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長小武》第十章 渭水西風冷 椒房淚暗零

第十章 渭水西風冷 椒房淚暗零

此話怎講?劉屈氂追問道。
坐在暴勝之身後的御史中丞靳不疑馬上接口道,嚴大人所言極是,下吏官為御史中丞,劾奏有違朝廷法度的事,是義不容辭的,今天就先告辭了。他直腰站起來,拿起笏板,就要離開。
在座的官吏們一個個傻了眼,知道如果皇上准奏,詔書馬上就會下達,自己坐在這裡不是找罪受嗎?乾脆盡快回家,躲開這事是正經。於是突然有人站起來道,君侯和諸位慢飲,下吏賤體突然不適,可能是昨晚吃壞了什麼東西,只有先走一步。說著離席帶著侍從就走了。
劉屈氂恍然大悟,的確,將近四十年前的元朔三年,公孫弘拜御史大夫,一夕之間由布衣而差不多登人臣之極,當時的搜粟都尉汲黯很早以來就侍奉皇帝,卻一直位在九卿,沒能爬上三公的高位,非常嫉妒公孫弘。有一次他和皇帝商談政事的時候,忍不住發了一句牢騷:「陛下用人就像農家堆柴禾,最先砍來的柴禾堆放在最下面,後來者反居上。」劉徹有點不悅,歎道:「人最怕的就是不學無術,汲君要能像公孫弘那樣精通儒術,朕也會照樣提拔你的。難道朕是那麼褊狹的人嗎?」汲黯一向剛直,見皇帝如此護著公孫弘,難忍怨懟,回了一句:「臣覺得公孫弘這個人很矯情虛偽,他現在官居御史大夫,每個月那麼高的俸祿,竟然蓋麻布的被子,吃粗糙的米飯,和刑徒無異,這似乎不符合人情罷,臣猜他一定有什麼奸詐,才這樣沽名釣譽。」這麼一說,年輕的皇帝也有點猶疑,馬上派使者叫來公孫弘,當面詢問,公孫弘免冠謝罪道:「的確是這樣。在九卿中,汲黯和臣的關係是最好的了,然而今天肯這樣當面責備臣,真是切中肯綮。像臣這樣位列三公,卻蓋麻布的被子,的確是想沽名釣譽。當年管仲相齊,生活豪華,可以媲美國君;齊桓公成就霸業,奢侈也並列於周王。可是晏嬰相齊景公之時,卻很節儉,吃飯不許有兩種肉食,小妾不穿絲衣,齊國也同樣治理得很好。可見治理國家的能力好壞,和生活的奢侈與否沒有多大關係,看個人的性格而已。臣的性格類似晏嬰,不過比他更矯情罷了。臣願意伏虛偽之罪,同時也恭賀陛下身邊有汲黯這樣的直臣,不是他敢於直諫,陛下怎麼能知道臣是如此矯情呢?」劉徹看到這個雪白頭髮的老翁在自己面前老實巴交承認錯誤的樣子,心下大悅,覺得他謙恭有讓,是個當丞相的料,自己看準了人。而汲黯心胸狹窄,永遠不能當大任。過了兩年,又乾脆把公孫弘直接拜為丞相,封為平津侯。汲黯氣得發昏,卻也無可奈何,他絕想不到告狀會把人家越告越風光。
哦,沈長史有什麼好計策,快快講來。劉屈氂本來渾身無力,這時聽到有辦法,緊張得汗珠涔涔而下,他抬起袖子擦擦汗水。
那當然,皇上當年在犬台宮召見江都尉的時候就感歎:燕趙固多奇士。江都尉更是趙國人傑中的人傑啊。這是大鴻臚商丘成蒼老的聲音,他和劉屈氂也一向關係密切,這會見他們都巴結江充,趕快上來幫腔。
江充見暴勝之沒有動,有些尷尬。看來暴大夫架子太大了,他酸溜溜地說,我一個小小的水衡都尉,連九卿之末都爬不上,自然是不配博取大夫的賞臉啦。
哼,嚴延年直起身來,冷笑了一聲,你要敬我,我還未必接受呢。他厲聲對著劉屈氂說,丞相大人官尊爵厚,象徵著朝廷百官的典範和體面。今天竟然屈尊對一個二千石的官員諂媚溜鬚,自呼「臣」和名,朝廷體面何在?暴大人執掌御史府,應當召門下吏劾奏丞相褻辱朝廷官爵,大不敬,下廷尉獄雜問。
李廣利和江充齊聲叫道,沈長史所言有理。君侯照長史這樣承答,皇上一定大悅,我們還可以反咬一口,說嚴延年誣告,哈哈,讓他們反坐,後悔不及。
