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爭及初春景》第一部

第一章

第一部

第一章

「皇上口歪嘴斜,話都說不俐落了,只聽他不住地說個『鄂』字,我就趕緊來請中堂。」
「十六叔,十七叔,」皇帝放聲而哭:「你們看,我連送終都沒有趕上。」
這一聲以後,便是碰頭的聲音,而且聽聲音不止鄂爾泰和海望兩個人,必是屋內屋外,所有隨行的太監及軍機處的書手、蘇拉都在見駕了。方觀承心想,是不是也應該一謁新君?正考慮未定之際,只聽「哇」的一聲,寶親王開始號啕大哭。
「萬歲爺,萬歲爺!」蘇培盛在皇帝耳際說,「鄂中堂來了。」
「奴才啟奏皇上,」海望接口:「受顧命的,實在只有鄂中堂一個人。」
「四阿哥沒有說甚麼。」
「這是好話,小五,你別身在福中不知福。」
果王不解,鄂爾泰卻領會了,「十六爺,」他說:「皇上本來就交代過了,請兩位王爺做主,這會兒就跟五阿哥說吧。」
一帝兩王,相擁而哭,鄂爾泰陪著淌了一會兒眼淚,跪下說道:「請皇上和兩位王爺節哀,還有多少大事要辦呢!」
「四阿哥呢?怎麼說?」
「來勢不輕,」海望把聲音壓得極低,「是『馬上風』。」
「昨兒上午,說有點兒頭暈。我想通知四阿哥,五阿哥來請安。皇上還說不必,服了藥照常看摺子,精神好得很。那知道今天晚上會出事!」海望又問:「我不知道應不應該通知張中堂?」
更糟糕的是怡親王允祥也得了這樣一個毛病,他是從高牆中放出來以後,親眼看到皇帝弒兄屠弟,是如此心狠手辣而掌握著生殺予奪之權的一個人,所以日夕生活在戒慎恐懼與悔恨之中。
「把國事和家務分開來辦。」
「十六叔,」弘晝說道:「不是我委屈,我娘太委屈!我娘若是聽說阿瑪是這麼個主意,不知道會有多傷心。」
「正就是為此。我得馬上趕進宮去,這裡交給你了。」鄂爾泰略停了一下,加了四個字:「前程遠大。」
「甚麼辦法?」
訥親如夢方醒,這不是擁立的不世之功?頓時又驚又喜,而雙肩亦突然沉重,「毅庵,」他喚著鄂爾泰的別號,有些躊躇:「恐怕我應付不下來,張衡臣馬上就來了。」
鄂爾泰猶如焦雷轟頂,被震得站立不住,何福急忙扶著他坐下,隨即轉身去取官服。
「問亭,」鄂爾泰答非所問的:「你到內奏事處去一趟,讓他們趕緊到『乾西二所』,把寶親王請來。」
「唉!」鄂爾泰重重嘆氣,「王定乾、張太虛該死。」
這番話說得更率直,弘晝錐心泣血般悔恨,臉色非常難看,鄂爾泰急忙加以解勸。
不提到也罷了,一提起來,鄂爾泰頓覺雙股劇痛,皮馬鞍是破的,奔馳太急,臀部擦傷流血,竟爾不覺。此刻,也只是痛了一下,隨即就拋開了。
鄂爾泰倒抽了一口氣,一跺足站了起來,咬牙切齒的罵:「王定乾,張太虛真該碎屍萬段!」
「是!」方觀承突然有了發現,不由大吃一驚,指著鄂爾泰的摘了頂戴和紅纓的大帽子,張口結舌地問:「中堂,是、是『出大事』了?」
「請皇上節哀應變,諸多大事要請皇上拿主意。」鄂爾泰又說:「這會兒不是傷心的時候。」
皇帝將眼一閉,淚水又被擠了出來,然後聽他吃力的、模糊地說了兩個字:「盒——子。」
鄂爾泰帶著海望,星夜疾馳,進了西華門,直到隆宗門前,方始下馬,進門北屋就是軍機處。由於軍機大臣都隨駕在海淀,所以北屋鎖著,但軍機章京辦事的南屋,卻有燈光,鄂爾泰與海望便先奔南屋。
「還有,莊王大概在路上了,我遇見了,我會跟他說,果王是今天黃昏到的,這會兒當然也趕進來了,請你跟他說:這件大事,要請兩王做主,請他趕快進宮,我在軍機處待命。」
可是,對於弘皙遷入宮中這件事,皇帝卻有悔意了,私下決定,仍舊傳子不傳侄,好在只說擇賢而立,不立弘皙,不算背盟。
「訥公,」鄂爾泰將訥親拉到一邊,低聲說道:「四阿哥接位,你知道了吧?」
