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爭及初春景》第一部

第七章

第一部

第七章

「真的,芹二爺!」錦二也說,「曹家要從你身上發起來,才真得是發了。你可別忘了老太太跟二奶奶,在你身上的那一片心。」
「我也並沒有甚麼奢望。」他說:「凡是過得去就行了。」
「其實你又有甚麼不放心的?大家都是胡猜,渺渺茫茫,倒為這個犯上了愁,豈不太傻了嗎?」
這下才讓錦兒意識到時候恐怕不早了,看秋月起床,披著小棉襖去解手,她也跟著起身,屋子裡很暖和,她連小棉襖都不穿,將燈芯往上一移,光焰耀起,看水晶罩中的金鐘,長短針都指在二字上,不由得失聲叫道:「丑時都過了。」
「這就很難說了!」錦兒發覺她話中有話,當即又說,「看樣子,你倒像是能說個究竟來?」
「這名字倒像聽說過。」馬夫人插進來說了一句。
「試誰?」秋月問說:「試媒人?」
秋月也讓他們鼓動了興致,年下多的是現成的食料,料理了兩個冷葷碟子,一個酸菜銀魚火鍋,就著炭盆燙熱了酒,把杯話別。
「新訂的規矩,你不知道?」錦兒答說:「原來是漢軍,現在願意出旗的,只要報上去就行了。這叫『開戶』,張老爺是幾個月前開戶的。」
「三、四個月。」
「你放心。」秋月答說:「芹二爺不說只要過得去就行了?我只開過得去的條件。」
「是談四老爺的事。你梳了頭就出來吧。」秋月邊走邊說:「在太太屋子裡。」
「喔,」秋月不免好奇,「是誰啊?」
秋月委決不下,因為這不是她能完全做主的事;考慮了一回答說:「咱們先把女家的情形打聽清楚,跟太太回了再說。那位張老爺是漢軍不是?」
馬夫人原來倒還有些介意,只為錦兒那一番話,心裡便一無芥蒂;反幫著曹震說:「你也別埋怨他。公事到底是要緊的。要說團圓,也不在乎年節,只要大家平平安安,能放得下心,就隔的遠也沒有甚麼。」
「不能也得能。」
曹雪芹確真有躍躍欲試之意,「錦兒姊,」他問,「她姓甚麼?」
「這容易。」曹雪芹說,「咱們賭個甚麼東道?」
「四老爺將來一定會說。」錦兒接口,「如果你讀書上進,凡事巴結;四老爺一定會讚不絕口。」
「對了!」錦兒彷彿被提醒了似的,「倒是甚麼忌諱呀?你問了太太沒有?」
「罷了,罷了!果真是不節進士,何至於好此腐氣滿紙的時文?」
這一下曹雪芹自然要追根了,「是怎麼被刷下來的?那位小姐出了甚麼題目?」
「能不能將就?」秋月問曹雪芹。
原來乾隆皇帝御名弘曆,為了避諱,曆書改名時憲書;預定明年舉行的制科「博學弘詞」,已改為「博學鴻詞」。
「你說。」
「你這話倒新鮮,」秋月笑道:「可不知命理上有此一說沒有?」
「是啊,」曹震搔著頭皮說:「我也沒法子。」
秋月在後房,聽不見她的聲音;錦兒躊躇了一會,終於穿上小棉襖與套褲,將「五更雞」上墩者的紅棗、蓮子、薏米粥取了下來,那現成的飯碗盛了兩碗,等秋月來吃。
「無所謂,」曹雪芹答說:「我倒是早就想到『避暑山莊』逛一逛了。」說著跟錦兒對乾了酒。
錦兒這樣認真熱心的態度,馬夫人與秋月都很感動,「錦兒奶奶的這番盛意——」秋月說道:「芹二爺,你倒真是不能辜負。果然,你有誠意,也不比你麻煩,趕明兒個你說我寫,開出單子來交給錦兒奶奶。」
