苦——。」
「話是不錯。不過——。」
「這也是宮裡才有的。我一直捨不得戴,送你吧。」
「也可以這麼說。不過識不識抬舉是小事,你識不識人家送你這些東西的意思,關係不小。你看,這幾樣玩意,也不是隨便能送不相干的女孩子的。」
這提醒了杏香,心想這三樣東西,都可以視作贈嫁;這一轉念,不覺脫口說道:「倒像是嫁粧。」
「別客氣。」秋月說道:「咱們也談得差不多了,該應酬仲四奶奶去了;你還有甚麼該說未說的話?」
「別忙,我先把仲四奶奶去接了來,說明白了再跟杏香去談,比較妥當。」
何以謂之釜底抽薪?秋月心想,只有不讓阿元進曹家的門,才能相安無事。但陪房不陪房,烏家自由權衡,何能事先干預?
仲四奶奶放心了;「你把東西收拾好了,就過來吧,也快開飯了,」她說,「曹家送了好些吃的東西,你來看看,有你喜歡的沒有?有一罐蜜餞青梅,大概一定對你的胃口。」
「不!」杏香答說:「君子不奪人所好。」
「現在要談你自己的事了。妹妹,我可是有甚麼說甚麼;說的太直了,你可別動氣。」
「我不要!」杏香直覺得答說。
「秋月姑娘請進來先擦把臉。」翠寶知道堂客行長路而來,最盼望的,就是先找個隱祕的所在休息;所以親自引路,將秋月領入臥房,隨手關了房門,拿曹震摒絕在外。
聽得這話,翠寶默識於心,言行就格外謹慎了;進了堂屋,站在下首先問「太太好」;再問「芹二爺好」,然後才跟秋月見禮——雖是平禮,卻站在西面,自居於下。
「對,一層一層分開來說。我先問你,怎麼叫認命了;你是作了最壞的打算?」
秋月的想法亦已變過,只是她不願先表示態度,想先聽聽翠寶有甚麼好主意。
「光是想到沒有用。」秋月問道:「得有個打算啊!」
這全是幫著曹家說話,不過細想一想,也不能說她的話是一面倒。秋月在翠寶建議跟杏香說實話時,便已有了一個念頭;此時念頭變為決定了,但照道理須先徵求曹震的同意。
「對了,杏香,你們姊妹相稱好了。不過,」仲四奶奶笑道:「這一來,我占了秋月姑娘的便宜了。」
「這一層,就是姊姊你不給我錶,我也相信。」
「我跟她不是甚麼冤家對頭,談不到勢不兩立,我不過自己知道自己有多大能耐,情願避開她而已。」
「我說錯了!只能我來看你,不能你來看我,不然動了胎氣,可是件不得了的事。」秋月笑道:「你看,『小芹』在那兒伸拳蹬腿了。」
「怎麼啦?」秋月發現了,大吃一驚,「妹妹,你到底有甚麼委屈?」
可是,這得有名分才行,否則仍有「留子去母」的顧慮。不過這個念頭只在她心頭一閃,隨即消失。
「妹妹,你再說就生分了。」
她是跟仲四奶奶商量好的,只在廂房中等待;仲四奶奶自會將秋月領來相見。然後主人退了出來,只秋月跟她單獨相處,就甚麼都好談了。這比先在堂屋見了禮,再回她臥室來密談,在形跡上自然的多。
「辮子打了一半,讓你這一鬧,前功盡棄,得重新來過。」秋月走到她身後,望著鏡子說。
「恐怕只有姊姊來看我;我不便去看姊姊。」說著,杏香將雙手一歛,恰好自然而然地擱在胸腹之間的那道「槽」上。