「空言只怕無用。」果王搖搖頭:「得這會兒就見真章才好。」
莊王的話漸有警告的意味了,弘晝知道不識趣就會更受委屈,當即說道:「如果我娘怪我,十六叔可得替我說話。」
等皇帝困難的點了一下頭,鄂爾泰已經跪了下來,接過金盒,只聽皇帝突然噴出一個字來:「看!」
於是回到原處,莊王叫一聲:「小五,」首先做了一番告白,「你別當你四哥,跟我的情分不同,我回想著他;正好相反,我現在是替你委屈。不過這也要怨你自己不好,當初本來是你先挑的,你要挑了玉印,今天不就是你當皇上了嗎?」
要商量的是如何應付擷芳殿的那兩位——嗣皇帝同年生的胞弟和親王弘晝;康熙朝廢太子允礽嫡子理親王弘皙。這時的嗣皇帝和鄂爾泰,不約而同的想起雍正八年春夏之交,那些令人驚心動魄的日子,不過嗣皇帝是親身經歷,而鄂爾泰是得諸耳聞,即令如此,一想起來仍令人不安。
只幾轉念之間,便決定了大步驟,現身出來,先是找一個幫手,此人名叫訥親,滿洲鑲黃旗人,姓鈕鈷祿氏,是開國功臣額亦都的曾孫,也是孝昭仁皇后的內侄,襲封公爵,在軍機處行走,一向跟寶親王接近,而且他兼領著「鑾儀使」,這個只是掌管儀仗的差使,但此大位更迭之際,格外顯得重要。
「請皇上傳諭:令莊親王、果親王、張廷玉為顧命大臣。」
不過傳子卻又頗費躊躇,弘曆雖有「素蒙皇考鍾愛」這句話在,而他自己所鍾愛的,卻是皇五子弘晝。
也許真有允礽來索皇位這麼一個夢,也許是皇帝魂夢不安的幻覺,總之為了去除他心裡的這塊病,他派莊親王允祿到允礽的墓園裡去祭告,他一心一意只為大清的天下,將來為國擇賢,弘皙與他的兩個兒子一樣,已有繼承皇位的資格。同時宣諭:理親王弘皙遷入宮中,與皇五子弘晝一起住在擷芳殿,——在文華殿後面,明朝端敬殿、端本宮舊址,統稱「南五所」,向來是皇子的住處。皇四子弘曆則早在雍正五年賜贈時,就已移居西六宮後面的「乾西二所」了。
眼淚汪汪的和親王弘晝,心裡不知道是甚麼滋味,那副眼淚是哭大行皇帝,還是哭他失去了皇位,自己也不甚分明,只覺得是太委屈了,卻又不知道如何表達他心中的委屈。
這是說張廷玉,他在海淀有座賜第,名為「澄懷園」,要通知也很方便。鄂爾泰便問:「皇上怎麼交代?」
由二宮門繞「正大光明」殿,「前湖」、「奉公無私」殿到「九州清晏」寢宮,有好長的一段路,海望來時,還是八月二十二夜裡,來到「九州清晏」,已是八月二十三子時。
「你看,咱們是等他來找呢,還是找了他去?」
雍正八年春天,皇帝的怔忡舊症復發,一閉上眼就會夢見『二阿哥』廢太子允礽,來向皇帝索命,一驚而醒,冷汗淋漓,心跳好半天都靜不下來。
「我不想要甚麼;我也不知道要甚麼。阿瑪把甚麼都給了他了。我還能要甚麼?」弘晝悻悻然地說。
皇帝還有知覺,微微將頭轉了一下,努力想睜大眼來,卻無能為力,只滾出兩滴淚水。
幸而有個人堪以相提並論,「要說傷心,在熱河的那位,才真正傷心呢。」莊王指的是嗣皇帝的生母,熱河行宮的宮女;他接著又說:「你阿瑪為國擇賢,把天下給了你四哥;我替你四哥做主,把你阿瑪居藩的私財,都給了你。我這個做叔叔的,對得起你了吧。」
入夢正酣的鄂爾泰,被推醒了;聽聲音便知是聽差何福,當即問一句:「有軍報?」
「挑甚麼」弘晝茫然的問。
「五阿哥,」鄂爾泰趁勢進言,「兄友弟恭,而況到底是大行皇帝的遺命,不能不遵;你就到乾西二所磕個頭,叫一聲『皇上』。忍得一時委屈,換來終身福分,何樂不為?」
「怎麼,」鄂爾泰大為驚異,「皇上召見?」
「啊!啊!」訥親明白了!張廷玉必須支持寶親王繼統,才能成為顧命大臣,這是一個交換條件。
果王答應著帶走了弘晝。莊王透了一口氣,但又緊皺雙眉;打發了一個,還有一個要應付。