劉屈氂心下大怒,當即就想下令衛卒攔住他們,阻止他們出去,但又沒這膽量。嚴延年的話句句在理,在場的大臣雖然畏懼自己的權勢,但有多少人誠心支持自己也很難說。他一時語塞,不知怎麼辦才好。這遲疑的功夫,嚴延年等數人和他們的隨從,已經魚貫出了丞相西門,大概是往建章宮東闕而去了。
在青瑣交重的丞相府東閣正堂,帷幔高卷,煞是熱鬧。大堂的正面,東向坐著大漢新任丞相南澎侯劉屈氂,南向坐著水衡都尉江充,兩邊則是九卿和中都官署的一系列主事官吏。大家都眼紅江充,按照秩級,他沒有資格坐到丞相身邊,但因為他現在的威勢,丞相硬要巴結他,大家也沒有辦法。只見江充興高采烈地舉杯道,君侯新拜丞相封侯,將來定是洪福無量。
劉屈氂好像聽到了天綸玉音,循聲將目光掃過去,一個年輕的官吏坐在大殿邊上,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原來是他的直接下屬,丞相府的長史沈武,他身邊杯盤狼藉,人都走光了,那個角上只剩下他一個。
暴勝之有些遲疑,畢竟丞相以萬石之尊,給他賠禮,他也該還點面子。況且這事鬧僵了,自己也沒什麼勝算,不如看見梯子就順著下算了。於是止住腳步,看著嚴延年,徵求他的意見。
兩旁的官員也雜然附和,唯恐落後,只有御史大夫暴勝之、廷尉嚴延年端坐不動。江充斜眼瞟了他們一眼,暗暗不快。不過御史大夫地位僅次於丞相,官高位尊,廷尉在九卿中位置也很高顯,他不敢怎樣。反而,他端起酒杯走到暴勝之跟前,長跪笑道,暴大夫今天為什麼如此沉默,江某敢以一杯為大夫壽。
小武道,皇上一向尊崇儒術,能以《春秋》經義斷獄的大臣,總是重加褒獎。君侯這次何妨也用儒家經義為自己辯解,也許皇上就聽從了呢。
劉屈氂心下更是惱怒,知道這小子是膽小怕事,找借口躲避。果然,好像感染了一般,一時在座的紛紛以上廁所、家裡有事等理由先行告退,剛才還很熱鬧的一個大廳,倏忽冷冷清清,走得不剩幾個人了。
儒家的經義,雖然在嚴肅場合是要講究尊崇爵位,不可亂了秩序的。但碰上某些歡慶的日子,三爵之後,則可以破例,盡可尊卑無別,極歡而罷。按照經義,是為了體現朝臣的雍容和氣,以親親的氣氛代替尊尊的規矩,這樣才能以和氣化於天下,讓天下百姓知道我大漢風俗之醇美。要不然,鄉閭每年舉行鄉飲酒禮的儀式是為了什麼呢?不就是使天下像個大家族,彼此能和睦相待麼。剛才君侯敬江都尉酒時,已經是三爵之後的事了。那時即便有些失禮,按照經義,也是可以理解的。況且丞相的職能本來就是胥附百官,和協萬民,以調理天地陰陽之氣,不是以嚴厲殺伐立威的。生殺之事,自會讓有司承擔。皇上有君侯這樣的能臣,自然是選人得法,也可以證明皇上的聰明聖睿啊。
暴勝之和嚴延年立刻也站了起來,道,靳中丞果然忠直,我等也先告退了。在座的大臣都滿臉震恐,不知道這演的是哪齣戲。怎麼好好的一個宴會,突然劍拔弩張了起來。現在對壘的雙方,一方是丞相和水衡中尉,一方是御史大夫、廷尉和御史中丞。可以說是勢均力敵,雖然江充一向更為受寵,靳不疑卻也深得皇上信任。劉屈氂心裡惱怒,但不想把事情弄僵,只好尷尬地陪笑道,暴大人、嚴廷尉、靳中丞何必如此生氣,今天是喜慶日子,皇帝特意下詔讓諸君來此筵宴,為的就是圖個高興,何必如此認真呢?老夫給諸位賠禮了。他拱一拱手,臉上滿是笑容。漢朝的規矩,既然有詔書聚會,那麼主人腰桿就會憑空硬許多,所以劉屈氂雖然客氣,心裡也是不大在乎的。
江充站了起來,強笑道,原來如此,那麼就不打擾暴大夫了。他端起酒杯欲回到自己座位上。
滿座的大臣也被這氣氛搞得有些尷尬,一起打圓場道,暴大夫一向不擅長飲酒,江都尉不要多心啊。
好吧!劉屈氂長歎了口氣,直起身來,那咱們趕快出發罷。