「他說,阿元也通文墨,烏都統的簽押房,歸她伺候;倒沒有說是烏二小姐的心腹。」
「喔,」秋月真是放心了;不過聲音仍是平靜的,「這就是你認的命?」
「是的。」
原來這是剛才翠寶跟他商量好的。翠寶是發覺秋月特重家規,一定不會肯於曹震同桌,甚至還要侍立執役;所以出主意為曹震單獨在書房裡開飯。由她做主人在堂屋中款待秋月。
「那就跟著我住,把芹二爺的孩子生下來;以後慢慢在想法子接她回去。」
「好,好,談正經。」曹震略帶歉疚地說。
一聽這話,杏香立即雙膝跪到,磕著頭說:「請乾媽替我做主。」
秋月也無法明說這句話;幸而曹震會意,便接口說道:「秋月的意思是,譬如那位芹二奶奶醋勁很大,倒不准杏香進門呢!」
聽得這話,又看到秋月那種凜然悚然的神色,曹震也有些害怕了;「你別說了!我也不能造這個孽。」他說:「慢慢兒想吧!先吃飯去。」
「姊姊,我的事,得請你跟仲四奶奶先說明白。」
話剛完,門外咳嗽一聲,隨即看到翠寶掀起門簾,她身後的丫頭端著一個大托盤,有菜有飯有酒,卻只得一副碗筷。
「是我自己炮製的玫瑰露,酒味很淡,不妨寬用一杯。」翠寶舉著仿粉定窰的白瓷小酒盅說。
「你信不信是你的事,我總得這樣子表我的心意。」秋月緊接著說:「其次我要說一說這個錶的來歷。你知道它是怎麼來的。」
原來她有個「留子去母」的疑忌在!秋月心想,這就更需拿個「誠」字來打動她了。
「是啊!你的意思呢?」
「我也不想跟他們爭甚麼;是他們自己該盡的道理。如果他們沒有個明明白白的一句話,我是不會跟翠寶到易州去的。翠寶姓了曹,跟我們劉家就毫無瓜葛了!乾媽,你老人家倒想,我憑甚麼跟她住在一起。」
「杏香已經說了,除非定了她的身分,她不便跟翠寶一起住;因為她跟翠寶已經不是姑嫂了。」曹震又說:「仲四奶奶一向很能幹,這回辦事可沒有辦好。」
等仲四奶奶一走,秋月解開包裹說道:「妹妹,還有兩樣太太給的東西,我交代了給你。」
「那麼,避開她以後呢?」
「不虧待,也無非多給幾兩銀子。乾媽,」杏香羞澀之態漸去,伉直之性流露,「明明是留子去母,我為甚麼那麼傻?」
「姊姊為我也很難有甚麼好的打算是不是?」杏香緊接著說:「姊姊如果願意幫我,倒有一個法子——」
聽得這話,翠寶便退了出去,預備開飯;秋月便低聲說道:「我沒有跟翠姨談杏香,下午我也不想當著翠姨跟仲四奶奶談。」
「嗯,嗯。」秋月想了一下,很謹慎地問說:「倘或她有她一套想法呢?」
「到那時候,姊姊,你一定為我不平,可是現在你能幫我,將來幫不了我,只是看著空著急,生悶氣。這些情形,我不能不先想到。」
聽得這一番話,杏香才知道自己猜錯了!不過秋月這套說法,與曹震的態度,大相逕庭,似乎不可全信。但轉念又想到,大家一致都在談;曹家有個身分彷彿像「姑奶奶」的秋月,通達大體,人很正派,頓時信心大增。
「做得比真花還漂亮!」杏香說道:「我還是頭一回見。」
說完,拉著杏香的手,含笑端詳,眉目清秀,確是輪廓分明,看得出是個有主見的人。手上的皮膚很白,臉卻黃黃的微顯憔悴,不知是因為「害喜」還是有心情的緣故?