「那麼,」皇帝問道:「你總看出點兒甚麼來了吧?」
「五阿哥,你別難過。皇上一向待你最厚,將來自然還是格外照看你,要甚麼有甚麼,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啊!」值宿的軍機章京方觀承,大為驚異,「中堂跟海大人怎麼來了?」接著又驚呼:「血,血!中堂的胯腿上的血是那裡來的?」
「有段故事,五阿哥只怕還不知道。」鄂爾泰平靜得說,「當初原是五阿哥自己挑的。」
他是指理親王弘皙。在聖祖現存的幾十個孫子中,屬他的年齡最長,世故甚深,為人又是陰鷙雄才一路,加以有班羽翼護衛,是個很難對付的人。
細心的人已經留意到乾西二所的動態。本來「四阿哥」弘曆子雍正五年十七歲成婚,由原來在康熙朝為允礽而建,作為「東宮」的毓慶宮,移居「乾西二所」時,就有兩種決不相同的看法與傳說,一種是說:『四阿哥』弘曆本已預訂為儲君,所以准他居住在毓慶宮;後來皇帝變了心意,結成婚後福晉不便住在位於乾清宮之前的毓慶宮為藉口,將他遷入乾西二所。這不就很明白的作了暗示,『四阿哥』已非『太子』了。
「中堂別傷心!」御醫低聲提醒他,「皇上心裡是清楚的。」
意料中是有來自貴州的軍報——平定苗疆本是鄂爾泰最大的功績,因此得封伯爵;不想當年部署不周,苗亂復起,而且頗為猖狂。皇帝不得不在軍機處以外,特設「辦理苗疆事務處」,指派果親王允禮,皇四子寶親王弘曆,皇五子和親王弘晝;文華殿大學士張廷玉,保和殿大學士鄂爾泰專責辦理。
大家的意思,仍是勸皇帝擇賢而立。但何以謂之賢,何以謂之愚?實在不易分辨得清楚,精明與刻薄,慷慨與揮霍,毫釐之差,失之千里。皇帝反覆考量下來,想出一個試驗的辦法;這天將莊、果二王,鄂、張兩相召入養心殿,只見桌上陳列著兩個黑漆木盤,上覆黃袱,皇帝親手將黃袱揭開,一盤中盛一方玉印,一盤中是十粒螢光耀彩、尺寸稍遜與東珠,但也是稀世之珍的大明珠,在黑漆盤中滾個不停,將人的眼都看花了。
這話相當厲害,宮中向來是母以子貴,弘晝如果繼統,裕妃便是聖母皇太后,他說這話,是為生母爭名分,很難駁的倒他。
「有了,」莊王點點頭,「我想到一個辦法。」
「我方寸大亂,不知道該怎麼辦?請十六叔、十七叔跟鄂先生商量著辦吧。」
說也奇怪,從弘皙入宮後,皇帝居然眠食俱安,但怡親王允祥卻在五月裡一命嗚呼。皇帝相信他是為他代償了允礽的命,傷感與欣慰交併,為了報答起見,除了照允祥生前的意思,以他的幼子弘曉承襲怡親王以後,又另封允祥一子弘晈為寧郡王,亦是世襲罔替。
「怎麼一下中風了呢?」鄂爾泰定定神說:「要緊不要緊?」
「是的。這會兒沒工夫跟你細談,趕緊去,別多嘴!」
金盒上有把小鎖,但鑰匙就掛在盒子上,蘇培盛幫著打開,鄂爾泰取出內藏的一道硃諭,看了一下,用很清楚的聲音說:「皇上請放心,是四阿哥,奴才一定遵旨辦理。」
正當四個人都在納悶,不知皇帝是何用意時,蘇培盛已帶了兩個太監進來,小心翼翼的將漆盤捧了出去。皇帝並無一語,只是順著皇帝的意向,奏陳了個人掌管的政事。
「說得不錯。」莊王坐下來說:「把海望找來,商量迎靈吧。」
「好!」
「挑玉印還是明珠?如果五阿哥挑了玉印,今天皇位就是五阿哥的。不過,」鄂爾泰緊接著說:「五阿哥也不必失悔,富貴榮華一輩子,也夠了。」
勸得收了眼淚,莊王說道:「臣是剛接到消息,說鄂爾泰進宮了。如今要辦的大事很多,先後次序的分出來;請皇上明示,那件該先辦?」
早年誅除異己,覺得壞事反正做了,多做一件也無所謂,及至天下大定,閒來思量,總覺得愧對「二阿哥」,久而久之,便得了個怔忡之症,時發時癒,始終未能斷根,只是這一回發得格外厲害。