興致勃勃想為曹雪芹覓得佳偶的滿懷熱心,已化成憂心忡忡唯恐曹震移情別戀的種種顧慮。當然,她一不會忘掉曹雪芹;但在感覺中,曹雪芹必非曹震的對手。這就更加可慮了。她在想,縱或一切順利,張小姐成了「芹二奶奶」,但亦難保曹震不勝非分之心,那一來就可能引起極大的風波,一片為曹雪芹打算的苦心,變成悔之不及的「自作孽,不可活。」;算了吧,她這樣對自己說;但即令沒有曹雪芹牽涉在內,她仍不能消除曹震可能會邂逅張小姐,惹出一段孽緣的隱憂。
秋月有許多自寫幽怨的詩,是絕不便公開的;因而面有難色。見此光景,曹雪芹卻得意了。
錦兒不便再作聲,但卻了無睡意,憶前想後,思緒紛湧,突然想到一個人,畢竟忍不住又要跟秋月談了。
「你又太熱心了!」秋月笑道:「性子又急,芹二爺的親事,既然已耽誤了好幾年了,不必急在一時。」
「即使『革職永不敘用』,必有明發上諭。」曹雪芹說,「娘大概是聽誰念『宮門抄』,聽過這個名字。」
「這話倒也是!」秋月突然想起,「震二爺見過那位張小姐沒有?」
「好!」秋月舉起杯來,咕嘟咕嘟的乾了酒;照一照杯子說:「你可別忘了你自己的話。」
「要暖、要輕,最好是絲棉袍;只怕路上經不起折騰。」錦兒說道:「最好是大毛皮袍。」
「不行!」錦兒搖搖頭,「我得看清楚了才能放心。」
錦兒表示有三、四個月的辰光,一定照曹雪芹的條件,找到「過得去」的「芹二奶奶」明年秋天辦喜事;馬夫人後年就可以抱孫子了。看她說得極有把握,馬夫人便一直在臉上浮著笑容。但秋月卻沒有他們那樣樂觀;這一夜同榻夜話,不免又談了起來,秋月忽然問道:「你知道不知道,芹二爺為甚麼這個看不上那個也看不上,枉費了你許多功夫?」
「這倒好!」秋月開玩笑的說:「芹二爺,你要不要去試一試。」
「娘!」曹雪芹立即提出不同的看法,「一朝天子一朝臣,好些人都昭雪了。十四爺不是也回自己府第了嗎?我看這位齡知府官復原職,也是遲早間事。」聽他的口氣,是迴護這齡家,其意可知。但誰也不願慫恿他去「應試」。馬夫人是因為曹家重振門風,正當轉機,凡事必須慎重;雖說「一朝天子一朝臣」,恂郡王頗為當今皇帝所尊禮,但也要看齡紀當初是何罪名,不可一概而論。
「不!」曹震接口:「這幾天就得走。」
「我不餓,你自己吃吧。」
「濃的呢?」錦兒想了一下問說:「繡春?」
曹震走了,錦兒卻留了下來;為的是好幫著秋月替曹雪芹預備行李。鋪蓋好辦,衣服卻費周章,熱河熱在夏季,冬天卻比京裡還冷。長行跋涉,衣履既不宜累贅,還要受得起折磨,這就不容易辦了。
一看這模樣,曹雪芹慌了手腳,急忙一把按住她的肩,陪笑說道:「好姊姊,我隨便一句玩笑話,你怎麼就認了真呢!你多少年一片心血在我身上,我怎麼會不知道?說跟你賭東道,也不過好玩;莫非不賭東道,我就專做沒出息的事,叫大家笑話我?當然不會,你放心好了,等四老爺差滿回來,你看著好了,一定在太太面前誇獎我。」
「辛苦、辛苦!」曹雪芹拱一拱手,笑嘻嘻的說:「大小一定合適,我回頭來試。」
這一說惱了秋月,「多少年,一片心血在你身上,臨了兒落得這麼一句話,這叫人寒心。」她說,「你要看我見不得人的詩,也不必賭甚麼東道,我現在就拿給好了。」說著,霍得起立,便待離座。
