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長小武》第九章 商賈啖爵祿 奸臣戮冠纓

第九章 商賈啖爵祿 奸臣戮冠纓

眾臣一下子默然,這嚴延年是有名的酷吏,當年任河南太守的時候,誅戮郡中豪強大族,殺人如麻,曾一次判決死刑千人,號稱「屠伯」。一時整個河南郡人都嚇得要死,鄉里父老皆叮囑各自的家族子弟,千萬不能幹一點違法之事,否則很可能被治成死罪。因為嚴延年擅長羅織罪名,哪怕是細小的案件,到他手裡,經過他巧寫公文、妙筆如花的渲染,奏報到長安的廷尉府,整個廷尉府的官員,包括廷尉、廷尉監、廷尉平都覺得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他的治郡方法果然收有奇效,從此河南郡盜賊銳減,接連幾年的考核都是天下第一。嚴延年長得短小精悍,不怒自威,無賴子弟也不敢襲擊他以為報復,一則他的隨從眾多,難以下手;再則嚴延年本人也擅長騎射,每年鄉射禮,嚴延年都會出席,而且幾乎次次拔得頭籌。劉徹看見他的考核文書,十分欣賞,下詔徵他入長安擔任廷尉。他也的確不辜負皇帝的厚愛,每個案件都治理得井井有條。水衡都尉江充雖是皇帝身邊的紅人,卻也想結交他。而嚴延年除了皇帝,誰也不買帳,一口回絕江充。畢竟他和江充不是同類人,江充喜歡弄權,巧言令色;而嚴延年卻一直以為自己執法公正,他很鄙視江充,認為他是小人。可惜他長得不如江充威武。而皇帝又雅愛相貌堂堂的官吏。所以雖然信任他,卻並不特別親近。
他環顧四周,心裡急躁,這時果然適時響起一個聲音。陛下,臣以為嚴廷尉忠直可嘉,不可誅戮,臣叩請陛下收回成命。
劉徹哼了一聲,很好,來人,將嚴延年拖下去,解去廷尉印綬,下司空獄。
嚴延年道,按照律令,上書者必須是熟悉案情,和案情本身直接相關者。如果是豫章縣丞沈武親自上書,臣以為的確符合律令。如果是由別人代為呈稟,應當先拷掠代為上書者。因為代人上書,或者是為了金錢,或者是為了爵位。和上匿名飛書有挾私誣告的可能性質一樣。臣謹遵律令,不敢奉詔。
丞相沒機會來了。突然一個威嚴的聲音出現在殿上,群臣馬上閉住了嘴巴,齊齊伏在地上。
還有太僕公孫敬聲,他也沒來。另一個官員像是發現了什麼,他可是丞相的兒子。百官們這下更驚慌了,他們現在已經確信,當前這任丞相馬上要走前幾任丞相的老路了,不是下獄就是腰斬。宏偉高大的建章宮前殿頓時迷漫著張皇失措,還有,很濃重的血腥氣息。
劉徹有氣無力地說,你們看著辦罷,兩罪並罰,取其重者。仍處以宮刑罷。
劉徹心裡動了一下,心裡暗讚,這人雖然其貌不揚,卻鯁直不阿,真是國之宗臣。他想收回剛才的命令,可是覆水難收,一時有點尷尬。心裡歎道,王言如絲,其出如綸。慎爾出話,敬爾威儀。天子說話的確不可以不謹慎啊。
劉徹道,這未免太過了。
劉徹一看,是御史中丞靳不疑,心裡鬆了口氣,正愁沒台階下呢。這個靳不疑果然善於察言觀色,知道朕心裡所想。但他面上依舊冷若冰霜,道,卿以為當如何處置?
根據高皇帝《二年律令》,不能根據莫名其妙的告狀來治理案件,否則反坐之。臣以為先該查清這事是否屬實,再做決定。嚴延年道。
靳不疑道,雖然上告謀反算有大功,但是由此引起變告成風,敗壞我大漢純厚風俗,將是得不償失之舉。一個謀反者可以誅戮,倘天下人都為了錢財爵位而如此不擇手段,則朝廷之傾危將可望見時日。臣故以為應當判處上書者以重刑。
劉徹不悅道,告狀的並非匿名飛書,不符合《二年律令》。朕所看到的是豫章縣原縣丞沈武所藏的拷掠文書,作書者乃當年朕親自下詔書名捕的反賊、京輔大俠朱安世。朱安世曾經和公孫敬聲在甘泉宮馳道埋藏偶人,祝詛朕躬。朕剛才也已遣人馳往雲陽甘泉宮,掘甘泉馳道,尋找證據,過不了幾天,真相將會揭曉。哼,現在朕想明白了很多事,公孫賀得知朱安世被豫章縣廷繫捕,急忙派人去格殺豫章縣令和縣丞,此文書由縣丞沈武攜帶逃出,因為偶然機緣,落入定陶商人趙何齊手中。現在是趙何齊親自伏闕上書,並非匿名投書,難道趙何齊不要腦袋,敢胡說八道嗎?