於是蘇培盛搶天呼地般地哭了起來,十三年前在圓明園以南的暢春園中,深夜的哀音,再一次震撼了玉泉山麓。鄂爾泰卻沒有眼淚,一種獨受顧命的責任感,充塞於方寸之間,形成極其沉重的壓力,但也構成令人興奮的挑戰,因此,他能對那一片震天的哭聲,充耳不聞,悄悄的隱在僻處,凝神運思。
果王這才明白,『國事家務事分開來辦』的意思是如此,當即說道:「你阿瑪居藩的時候,生性儉樸,家規嚴正,門下包衣又是得意的多,常有孝敬。那份私財,你就敞開來花吧。」
其時曉色已動,西風過處,隱隱傳來哭聲,當然是已知道圓明園中,出了大事的緣故。但宮中舉哀,必須等待總管太監通知『摘纓子』、『去首飾』,才敢放聲大哭,同時,龍馭上殯雖是喪事,亦是喜事——嗣皇帝大喜的日子。死不如生,總得吉服跟嗣皇帝賀了喜,才能盡哀如禮,所以內廷各處,詫異的事,六十歲未到,一向精力過人的雍正皇帝,可以突然駕崩?而關注的卻是繼承大位的,到底是誰?
皇帝的雙眼闔上了,痰湧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海望用顫抖的手去探一探皇帝的鼻息,轉身向鄂爾泰說:「皇上升天了!」
照情理說,雍正皇帝既已如願以償,得居大位,而允礽既失皇位,復被幽禁,應可安享餘年;而仍舊放不過他,雍正皇帝自己也覺得太過分了。
嗣皇帝懂他的意思,要分先後的大事,只有兩件,一件事到圓明園迎靈入大內,一件是宣詔明示,大命歸於何人,他不便表示應先宣詔,那就仍舊只有飾詞推脫了。
「臣不敢當此稱呼。」鄂爾泰急忙躬身回答,而也就是「先生」二字,更激發了他挺身擔當的決心,「皇太后跟內廷各主位,大概也得到消息了,一定都在著急,請皇上先安慰了皇太后,好起駕迎靈。至於宣示哀詔,交給兩位王爺和臣來辦好了。」
弘晝初聽不解,細想一想方始明白:頓時臉色大變,情不自禁的跺一跺腳。
「事先有甚麼跡象沒有?」
鄂爾泰強忍悲痛,而且盡力保持平靜的聲音:「皇上萬安,放寬了心,一切都不要緊。」
「好,好!」嗣皇帝說:「一切都請十六叔、十七叔和鄂先生作主好了。」
「中堂,請換袍褂!」
「這句話說得相當率直。」嗣皇帝收住眼淚問道:「怎麼一下子就去了呢?」
「問亭,」鄂爾泰說:「你來擬遺詔,『皇四子人品貴重,克肖朕躬。』要把『自幼蒙皇考鍾愛』的情形,多數幾筆。你請到屋裡去寫。」
兩人起意用魘法謀害允礽,結果為皇三子誠親王允祉所舉發,直郡王允禔被幽閉,而皇四子雍親王心計甚深,做事的手腳很乾淨,更難得的是皇十三子允祥出面頂了罪,以致被圈禁在宗人府的高牆之內。因此雍親王奪得皇位以後的第一件事,便是釋放允祥,封為怡親王。
「喔!」皇帝問道:「是誰先挑的?」
這是告誡他勿透露皇帝已經殯天的消息,方觀承極其機警,到得內奏事處告訴管事的太監,只說:「園子裡送來緊急軍報,交代寶親王即刻處理。鄂中堂在軍機處坐等。」隨即轉回原處。
「是啊,你覺得委屈,人家可是求之不得呢!」
因此,到得皇帝比較平心靜氣時,解釋民間流言他如何得位時,論調與以前多少不同了,好些地方,彷彿含蓄的在說:皇位該是允礽的。允礽既已被廢,他就不算是奪位。這跟聖祖所說:「本朝的天下最正。明朝原已亡於李自成,本朝天下得自李自成之手,是替明朝報了仇。」是一樣的道理。
約莫一頓飯工夫,蘇培盛回來覆命說:「四阿哥要了玉印,五阿哥要了珍珠。奴才傳旨,不必親來謝恩。兩位阿哥還是像養心殿的方向磕了頭。」
「奴才看四阿哥是是高興在心裡的樣兒。」
但是,這話說得通嗎?他曾說過,「『八阿哥』允祀的生母良妃衛氏,來自『辛者庫』,所以允祀是『出身微賤』,絕無繼位之望。」可是弘曆的生母是熱河行宮的宮女,也是出身微賤。何以聖祖會斷定他也會做皇帝,而有「福將過予」的話?