錦兒也是這麼想,而且頗有徒勞無功、咎由自取之感;因為做官人家,總有一兩件冬日上朝、上衙門,穿在袍褂裡面的皮坎肩,「真是,」她說,「早知如此,這一下午、一晚上的工夫,幫著咱們芹二爺理書多好呢?」
錦兒啞然失笑,「大家都說你是聖人。聖人也會做賊,可是件新聞。」
「就是皇曆。」
「你是從那裡看出來的呢?他自己告訴你的?」
是如此諱莫如深的神情,大家都想問卻都不敢開口了。等秋月取了曆書來一看,除了後天是個宜於長行的好日子以外,就得臘月十九才能動身了。
「不是我咒繡春,真的有確實消息,不在人世了,對芹二爺倒是一樁好事。」
「書也理得差不多了,」曹雪芹說:「這一回跟了四老爺去,還不能多帶書;多帶了麻煩。」
「那就是了!」錦兒趕緊湊在裡面調解,「我們就等著這一天呢!喝酒吧。」
秋月和錦兒都警覺到了,兩人對看了一眼,取得默契;由秋月結束了這一場勸告。
於是曹頫出宮便到曹震那裡,他是四更天才回來的,正呼呼大睡,曹頫叫人將他喚起來,告訴他這個消息,也是要他即刻預備,陪到熱河,等過了年,將曹雪芹接了去替他。這一下曹震為難了,他年下有許多應酬要料理;更有一件要緊事是,他替成記木廠的掌櫃楊胖子,活動泰陵的工程。已有眉目,正要趁年下好好打點一番,謀成了它,如果在熱河過年,就前功盡棄,楊胖子就算把工程弄到手,也不會有他多大的好處。
「不會!絕不會!」曹雪芹也一仰脖子乾了酒。
「誰惱你了!」秋月覺得話說得太多了,「不早了,睡吧!」
「這,」錦兒笑道:「你可是把我給考住了。我怎麼能說得上來?聽說是按考場的規矩出題目。」
「甚麼事?」
「你別忙!等我打聽清楚了告訴你。」本來有這一句話就夠了;錦兒不留神有加了一句:「是不是才女不知道,不過聽說真有人上門願意試一試,結果被刷下來了。」
「對!」錦兒卻不當他是在開玩笑,「如果你真的有心,就一條一條開出來,我好好替你物色。你別怕麻煩;終身大事,一時的麻煩,換來的是一世的福氣。」
「正是這話,」曹雪芹連連點頭,滿臉深獲我心的快慰。
「怎麼不是麻煩?」秋月藉口說道;「正經書帶多了,四老爺一看,正好考他;閒書帶多了,又怕四老爺說他。」
錦兒卻正好相反,特別是提到曹震,很快的領悟了秋月話中的深意。繡春是怎麼失蹤的?不為了他們兄弟在鹽山的那一場衝突嗎?不過,曹雪芹只是心裡拋不開繡春的影子,而曹震對繡春,說是刻骨相思,亦不為過。秋月問到曹震見過張小姐沒有,真是個「旁觀者清」;看出假如有個人像繡春,首先會著迷的不是曹雪芹,而是曹震。這才是她失眠的主要原因。
這是誤會了,錦兒卻不便明言,只含含糊糊地說:「我另外有事!」
「看他是怎麼個神情?」
「守望門寡?」
「怎麼叫過得去?眼界有高下,別人看過得去了,你說還差著一大截,這樣,事情就難辦了。最好你說個大概出來,比如模樣兒高矮肥瘦,性情是喜歡靜的,還是好熱鬧的,說得越詳細,找起來越容易。」
「怎麼?」錦兒想了一下說,「照你這麼說,不管是抹不去影子;竟是至今不能死心。」
「告訴你吧,也不一定是眼界高的緣故。他有幾個人的影子,在心裡抹不掉。」
「照你的說法,」曹雪芹笑道:「我看最好開個單子出來。」
「嗯,嗯!」錦兒凝神想了一會兒,「四老爺說了沒有,到熱河要待多少日子?」