屠殺之後,最為得意的是新任丞相劉屈氂,在移住丞相府之前,他首先向執金吾劉敢建議,希望徵發他的北軍士卒,將丞相府整個修繕一遍,以免沾上公孫賀的晦氣。劉敢見丞相開口,自然是一口答應。緊接著,按照丞相封侯的慣例,劉屈氂還被封為南澎侯,食邑五千戶。皇上又專門下詔,令群臣齊聚丞相府,大擺筵席,為丞相慶賀。未央宮司馬門左側的大漢丞相府四個大門敞開,門口排滿了衛卒,停滿了高車駟馬。相比這些,隔它不遠的,同樣名震天下的御史大夫寺顯得特別冷清。門口的衛卒也是無精打采的,他們伸長脖子艷羨地向丞相府張望,並目送他們的長官暴勝之去奉詔赴宴。
慢,突然一個聲音傳過來,下吏以為,君侯不必請罪,下吏有一個理由,也許能讓皇上不降罪君侯。
劉屈氂大喜道,對,我幼時在王宮中讀書,記得禮書上的確有這樣的講法。多虧沈長史的提醒,我們可以讓他們反坐。
想到這裡,劉屈氂連聲道,對,我們現在就繼續痛飲,等詔書來了,再去應答罷。
劉屈氂心裡暗暗悔恨,的確自己不該失態,大庭廣眾下幹嘛這麼巴結江充啊,將身分地位什麼的全拋到九霄雲外了。現在解鈴還須繫鈴人,隱隱盼望江充能想辦法消弭,剛才看他那麼滿不在乎,好像真有信心讓皇上赦免。可是等得他開口,竟然說什麼要我主動進宮去謝罪。既然歸根結蒂還是要謝罪,那好好一頓酒宴搞成這樣子算怎麼回事?更重要的是,今天第一次在丞相府招待客人就不順,說明運氣很差,以後難保會有好結局。他腦中想起了竇嬰、田蚡、李蔡、莊青翟、趙周、公孫賀等一系列不得好死的前任,手都有點發抖,於是不滿地說,請罪是容易,萬一皇帝不赦免,我還是要倒霉啊。江都尉有什麼更好的辦法沒有?
且慢,還有我呢。一個生硬的聲音蹦了出來,江充,你難道看不起我麼?江充心裡一驚,知道是嚴延年。他本來想敬完暴勝之,再敬嚴延年的,可是暴勝之弄得他很尷尬,他覺得沒趣,就不想再理會了。這時聽到嚴延年直呼其名,一時間火往上湧,不假思索地怒道,嚴廷尉,你還不配我敬你。
江充強笑道,丞相和大將軍不必憂心忡忡,事情也好辦,他們要去建章宮還有一段時間,在他們寫好劾奏文書之前,我們趕在前頭,主動去見皇上請罪便了。
劉屈氂知道江充氣焰熏天,雖然秩級不高,但皇帝對他言聽計從,朝中大臣無不畏懼。見他這般恭維自己,心裡滿是歡喜,也舉杯笑道,江都尉如此客氣,臣何敢當?多年來皇上一直對都尉君言聽計從,臣等無不艷羨。希望都尉君日後多多在皇上面前為臣美言,臣能力淺陋,德行微薄,忽居高位,真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啊。
江充道,君侯不必擔心,我也陪你一同去。就憑在下這三寸不爛之舌,皇上一定會赦免君侯的。這幾個不識抬舉的東西,早晚要叫他們好看。
暴勝之沒有正眼瞧他,大概因為是嫉妒罷。本來皇帝寵信的是他暴勝之,多次任命他為繡衣使者,巡行天下,生殺予奪,那是何等威風。可自從年紀一大,寵信就消失了。皇上喜歡年輕有魄力的大臣。當然他可以心裡罵,什麼魄力,還不就是殘忍嘛。自己也曾經很有魄力,殺起人來也是不眨眼。可不知為何,自從年歲一長就老做惡夢,夢見自己殺的那些冤魂。既然執法嚴厲,就免不了有冤魂。那麼唯一補救的辦法就是今後多少收斂點。但既然不想殺人,失去皇帝的寵幸又很順理成章。他不明白的就是,皇帝也未必不知道自己殺錯了多少人,他為什麼能不做惡夢?唉,也許亂殺人而不會作惡夢就是得以為皇帝的先天條件罷。
小武搖頭道,君侯此言差矣。皇上一向喜歡恭謹有讓的大臣。臣以為,君侯不但不能反責嚴延年,而且還要誇獎他指責得對。在我們自己有理的基礎上誇對方的剛直,則皇上一定覺得君侯心胸開闊,不計小怨,從而更加信任君侯,以君侯為長者。反會認為嚴廷尉太褊狹,只是個刀筆吏的素質,永遠不能躋升三公。當年公孫弘為相的事,君侯難道忘了嗎?