嚴延年道,臣頭可斷,律令不敢違。如果臣的一腔血能維護三尺法的權威,挽救大漢朝廷的聲名,又有什麼不值得的?
於是,在沉默了片刻之後,大殿裡轟然雜沓,響起一片憤激之聲:
劉徹緩緩發話道,大漢以法令治天下,朕只想按律令從事。嚴延年,你說怎麼處置?
陛下,臣以為當誅夷三族。
建章宮前殿上,大臣們都不知所措,輕聲議論著,不知皇帝突然將他們全部招集是為了什麼?這樣盛大的上朝儀式已經有好多年不發生了。自從皇帝改制通過尚書傳達詔令給外廷後,在外廷親自召見公卿議事就成了一種奢望。連丞相也不能經常見到皇帝。特別是近年來御體不佳,皇帝更是經常躲匿在離宮別館,有具體政事都是叫侍中持節徵召主管大臣去覲見。這次一定是有什麼大事了。大臣們都從中覺察到了一股不祥的氣氛。
三族怎麼夠,臣以為應當誅夷九族。
兩個執戟郎官應了一聲,跑上大殿,來拖嚴延年。嚴延年面無表情,喝道,滾一邊去。然後面朝皇帝,臉色凝重地說,臣自己解印綬,不勞獄吏動手。臣雖然死罪當誅,但廷尉是中二千石的高官,臣不敢讓獄吏們下賤的手觸及大漢廷尉印綬,有傷朝廷體面。臣願陛下賜臣素劍,臣即刻在東闕下自裁,以謝陛下。
臣以為嚴廷尉的話句句在理,按照律令,代人上書重者當斬首。天漢元年,膠東王劉建以五萬錢買通一個人,上告其父謀反。當時五位二千石的官員雜治此案,一致認為,上告者貪圖錢財,離間他人骨肉親情,不可為後世法,判決上書者無道,斬首棄市。元封三年,廣漢郡男子王無憂許諾將爵位廉價賣給同里人陳良,讓陳良為他狀告同里富戶謀反。事情發覺,王無憂貪圖爵位,為不相關的人告狀,被判棄市。臣以為,可將公孫賀下廷尉獄治辦,但上書者當准當年案例,處以重刑。
陛下,全部腰斬,主犯梟首長安市。
公孫賀竟敢和兩公主勾結,設巫蠱詛咒朕,盼朕早死,實在大逆無道。今天朕招諸卿來,就是要和諸卿討論,怎麼處置公孫賀等一干逆賊。
劉徹歎了一聲,卿所言也有道理,一個兩個人謀反不足懼,而追慕金錢爵位至於不擇手段,的確於我大漢風俗有損。不過,要處上書者以死刑,朕實在不忍。乾脆,將其減死一等論,處以宮刑罷。卿既然為嚴廷尉求免,朕准奏,赦其無罪。你們都起來罷。朕也不急著處理此事,等雲陽甘泉宮的證據到了,再議不遲。
劉徹果然怒道,難道是朕錯了不成?你的腦袋是不是想搬家。
臣以為,全部陵遲處死,妻子官賣為奴,或者流徙邊郡。
群臣一時間都呆了,雖然他們早有預料,但這時聽到皇帝親口宣佈,仍舊變得有些癡呆。還能說什麼話?與其說這是徵求廷臣們的意見,不如說是要廷臣們表態:到底站在誰一邊。那還用得著思索麼?
丞相,丞相怎麼還沒來?突然有一個人發表了疑惑。是啊,的確沒見到丞相。丞相是百官之長啊。一個官員附和道。即使是大將軍、車騎將軍等內廷官員受到寵幸,在朝廷位次排名大大提升之後,丞相的位置至少表面上從未動過,始終就是百官之長。起碼在名義上是這樣。
他的話音一落,群臣都嚇得大氣不敢出。這個嚴延年怎麼了?是不是吃錯藥了?這種關鍵時候,竟然大談什麼律令,當酷吏哪有這麼當的?怎麼不像前輩酷吏杜周學習呢?人家當年是何等乖巧,別人問他,君身為廷尉,主管天下獄吏,為何不嚴守律令,一味看皇帝的眼色行事。他竟然冷笑道,律令是怎麼來的,你懂不懂?前朝皇帝所說的話現在變成律了,當今皇帝說的話叫做令,但是一旦施行,就相當於律。而且在下任皇帝手中,一定是律——你是不是太食古不化了?
趙何齊聽到處其以宮刑,嚇得臉色蒼白,霎時褲子就濕了大片。他想叫,突然叫不出來,只從喉嚨裡憋出淒厲的一個字:不——。便暈了過去。旁邊的郎吏聽見了淅淅瀝瀝的聲音,再一看他身下濕漉漉的一片,還有陣陣臊氣氤氳飄出,馬上劾奏道,陛下,趙何齊污穢朝廷大殿,大不敬,當下廷尉獄拷掠。
他的話讓群臣一驚,本以為皇帝之所以徵詢他的意見,就是因為他斷案殘酷無比,希望他廣引律令,提出盡量可怕的處罰意見,哪知道他竟然如此和聖意相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