「這也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樣。」曹震對秋月說:「隨便坐吧!」
「我跟秋月姑娘學了好多東西。」翠寶答說:「剛剛是在請教做醉蟹的法子。」
「你能明白這一點,我就放心了。妹妹,芹二爺正在提親,你是知道的,他年紀還輕,也還沒有功名,若說提親的時候,先讓女家知道先已有了個喜歡的人,而且要有孩子了,女家即使不把他看成一個浪蕩子弟,說出去總不大好。咱們總得替他遮著點兒,你說是不是呢?」
所謂「到過」,也不過是從南京回旗時,在那裡住過一宿而已。這樣把話套近了來說,就更顯得投機了。翠寶略略說了些她的身世;也表達了必能尊敬大婦的誠意。秋月也就說了實話。
杏香滿腔難言之苦,除了哭泣,只是用感激的眼光,作為報答。見此光景,秋月也猜想到了,大概跟翠寶有關,才不便出口,因而也不在多問了。
這意味著在秋月的心目中,杏香終將與曹雪芹長相廝守。體會到這一層,杏香對她是越發有信心了。
仲四奶奶微微點頭,臉色轉為很少見過的凝重神情;這就連杏香都驚訝了,在她的記憶中,仲四奶奶就不曾有過為難的表情,前一陣丟了一趟二十萬兩銀子的鏢,「保家」的人來大吵大鬧,她叫仲四暫且躲開,出面應付保家,亦仍是從從容容,不似此時憂慮之深。
「怎麼能叫名字?」秋月拉著她問:「翠姨貴處是山東?」
「我,我實在不安的很。」
仲四奶奶是真的認錯。她從未想到過劉家的寡婦嫁做曹家小星,杏香就不能跟翠寶再論姑嫂了。照此說來,除非有確定的承諾,杏香定會歸宿曹家,她就沒有理由依翠寶而居。
「姊姊,京裡到通州很近;我巴望著你常來看我。」
「是心腹!」杏香很有把握地,「還是軍師。我聽說剛提親的時候,就先派了來,看住了芹二爺。這阿元,很——」她考慮了一會說:「很厲害,也很霸道。將來如果她陪房過來,我跟她們在一起,姊姊,你倒想,我會有好日子過嗎?」
那隻錶極其華麗,琺瑯金殼,四周鑲了十二粒金剛鑽;杏香搖搖頭說:「姊姊,我不敢受;我也不配使這麼貴重的錶。」
這話就坐在堂屋中,隔著一層板壁的曹震聽得清清楚楚;原來他跟翠寶的事,錦兒已經知道了!然則何以聲色不動?看來錦兒胸有城府,不是容易對付的人;以後到要小心才是。
聽得這話,秋月臉就紅了;更令人難堪的是,翠寶居然定睛來看,似乎真要為她作媒似的。
「我先說我送你錶的用意:錶要準才值錢,說話也要言而有信才可貴。我送你錶的用意,就是要你相信,我說話一定算話。」
這「有交代」三字,在杏香是不能滿意的;但在秋月,話是說到盡頭了,如果追問一句,便顯得不夠意思。當然,她絕不懷疑秋月的好意,可是她到底不是烏雲娟——烏二小姐;就算烏二小姐意思活動了,也還要顧慮阿元胡出主意。
「是!」翠寶不便勸酒,卻儘自佈菜;秋月亦不斷道謝,酬酢的痕跡非常明顯,所談的也無非閨閣中習聞的話題。
「那也不能怪仲四奶奶。」秋月說道:「杏香的話也不錯,是個腦筋很清楚的人,才說得出來的話。」
秋月在曹家儼然是個「當家人」,那是翠寶早就知道的;此來等於是代表馬夫人來相看,事成與否只在她一句話。因此,待客的禮節,一點都不敢疏忽,打扮得頭光面滑,換了出客的衣裙;等聽得車走雷聲,到門而止。急忙帶著丫頭,迎了出去。
只說得這一句,便哽噎著無法畢其詞了。秋月也心裡酸酸得很不好受;強忍著眼淚,撫慰地拍著她的背說:「妹妹,你別難過;慢慢兒告訴我。」