「到時候再看吧。」馬夫人說:「倒是芹官的行李袋趕緊預備。到底是那一天動身啊?」
「對、對!喝酒。」曹雪芹摸一摸秋月的酒杯說:「你的酒涼了,我替你換一換。」說著,便轉過身去,從炭盆上的熱水舀子中,提出坐在裡面的瓷酒壺;拿秋月的冷酒兌在壺中,另外斟上一杯。
「原來你們都是口惠而實不至,勸人學好的話,不費甚麼,誰都會說。罷了、罷了,多謝你們的好意吧!」
「你們到像看準了我一定沒出息似的。」他笑著說,但笑容非常不自然。
「那件事?」錦兒突然意會,「是,是那位不能出面的老太后?」
「不必!我也不懂。你只說意思好了。」
等她到了馬夫人那裡一看,曹雪芹也在;見了他就說:「我馬上要到熱河去了。」
原來曹頫這天一大早進宮謝恩,遞了摺子,在內奏事處閒坐;不道方觀承找來了,悄悄告訴他說,已經派了他修熱河行宮的差使,皇帝希望他儘臘月二十日以前,趕到熱河。請他趕快回家預備,另有候命。
「詩裡的意思,只有自己去體會,講不清楚。總而言之,叫做萬般無奈。」
「他來幹嘛?」
「好姊姊,」錦兒急忙含笑賠不是,「千萬別惱我!」
「對!」錦兒慫恿著,「你明天就開,開出來讓芹二爺看,他不中意的再改。不過,要切實一點才好。」
「姓甚麼不知道;只知道她家老爺子叫齡紀,老家在黑龍江。」
「甚麼叫『時憲書』?」錦兒問。
「我睡不著。」
「是啊!就是這一點不好。不過,芹二爺是剋妻的命,也許兩下一沖,彼此都好了。」
「這,這是幹甚麼?」錦兒困惑的問。
「唸給你聽聽好不好?」
「這沒有甚麼不能。譬如早年定了親的呢?莫非一開了戶,連姻緣都拆散了嗎?」
「這話我就不懂了。」錦兒問說:「你多帶書,四老爺瞧著,先就喜歡了;怎麼會有麻煩?」
「糧臺上車馬夫子都是現成的,甚麼時候要,甚麼時候有。就是替雪芹預備行李,得趕一趕了。」曹震起身說道:「只怕四叔還沒有留意到,非後天去不可。我得趕緊去告訴他一聲。回頭我再來。」
「你別扯上我。」秋月臉上發燒,有種無名的煩惱,「你別替我多事。」
「沒有。」
「可不是。」
這兩句話,只有秋月聽得懂,觸起她的心事,很想趁機規勸一番,但話到口邊,終於還是忍住了。
「是不是,你也想像得到。」
「既然樣樣都好,何以不能匹配高門?」秋月問道:「莫非出身不好?」
錦兒尚未搭話,馬夫人已連連搖手,「不,不,」她說:「不方便!你們給自己添了麻煩,我吃這還不放心。」身在清真的馬夫人,奉教虔誠,原有一個小廚房製饌,如果到了曹震家,炊具難免混雜、彼此確實不便。
「錦兒姊,」他問,「那齡小姐是怎麼個試法?照說,她應該是個才女啊,怎麼沒有聽人提過呢?」
「你可別滿不在乎的!」秋月提出警告,「別忘了震二爺的話。那裡的忌諱多,千萬謹慎。」
「那就這樣,」錦兒說道:「我帶了孩子來陪太太守歲。」
「太太真是體恤小輩。」曹震請個安,起身對錦兒說:「咱們把太太接了去過年。」
「是街坊張老爺家,一個守望門寡的侄小姐。」
「沒有那麼巧的事。就算遇上了,不見得就留神;就留了神,也不見得會想到繡春;就想到像繡春,也不見得著迷。」秋月又說:「人家守望門寡的閨女,他能怎麼樣?如果真的又胡鬧,別說四老爺會管他,太太也會說他。你怕甚麼?」