「聽說了。」訥親皺著眉說,「擷芳殿的那兩位,不知道會怎麼說?」
這番措施有些效驗,命是不索了;卻要索還皇位。皇帝在奪位時,強詞奪理、氣勢得很,事定以後想想,自覺說不過去;譬如說皇四子弘曆,『素蒙皇考鍾愛』,曾向溫惠黃太貴妃說過:『是命貴重,福將過予。』意思是弘曆將來亦會做皇帝;而弘曆的皇帝,必出於他之所傳;這就足以證明天心默許,聖祖在說這話時便先已決定要傳位給他了。
語聲中怨氣沖天,不加安撫,只是硬壓下去,縱能暫時無事,一旦爆發,必又是一場骨肉相殘之禍。莊、果兩王及鄂爾泰想起大行皇帝託以腹心,知遇之深,眷顧之厚,有個相同的想法,不獨他的傳位於皇四子的遺命必得實現,就是皇五子,無論如何亦須保全。
皇帝揮一揮手,遣走了蘇培盛,嘆口氣說:「這可真是天意了。」
這時眼見「二阿哥」向皇帝索命,想起當年亦曾同謀,又增一番恐懼悔恨,終於支持不住了。
「臣鄂爾泰、海望恭請皇上金安。」
「是,是!」訥親被提醒了,「我馬上派人回去預備,事不宜遲,毅庵你快去吧。」
莊王便即說道:「小五,你看開一點兒!你得仰體親心,當初皇上為甚麼親自擬你們的封號,寶親王之寶,告訴你天命有歸,非人力所能強致;和親王之和,希望你守本分,『家和萬事興』,民間如此,皇家亦不例外。你哥哥一向待你不錯,今後當然更要照看你,你想要甚麼,告訴我,我帶你去要。」
由於軍情緊急,深夜被喚醒了看軍報是常事;但這天晚上卻不是,「海大人來了」,何福答說:「等著要見老爺。」
這樣,事情就好辦了。莊王悄悄將他們兩人找到一邊,低聲問道:「你們看,用甚麼法子能讓小五的那口氣嚥得下去?」
「惟有請皇上格外加恩,」鄂爾泰說:「五阿哥一向講究飲饌服御,甚麼都要最好的;我想請兩位王爺善加開導,反正將來必能讓他過稱心如意的日子就是了。」
「是!」海望遲疑了一下,還是當著何福說了出來,「皇上中風了。」
等上了台階,踏入殿門,只聽東暖閣中「呼嚕、呼嚕」是皇帝痰湧的聲音。蘇培盛掀開門簾,鄂爾泰朝裡一望,只見皇帝靠坐在一名太監胸前,頭半側著,口眼歪斜,面紅如火,痰聲如雷,眼看是「大漸」了。鄂爾泰想起知遇之恩,不由嗚咽出聲。
「奴才請四阿哥先挑,四阿哥說:『讓五阿哥先挑吧。』,五阿哥就說;『我要明珠。』」
「老爺!老爺!」
另一種人亦就是擁護弘曆的人;他們的說法是,乾西二所在西六宮後面,那才是真正隱祕的宮闈,不比南五所在文華殿之後,寧壽宮之前;以橫向的位置來說,在『三大殿』之東,只是『外朝』,而非『內廷』。所以弘曆移入深宮,而弘晝、弘皙只住南五所,將來大位誰屬,不言自明。
方觀承答應著,另外點燃一支蠟燭,捧著到裡屋去構思,「大事」出的倉促,心神不定,久久未能著筆,但聽窗外步履聲起,寶親王已經來了。
「是這個盒子不是?」蘇培盛從身上掏出一個景泰藍鑲金的方盒子舉高了問。
鄂爾泰便不敢再哭,進門照規矩磕了一個頭,口裡還說一句:「奴才鄂爾泰給皇上請安。」說完,站起身來,佝僂著腰,趨向御榻。
「既然未召張中堂,你亦不便擅自傳旨。等我見了駕再說吧。」
「再有一件,鑾儀也請訥公格外留心,別出岔子。」
鄂爾泰回憶至此,隨即醒悟,先「收服」了和親王,同胞兄弟合力來對付理親王,事情就好辦了。
「當然,當然。你四哥對你娘,一定也有一番尊敬,博她一個高興。」莊王接著向果王說:「你就帶他去見皇帝吧。把我的意思說明白。」
鄂爾泰考慮了一下答說:「以不變應萬變。如果先去找他,倒像虧負了他甚麼似的,先就落下風了。」
「哎,」海望嘆口氣說:「真沒有想到。」
兩王兩相到此方始恍悟,皇帝是測試兩皇子的志向,明珠喻富,玉印喻貴,皇五子先挑,本自占了大便宜,不道捨貴而取富,此非天意而何?