就這「問安」的那套禮節;與這番體貼入微的心思,便將秋月的心拴住了,再看她笑容自然,舉止溫柔,絕非難相處的人,這一下替錦兒也放了心。於是等翠寶為她絞熱手巾來時,稱呼馬上就改過了。
在這樣想著,只見門簾啟處,秋月在前,翠寶在後,雙雙出現;曹震裝作沒有聽見她們的話,笑嘻嘻的問道:「你們談些甚麼?」
「是的。」秋月問說:「這實話該怎麼說?」
她是如此退讓、體諒與自甘委屈的態度,秋月真是既感動、又憐惜,趕緊一把摟住她說:「好妹妹,你真正是明白事理、肯顧大局的賢慧人。你這樣用心,事情反倒好辦了;為甚麼呢?因為我把你這些情形一說,太太會另有打算。是怎麼個打算,我這會兒也沒法子跟你說;反正你只要肯認命;命就不一定會像你所想得那麼壞。」
「乾媽,」杏香不安的問:「我不知道說錯了那一句話,惹你老人家生了氣?」
「震二爺看呢?」
「這也得看你的意思。」曹震又說:「先吃飯吧!一面吃,一面商量。」
這話說得很玄虛,杏香當然猜不透其中的奧妙。不過秋月這些話出自肺腑,卻是她能確確實實感覺到的,因而心境也就漸漸開朗了。
「翠寶的話不錯。不過,我覺得你跟仲四奶奶一起跟她談,就更容易動聽了。」
此外還有一大包宮中妃嬪所用的安胎藥。仲四奶奶將她自己的一份禮,帶了回去;送杏香的,只帶了衣料、金鐘與鏡箱;餘下的首飾與安胎藥,她建議由秋月自己帶了去送。
「那好!」秋月不等她說完,便先表示:「你說,我一定幫你;是甚麼法子?」
「曹家當然會有安置的辦法。」
「姊姊,你儘管說!原是要說實話,才不是那我當外人。」
「那怎麼敢當!」仲四奶奶將秋月帶來的一個包裹,往前推了一下站起來說:「你們姊妹倆說說知心話吧!我回頭再來。」
「乾媽,甚麼辦法?」
「這就是說,要她等?」
「妹妹,我剛才的話,你還沒有回覆我呢?」
這句話很重;秋月不能不辯,「不是白說。人家會安慰太太;說『請親家太太放心,不會有這樣的事。』」。她停了一下又說:「妹妹,你倒想,那時太太莫非能說:『不成!絕不要阿元陪房』嗎?」
及至黎明時分,有了人聲;不再聽得見鐘擺聲音,而且人也確實倦了,方能入夢。這一覺也沒有睡多少時候,仍是照平常的時刻起身;著意梳洗了一番,跟仲四奶奶一起吃了早飯,正在收拾屋子時,外面傳進話來:「曹家的堂客到了。」
「翠姨請上座。」
「怎麼會無緣無故呢?」仲四奶奶拉著她的手坐了下來,「曹家太太特為派了秋月來看你;她說今天太晚了,明兒一早來,好跟你多親熱親熱。還有兩樣禮,她明天親自帶來。」
「釜底抽薪。」
「那就收起來吧!」秋月移來另一個盒子,很大很輕,一揭開盒蓋,令人雙眼一亮,裡面是四朵鮮艷奪目的假花。
「這,」杏香笑道:「我連胡猜都不會了。」
那知竟猜錯了!「仲四奶奶已跟杏香談過了。」曹震走回來說:「事情可真還有點兒麻煩!秋月,你到我書房裡來。」
「她也許跟咱們的看法不同,不以為阿元會跟你處不來。」
「震二爺娶你嫂子,有芹二爺的老太太做主,不會再生波折了。總在十天半個月以後,翠寶就得搬到易州去了;曹家的意思,讓你跟翠寶一起住,把孩子安安穩穩生下來再說。你要是不願意去易州,住在我這裡也行。」
這是一時無法求證的事,但秋月沒有理由不相信杏香的話。這樣就可以想像得到,將來阿元如果陪房過來,即令烏二小姐容得下杏香,也未必就能和睦相處。
受了她這樣的大禮,仲四奶奶頓覺雙肩沉重。杏香拜她為義母,稱呼雖改,卻還未正式行禮;這是第一次給她磕頭。仲四奶奶暗暗嘆口氣;在心中自怨自恨:怎麼回事?會弄得這樣子窩囊!