「不!」馬夫人說:「大毛皮袍都是緞面的,國喪還沒有滿,不能穿。再說,穿了大毛皮袍走長途,也蹧蹋了衣服。我看,仍舊只有穿他身上的那件布面紫羔皮袍,另外替他趕一件絲棉襖出來,襯著穿,也就夠了。」
「在家穿可以;上路可不行,胳膊彎不過來,沒法拉繮繩。」曹雪芹又說:「我倒有個主意,把袖子剪掉,改成坎肩兒,上馬下馬,乾淨俐落,倒比棉襖更得用。」
「出身怎麼不好?老爺子做過知府,是十四爺的親信;就為了這層關係,革職永不敘用。你想,有身分的人家,誰敢跟他結親。低三下四的,她家又看不中;高不成低不就,那位小姐還賭氣,定下一個規矩,來說媒的,她要面試。」
「怎麼!」突然,她聽得秋月在問,「你還沒有睡?」
「你們把四老爺的心理,真是揣摩透了。」錦兒的心情一變;問秋月說道:「咱們弄點酒喝,算是給芹二爺餞行。」
「不是早說過了嗎?他眼界太高。」
「你倒不妨想個法子,讓震二爺見一見,看他怎麼說?」
「我是猜的。你總看出點兒甚麼來吧?」錦兒又嘆口氣,「咱們幾個,就數她命最苦,到現在生死不知。到底是怎麼了呢?」
「原來是,現在不是。」
曹雪芹想了一下說,「如果我贏了東道,你得把你所有的詩稿拿給我看。」
「芹二爺」,錦兒首先舉杯,「我替我們二爺敬你一盅,這回,本該是他跟了四老爺去的。」
「芹二爺,」錦兒忽又正色說道:「當著太太在這裡,你倒是正正經經說一句,你的意思到底怎麼樣?且不說老太太,二奶奶在日也常對我說,芹官的親事是要緊的;大家都得留心。我一定要替二奶奶了這個心願,開了年,我專心來辦這件事。不過總要你自己有這個心才行;不然,旁人瞎起勁,豈不是太無聊了?」
「怎麼回事?」
眾口一詞,都贊成照他自己的那句「戲言」去辦;曹雪芹也就無可推脫了;「好把!」他向秋月說道:「反正,我的好惡,你完全知道。你替我開好了。」
「試媒人幹甚麼?自然是試新郎官。」
曹雪芹覺得這樣做法有些不可思議,「彷彿沒有人這麼做過。」他說,「不太鄭重其事了嗎?」
「到了熱河,不知道住在那裡?」錦兒一面替他斟酒,一面問說:「能在行宮裡嗎?」
看舉座沉默,曹雪芹不免失望;別樣可以忍耐,唯獨好奇心不能滿足,心癢癢得六神不安。躊躇了一會,終於忍不住開口了。
「那還用說嗎?只聽大家的口碑就知道了。」
「那麼,你是怎麼看見的?」
錦兒將她們的這番對話,好好體味了一會,才知道自己對曹雪芹所知太少;但此刻觸類旁通,卻又大有意會。躊躇了好半晌,終於把她的感想說了出來。「他心裡抹不掉的影子,大概也有你在內。我看,如果你有個歸宿,他倒是去了一樁心事,反而死心塌地了。」
「讓芹二爺試一試吧。」錦兒指著曹雪芹的書房說,「燈還亮著,必是在理書。」
「那麼,眼界有高到甚麼地步呢?」
「你別嫌我們倆囉嗦;我們不囉嗦,四老爺會囉嗦。你只記著你自己的話,做個有出息的樣兒給我們看看。」
她又問說:「他在詩裡怎麼說?」
「忌諱呢?」錦兒又問,「怎麼算犯忌諱?」
「是做外官的。不知為甚麼,辭官不幹了。」錦兒答說:「那張老爺也是讀書人,瀟瀟灑灑,一點架子都沒有。芹二爺作了他的侄女婿,一定合得來。」
「你也是,只顧你自己糧臺上的公事;也不想想,快過年了,人在外面的,都還得冒風冒雪,趕回來團圓,你反而把芹二爺弄到熱河去,怎麼對得起太太?」