「你跟他說,他也在顧命之列,不過,這得請嗣皇帝親口來宣諭。」
鄂爾泰內慚神明,引咎請罪,削去伯爵,皇帝對他的信任未減,但以向來講究賞罰分明,認為「國家賜名之恩,有功則受,無功則辭,古今通義」,應該接受鄂爾泰的請求,削去伯爵,降為一等子。同時作了一個特殊的安排,一方面准假家居,不必入值「苗疆事務處」;另一方面卻又招入禁中,作為皇帝私人的助理,凡有來自苗疆的軍報,都送交他先看,定了處置辦法,再發交苗疆事務處。這一來,變成明降暗升,權力比以前更大了。
這句話提醒了嗣皇帝,自己能不能安登大寶,全靠莊、果兩王和張廷玉、鄂爾泰;尤其是眼前的鄂爾泰,關係更為重大。轉念到此,親自伸手相扶,「你起來!」他說:「咱們好好商量。」
寢宮中燈火通明,靜悄悄只微有異聲,只見總管太監蘇培盛迎了上來,也不行禮,只急促的向鄂爾泰說道:「快進去吧。」
「你們記住今天的事,倘或將來五阿哥有甚麼怨言,不拘是誰,把今天的這段故事告訴他。」接著,皇帝提起硃筆寫了一道手諭:「皇四子弘曆、皇五子弘晝,年歲俱以二十外,皇四子著封為和碩寶親王,皇五子著封為和碩和親王,所有一切典禮,著宗人府照例辦理舉行。」
皇帝殘骨肉、誅功臣,殺過好些人,都無愧怍。只有雍正二年十二月私下毒殺了他的這個胞兄,卻不免內疚神明,因為細想起來,允礽沒有絲毫對不起他的地方,而他暗算允礽卻不止一次;先是康熙四十七年,允礽第一次被廢,禁錮在上駟院中臨時設置的氈帳中,皇長子直郡王允禔及皇四子雍親王胤禎,也就是雍正皇帝,奉命監守。
「海大人」是指戶部侍郎內大臣海望,他是滿洲正黃旗人,姓烏雅氏,是皇帝的生母孝恭仁皇后娘家的侄子,算起來是皇帝的表弟。宿衛的椒房貴戚,深夜相訪,當然是有極緊要的事情,於是口中說請,人已經起床,而海望在外面聽見聲音,竟不待相傳,逕自一掀門簾,大步跨了進來。
於是有一天兄弟倆——皇帝與怡親王允祥,都是精神比較好的時候,摒人密談;怡親王表示:允礽來索命,他願意抵償。不過允礽無主遊魂,應該為他覓一個安頓之處,常受祭享。於是皇帝決定封允礽為潮神,為他在浙江海寧立廟,廟用藍瓦,是王府的規制。
這句話盡在不言中了,只聽見嗣皇帝說:「我此刻方寸大亂,應該幹甚麼,自己都不知道,你們說吧!」
正待開口有所陳奏,只聽步履雜沓,莊親王允祿與果親王允禮,一前一後,相攜而至。進門便待屈膝,嗣皇帝急忙奔了過去,一手挾住一個,他的身材高,又富臂力,所以挾住兩王,能不讓他們下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