聽說有一份「責任」在,杏香不免躊躇;但只略略考慮一下,便即毅然答說:「請姊姊先說說,是甚麼責任?」
「我懂。」她毫不含糊的答說。
及至見了面,尤其是跟仲四奶奶站在一起相比,秋月那種出自大家的氣度,會使人懷疑,她絕不可能是低三下四的出身。心折之下,不自覺地便先施禮,說一聲:「秋月姑娘你好!」
「你恭維的我過頭了。」秋月又說:「這盒花,還不算是我送你的見面禮。」說著,從紐扣上摘下一個錶來,托在掌中,伸到杏香面前。
「正好相反。我就是不好這些東西。捨不得戴,是怕蹧蹋了;如果喜歡,就無所謂蹧蹋不蹧蹋。」秋月又說:「其實捨不得戴,在箱子裡擱壞了,那才真的是蹧蹋;教我是這些花,也覺得抱屈。妹妹,如今還是『國喪』,等服制滿了,你就可以戴了;也算是替我惜福。」
話一出口,仲四奶奶就發覺自己失言了;「不見得」的反面是「有可能」,那就無怪乎杏香有這樣的想法。為今之計,只有以撫慰來彌補失言。
「自然是說難處。」翠寶停了一下又說:「芹二爺不是那種薄情的人,這一點是相信得過的;如今只是因為芹二爺喜星剛動,總要先儘這件大事辦妥當了,才談得到杏香的事。我想,不妨把這些難處,都說了給她聽,問她肯不肯體諒?」
因此,曹震在路上就跟秋月說好了,一到通州,先到翠寶住處,談好了她的事,再談杏香。同時他又交代魏升,催快了馬,先去通知翠寶,說有客來,要備飯款待。
「那,你倒留意留意,」曹震笑道:「好好做個媒。」
秋月覺得這個主意不錯。於是握著杏香的手說:「妹妹,你現在甚麼都不用管,更不必煩;一切都交給我,到時候一定有交代。」
「秋月姑娘,」翠寶語氣很柔和的說:「我不大懂這句話。」
「你放心。我是怕不好措詞,彷彿你跟翠姨有意見似地,你說,你是盼望我常來看你,才住通州,這樣,我的話就好說了。」秋月緊接著又說:「我也不說是你的意思,只說我想常來看你;易州太遠了,不如在通州方便。你看呢?」
「談的是喜事。」秋月問道:「震二爺,你打算甚麼時候讓我跟仲四奶奶見面?」
「慢點,慢點!」秋月急急說道:「你這些話,我簡直聽不懂。」
「最壞也不過烏二小姐容不下我。不要緊,姊姊你放心好了,我不怨你;也不怨曹家隨便那一位。」
「是老太太給我的——。」
一想到阿元,在熱河的往事,一下子都想了起來,心境就無法平靜了。秋月看她臉紅氣促,不由得大吃一驚,「妹妹,妹妹,」她搖撼著杏香的手問:「是不是我說的話不中聽——。」
「我有治不安的藥。」秋月順勢回答;隨即解開一個紙包,裡面是一具織錦緞的長方盒子,盒蓋上五個燙金的字:「宮方安胎丸。」
這一問,將秋月問住了,暗暗怨自己說話欠思慮,不應該自己為自己找個難題,想了好一會,始終不知如何作答。
因此,當人聲漸近時,她只在窗內張望,看到的是秋月的側影,長身玉立,步履穩重,除此以外,說不上甚麼顯明的印象。
「這跟頭繩舊了,有新的沒有?」秋月又說:「沒有黑的,藍的也行。」
「太合適了!」翠寶搶在前面說,「仲四奶奶不便說,因為她得幫著杏香;我更不便說,她會覺得我偏心。秋月姑娘平時的為人,她也知道;一定肯聽你的話。」
剛伸出手來的杏香,一看藥名頓時臉紅,手也縮回去了。
「剛才是說她肯體諒的話。」秋月將話題拉了回來,「倘或不肯體諒呢?」
「乾媽,」杏香把羞紅了的臉,低了下去,艱澀的說:「生了以後呢?」
「多謝,多謝。」
這一下,陡然觸及杏香童年,慈母為她理妝的回憶,卻是溫馨時少,淒涼時多,想起遭家難以後的異鄉漂泊,淪落風塵,雖說姑嫂相依為命,但翠寶的照料,似乎只是盡她的責任,並非出於愛心。就拿打辮子來說,要等她空閒時,自己拿著梳子去找她;從沒有像秋月這樣,自動說一聲:來,我替你把辮子梳一梳。
「姊姊,」杏香終於開口了,「我應該聰明一點兒,與其將來悔不當初;何不早知今日!」
「我在這兒吃。」曹震向秋月說。
「妹妹你好!」秋月一面還禮,一面答說:「老想來看妹妹,今天到底讓我如願了。」
「你懂了,那麼,你明天是怎麼樣對她呢?」