秋月是從自己的體驗中,有所警覺;齡家的小姐青春雖說未全耽誤,但即在賭氣,性情恐已不免流於乖僻;而曹雪芹也不是怎麼肯隨和的人,萬一意見不和,彼此不諒,必成怨偶。
「我笑你敬酒不喝喝罰酒。好好勸你不聽,非得秋月惱了,你才知道厲害。」
「太太知道。」曹震答說:「回頭請太太告訴你。」
「勉為其難,陪一陪我。」
「這會兒就試。不合適還可以改。」說著,秋月便動手替曹雪芹去解皮袍的紐扣。
「那是我害了你了。我不該說那句話。」秋月又說,「我勸你別多事,把我剛才說的那句話丟開吧!」
「大概是吧。那兩年天天打聽消息,一忽兒誰抄家,一忽兒誰充軍,聽的人心驚肉跳,也納悶兒,不知道究竟是為了甚麼!」馬夫人緊接著又說,「這齡家,沒有人敢跟他結親,咱們也別惹禍吧。」
「震二爺不也喜歡繡春嗎?」秋月緊接著說:「這件事我看不妥,其中的道理很細,你自己想去吧!」秋月自覺想得很透徹,處置也明快,有當於心,恬然自適;而且這一天也真累了,所以一合上眼,便毫無思慮的入於夢境。
「不!」錦兒兀自搖頭,「住在前後街,不知道那一天遇上了,我們那口子在這上頭著了迷,那勁兒可夠瞧的。你想,我能放心嗎?」
「亦不必讚不絕口,只要四老爺說一句,果然有了長進,那就行了。」
商量停當了,立刻動手,現買的新絲棉;面子是現成的寶藍寧綢,加上一幅青布套袖,穿在裡面看不出來。翻新絲棉很麻煩,絲絲縷縷都得拉鬆了,再一層一層鋪裹在「套子」上,然後反過來加行線、訂紐襻、裝領子。秋月跟錦兒忙到午夜時分,方始完工。
「我想,沒有甚麼不能住?」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秋月問道:「能心口如一嗎?」
「婚姻大事」,馬夫人接口說道:「那裡是兒戲。」
看馬夫人是深以為然的神情;曹雪芹想起祖母在日的關切,以及家人對他的期待,頓覺娶妻生子,是他的一種必需早日履行的責任,那就必得降格以求了。
睡得遲,起得晚,錦兒正在一窗紅日之下,一面看奶媽餵孩子,一面梳頭時,只見秋月匆匆走來說道:「震二爺來了!」
「你睡著了沒有?」錦兒輕輕推了她一把。
及至一穿上身,曹雪芹立刻就覺出衣袖的尺寸小了,絲棉又裝得多,以致要彎臂都有些困難。
等曹震講完,曹雪芹笑道:「震二哥真是會做官了!避諱的事記得這麼清楚。我可還是第一回聽人管皇曆叫時憲書。」
「那也容易,我先拿芹二爺的八字跟張小姐的八字,找算命的合一合就知道了。」錦兒又問,「你看,這使得使不得?」
由此一番解勸,錦兒心裡才比較踏實,但也磨到丑末寅初,方始睡著。
「有個人,芹二爺一定中意。憑甚麼我說這話呢?」錦兒自問自答地,「因為這個人模樣兒、性情,跟繡春很像。」
曹雪芹大為詫異,而且也不能相信,因為出乎常理之外。大致所謂「才女」,無非工於吟詠,能做一篇古文或者四六,已是百不得一;若說按考場的規矩出題目,那便是八股文的行家了,閨閣中有人通曉此道,可說是一種異聞。
「不能出面,自然就是忌諱。」秋月轉臉看著曹雪芹,鄭重其事而又略帶憂慮的,「提起這一層,我真還有點不放心。你的好奇、好多問,又好發議論的脾氣,可真得改一改。」
「你說得不錯。」錦兒答說:「我真該想法子讓我們那口子,跟張小姐見上一面。」