哈哈,江都尉真是個爽快人,相貌和脾氣都如此豪爽,真是名實相符。來,我也敬都尉大人一杯。說這話的是大將軍李廣利,他和劉屈氂是親家,這樣的喜慶日子,即便沒有詔書,也不會不來的。
劉屈氂兩眼失神,手足無措。李廣利這時跳了起來,罵道,這幫小人,才多麼屁大的事,就紛紛往後躲,等以後有了機會,將他們全部殺光。
江充心裡像喝了蜜糖一樣甜滋滋的,這老頭子倒是識相,知道現在惹不起我。雖然我只是個二千石,離丞相萬石的位置還差著老遠,可是仗著皇帝的信任,他也只能反過來巴結我了。那個公孫賀就不識相,老跟我作對,不過也難怪,他仗著和皇太子是親戚,免不了自以為是。是的,我是得罪過皇太子,可這難道怪我嗎?我只懂得忠於皇上一人,就會有享不盡的富貴。至於皇太子哪年即位,那還太遙遠。況且皇上不喜歡皇太子,我不是看不出來。倘若兩邊討好,那我還有什麼迥異於人的特點,不就和一般朝臣無別了嗎?皇上又怎麼可能發現我,信任我。再說,我九死一生逃出趙國,父母同產兄弟幾個都丟了命,這血淋淋的事實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活著真是太不容易了,是一種幸運。在有幸活著之時,能讓自己快意的就是盡情幹自己想幹的事。難道循規蹈矩的人就一定能長命百歲嗎?當年我在趙國的時候,也未嘗沒有循規蹈矩,可是好人偏偏多難,那愚蠢的王太子竟然說我到處宣揚他的隱私。的確,他那些隱私我實在很作嘔,什麼和自己父親的妾侍亂搞,命令自己的妾侍和公狗性交,姦污自己的親同產妹妹,等等,都是常人萬萬想不到的無恥惡行。這算什麼皇族,簡直是禽獸不如。但是我的確並沒有對別人透露過,試問一件讓你想起就作嘔的事,你有無興趣把它說出來?只恨那個愚蠢的太子一定要殺我,幸虧我逃得快,可是父母就這樣沒命了。對,還是主父偃說得好,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則五鼎烹耳。我看開了,與其像從前那樣活得謹小慎微,不如快意恩仇,即便他日死了,也沒任何遺憾。我不信死後有天堂,死了就是死了,不管留下惡名或者英名,對身後之我都沒有意義。公孫賀既然跟我作對,我就找人告發他兒子貪污,本來只想處死他兒子就算了。沒想到這事引發朱安世的逃亡,竟牽出了這樣一樁驚天大案,真是上天可憐我江充,可以趁這機會大肆報復一把。甚至——甚至可以牽連到皇太子,那公孫敬聲臨死前說的話真煩,皇上一旦駕崩,我將死無葬身之地。雖然我死了也並不賠本,但是如果能不死,豈非更好?又何必不拼一把呢,也總比坐以待斃要強。嗯,這個劉屈氂如此巴結我,大概是想讓我和他結成一團,來輔佐昌邑王上台了。這倒也是個好主意。想到這裡,他心裡好不開心,仰脖將酒一口吞了乾淨,笑道,君侯如此客氣,江某哪裡敢當,大家都是朝廷長吏,當戮力同心,為君上分憂啊。
嚴延年還是那幅冷峻的表情,君侯此言甚謬,此事並非意氣之爭。皇上特下詔書讓眾吏來丞相府筵宴,為的正是尊崇丞相這一職位,顯現丞相為百官之長的氣派,給朝廷增榮。禮書有云,饗宴之禮,以爵位排列次序。今天丞相官爵最高,卻不自尊身分,奈朝廷禮法何?臣既然為廷尉,見到不法之事,萬無裝聾作啞之理。君侯可以褻辱朝廷官爵,臣則只知守官守職,丞相雖然有吩咐,臣也不敢奉命。
劉屈氂啪的將一個酒杯摔在地上,頹然坐下,這可怎麼辦。他罵了一句,這幾個不識抬舉的東西,氣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