這個稱呼是秋月經過考慮才決定的,第一是為了避免叫「翠姨」,表示還沒有承認她的身分;其次是為曹雪芹拉交情,在談杏香時,可多得翠寶的助力。
語氣是很勉強的。秋月覺得她不願跟翠寶在一起住,未免任性負氣。但她沒有想到杏香另有一個希望住通州的理由。
「烏二小姐會怎麼想呢?」
「怎麼鬧法?」
轉念到此,心頭忽然陣陣酸楚,到無法忍受時,又化作滾滾熱淚,無聲的流濕了衣襟。
「我知道你不肯收。不過,我要說個理由,你不但會收,而且也不會覺得不配使這個錶。」秋月又說:「其實,我又何嘗配使?只為有一份責任在上頭,就不覺得配與不配了。」
「今天來不及了。」仲四奶奶說:「秋月姑娘明兒上午請過來吧;我今天回去先打個底子。」
「那也不見得——。」
「好!」秋月釋然了,站起身來,覺得無事可幹,看杏香自己梳的辮子偏而不直,便取把梳子,悄悄坐在她身後說:「你慢慢兒想你的事,我替你把辮子重新梳一梳。」
「譬如,不肯把孩子生下來;或者生了下來,不願讓孩子歸宗。」
「這也難說。」曹震提醒她說:「儘有做小姐時候,性情極好;一當了少奶奶,甚麼壞脾氣都出來了的!這種情形,我看得多了。」
「不!」秋月斷然拒絕,「要這麼辦,老太太在冥冥之中,也饒不了咱們。」
「隨便你。」曹震答說:「今兒下午就行。」
「你現在別想得太多!反正曹家馬上會有人下來;咱們跟人家慢慢兒談。你是怎麼個打算,先老老實實跟我說,我好替你去爭。」
這一來就顧不得曹家那方面了,她傳話給翠寶;翠寶告訴曹震;曹震認為「麻煩」來了。
秋月頓時醒悟,「啊!」她直覺地說:「我來看你,你來看我,都比你住易州方便得多了。」
「那,那也行。」
秋月知道他是去找翠寶,首先要問的,自然是杏香的情形。仲四先回通州,當然要將馬夫人決定讓杏香安然生產以後,再作道理的話,告訴了仲四奶奶。可是,仲四奶奶是不是已跟杏香說了呢?
「姊姊,我想,請太太跟烏家說明白,有這麼一回事,烏二小姐如果能容我,我一定盡我的道理尊敬她;不過,不必將阿元帶過來。這才算她是真心。」
這一番說辭,無可批駁;受此饋贈,亦覺心安。杏香不由得感嘆地說:「姊姊,你可真是好詞令,叫人心悅誠服。」
「她肯體諒呢?」
秋月心中一跳,「妹妹,」她遲疑的問:「你的意思是,跟阿元不兩立?」
「仲四奶奶別這麼說!說真的,我都想認這麼一位乾媽呢!」
這是不知盤算過多少遍的事,始終琢磨不出一個圓滿的說法,這是仍然如此;想來想去,覺得多說不如少說!既然一見如故,便不妨盡在不言之中。
不過,杏香仍不願接受,「乾媽,」她故意這樣說:「怎麼無緣無故,送我這幾樣東西?」
「你別誇她了。看應該怎麼應付?」曹震放低了聲音,「毛病不在是不是跟翠寶住;不跟翠寶仲四奶奶也一樣,她說這話的意思是,她如果不姓曹,她肚子裡的孩子也就不會姓曹了。我看算了吧,還怕雪芹將來沒有兒子嗎?」
「這得倒過來說。先說就算烏二小姐肯了,我也得看情形;看甚麼情形呢?」杏香自己提出了這一問,卻未作解答;停了好一會才突然問道:「姊姊,你可聽見芹二爺說過,烏二小姐有個心腹叫阿元?」
果然,即便如此,秋月仍舊在書房裡幫著翠寶鋪排好了飯桌,等曹震坐定了,方始退出。
「好!咱們一層一層分開來說,你就懂了。」
「錦二奶奶是極平和、極顧大體的人;你跟震二爺的事,她也知道。本來想親自來看你的,只為京裡事多,一時分不開身,特為託我來談好日子。」
「東西不貴重;貴重的是情意。妹妹,我聽芹二爺說過,你是跟令兄唸過書的,莫非『長者賜,不敢辭』這句話都不知道?」
守禮謹嚴的處子之身的秋月,對於生男育女的知識,卻並不缺乏,見此形態,即時會意,毫不遲疑地伸手去撫摸杏香的微隆的腹部;而杏香不但不退縮,反拿一隻手按在她的手背上,就彷彿一雙情同姊妹的姑嫂那樣地,毫無隱飾,但願共享那一份無可言喻的喜悅。
這句話倒是立刻見效;杏香收住眼淚,起身坐在梳妝檯前去照鏡子,幸好還不算太紅腫。
「喔,有件事。」杏香說道:「我不想去易州,想仍舊待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