「是的。」錦兒老實承認。
「誰知道。如果真的——」。秋月住口不語;錦兒當然要追問:「怎麼不說下去呢?」
秋月卻不過意,坐了下來,細看一看錦兒說:「你那來這麼大的精神?」
「見了面又如何?」
「要說坎肩兒,也不必用絲棉,皮坎肩兒不更暖、更爽利?」秋月又說,「我來找一找,一定有現成的。」
錦兒在他身後匿笑;不道為曹雪芹發覺,便即問說:「你笑甚麼?」
「喔,」秋月有問,「張老爺在那裡當差?」
因此,他只說他在糧臺上還有未了之事;過年前正要結賬,不能丟下不管。提出的辦法是,讓曹雪芹陪「四叔」在熱河過年,不過他還是送了去,送到了就回京。京師到熱河是五天的途程,來回十天,還誤不了事。當然,大庭廣眾之下曹震說的還是對曹頫所說的,那套冠冕堂皇的話;不過錦兒是完全能夠體會的,當下便故意拿他埋怨了一頓。
「喔,」錦兒對這句話大感興趣,從枕上抬起頭來,側著臉說:「你這話有點意味,是那幾個?春雨?」
秋月不答,拿銀匙舀了一枚紅棗,送入口中,吐皮吐核,慢慢吃完,才抬起眼問了一句:「你一直就在想這件事嗎?」
「這叫甚麼話?」
錦兒勸了,秋月又勸,話題不脫他的兩件大事,一件親事;一件功名。兩件事都到了必須有所交代的時候了!「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兩人舉了許多世交子弟,辜負了大好年光,以致潦倒頹唐的故事,將曹雪芹說得有些煩躁了。
「就這兩三天,一有好日子就走。」曹震向秋月說道:「勞駕,把『時憲書』給我。」
錦兒先不忙答他的話,給馬夫人請過安,起身向曹震說了句:「你怎麼來了?」然後跟曹雪芹答話:「過年只有十幾天了,總要破了五才能動身。」
「雖不說,看他作詩就知道了。」秋月又說:「他做了詩一定給我看,唯獨有幾首一直不肯拿出來。」
「你放心好了,」曹雪芹答說,「這件事,就我不問,也一定會有人告訴我。反正人家怎麼說,我怎麼聽;甚麼事擱在肚子裡就是了。」
「後天,」馬夫人問說:「來得及嗎?」
「你真老實!」秋月笑道:「我不會偷嗎?」
「你別小看了這件事!」曹震正色說道:「這年頭兒忌諱可多著那!說話處處要小心,別犯了忌諱。尤其是這回到熱河,你可千萬要留神,那兒有件事,是極大的忌諱,碰都碰不得。」
「麻煩了!」錦兒皺眉,「我把袖子裁小了!而且還不能放,沒有留下富餘的料子。」
「春雨自然是一個,不過比較淡了。」
「問了。」曹雪芹答說:「還不就是那件事麼?」
「好!我一定做給你看。不過,我得先問你,怎麼是有出息的樣兒,怎麼是沒出息的樣兒?」
「也差不多。」
「那裡就談到此了!」秋月笑道:「如果他出旗了,還不知道能不能通婚呢?」
「快睡著了。幹嘛?」
至於錦兒,因為跟齡家並無交往,齡小姐品貌如何,也只是耳聞而已。倘或傳聞失實,貿貿然去說媒,結果一定落一場沒趣。顧慮及此,決定打聽確實了再說。
不等秋月答話,曹雪芹便拍掌笑道:「這好,圍爐煮酒消寒夜,此樂何可多得?」
如此深宵想心事想得睡不著,可見是件很要緊、也很為難的事。秋月自不免關切,看著她:「甚麼事?能不能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