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長小武》第八章 無計聊伏竄 寂寞感深情

第八章 無計聊伏竄 寂寞感深情

左姬道,當然好多了,蓋公醫術神奇,誰人不知?只是堅決不肯出任太醫令,實在太可惜了。要是在長安未央宮任職,恐怕要當八百石的官呢。
沈先生這樣理解此詩,倒是有趣。蓋公道,當年我老師告訴我,這詩是檜國人諷刺他們國君聲色嗜欲太重,不能做到以禮文節制自己的。不過像先生這樣的解釋,照儒家看來,雖然駁雜不純,但用來探究左姬的心理,倒似乎頗為適合。只是老臣奇怪,左姬在廣陵國如此得大王寵幸,又會有什麼不快呢。
劉寶愣住了,悻悻地說,姐姐怎麼如此凶狠,那趙何齊也真是死心眼,喜歡上一個悍婦。難道他天生的樂於受虐不成。好吧,我走,你有脾氣,好好留著對父王去發罷,那才算你能耐。
左姬抬起袖子,拭拭面頰,蓋公取笑了。時值新年,可能我太高興了罷。正好碰上諸位都在,今日良宴會,歡樂難具陳。不過,我突然想到盛會終不可能長久,忍不住就有點悲傷起來。
左姬笑道,我只是胡亂唱來,哪有那許多的微言大義了。好了,既然蓋公要我鼓瑟一曲,我也就恭敬不如從命。我彈首自己最喜歡的曲子《飛鳳孤桐引》罷。
劉麗都插嘴道,劉寶,你言辭怎麼如此刻薄。知道沈先生是老實人,就光欺負他。
蓋公頷首道,那就好,夫佳兵者,不祥之器,越是鋒利越是不祥。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要用它。我當年若不是一時年輕氣盛,射傷了同門的一個師弟,哪至於躲藏在廣陵國數十載。倒不是我不敢出去,而是沒有臉面出去啊。自己犯下的錯誤,只能自己一生去品嚐。好吧,趙何齊的事,我們大家都來想想辦法。
劉麗都道,不跟你拌嘴。你剛才說皇帝改元徵和,難道真應了那段童謠:「徵和之中。長安洶洶。老龍一怒大龍紅。渭水赤色無西東。小龍飛出天下同。」她不由得低聲吟誦起來。
劉寶哈哈了兩聲,豈敢豈敢,姐姐請來的客人,我怎麼敢欺負。
左修道,別叫我王妃了,叫我左姬罷。我覺得「姬」這個詞很美,每當聽別人這樣叫我,我就會想,自己並不老,還依舊年輕呢。
劉寶道,的確隨詔書送來了父王的書信。父王已經動身回廣陵了,並說皇帝御體好了許多,心情也不錯,沒有像往年那樣譴斥列侯。而且加封我們廣陵國一萬五千戶的大縣呢。看來皇帝真的很喜歡父王啊。好了,剛才聽到左姬要鼓瑟,怎麼不鼓了。他轉身走到左修跟前,伸出手,放在瑟弦上,求王妃也賜我一曲罷。
劉寶盯著她離去的背影,看來我是個多餘人,把王妃嚇跑了。對了,姐姐,趙先生也來了書信,說半個月後會來廣陵,他可要一直住在我們宮裡,等父王回來正式下聘呢。恭喜姐姐將嫁入巨萬富室。若是嫁個尋常列侯,未必有這麼風光。我看趙先生真的是太喜歡姐姐了,姐姐對他那麼冷淡,他也百折不回,真是可敬可佩——
左姬臉上變了顏色,侷促地說,我今天累了,先回去休息。大王大概很快就會回來罷。
劉麗都低聲道,蓋師父,這些事本來不該告訴你。你還是不要去勸諫了,我們另外想法子罷。
劉寶笑道,姐姐真是太瞭解我了,若是一個什麼獄吏亭長能給我送得起重禮,我自然也會幫他說話。不過,這些都不重要,父王說了,為了共同的利益,你是非嫁他不可的。
呵呵,師父還是這麼自信,不肯伏輸。劉麗都忍俊不禁。
蓋公道,胡說八道,那得看他是什麼人了。他臉色端凝,唉,如果他真依仗勢力,強迫你不已,那麼射死他也無妨。老臣平生最恨仗勢欺人的東西。
左姬跪直身子,道,我先告退了。王子、翁主、蓋公、沈先生,你們繼續罷。說著,侍從裝好箏、瑟和博山爐,她們幾個一徑出門去了。
小武心裡也暗笑,這個白髮蒼蒼的老頭子,看上去氣定神閒,利祿不侵,骨子裡卻這麼好勝,真是有性情之人。左姬也笑道,好啦好啦,都是我小看了蓋公。我認錯,成了吧?當初我有諾言,一旦疾愈,就要為蓋公奏上幾曲以為答謝的。今天我踐諾來啦。來人,焚香。
今天真熱鬧,連你也來了。劉麗都對那人道。小武一看,原來是劉寶,心裡頓時不快,他知道劉寶和趙何齊關係密切,說不定一直在暗地裡商量著要自己的命呢。幸好劉胥去長安後,趙何齊也回楚國了,說過了新年再來委禽,正式向劉胥提親。雖然劉麗都幾次安慰小武,說自己絕不會嫁給趙何齊,可這終究是小武心中的一個隱患。有時候,他竟然尋思,是否要想點什麼計策,將趙何齊除去,才算了結自己一樁心事。
劉寶哦了一聲,顯得有些失意,沈亭長自我期許很高啊,難道你真有什麼本事,能為父王效力嗎。他把「亭長」二字咬得很重。
劉麗都拍案而起,怒道,劉寶,你現在就給我滾蛋,你去告訴那趙何齊,再敢來騷擾,我斬下他的狗頭。
劉麗都道,沒有啦,蓋師父。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射人家的。至今也只用它射死了三個人,那是公孫賀的舍人走狗,如果我當時不射殺他們,你老人家早就見不到我了。
劉寶恍然道,不是姐姐提醒,我還真沒想到。的確,徵和之中,就是說的這個年號啊。
他說完,一甩袖子揚長而去。劉麗都心煩意亂地說,討厭!本來高高興興的事,都讓這個小豎子給攪了。
小武心裡頗為惱怒,這小子也太看不起我了,但礙於自己的身分,又不敢當面頂撞,只好淡淡地說,的確沒什麼本事,只是稍微懂得一些斷案。高皇帝曾說過:獄者,天下之重事也。恐怕也不能太把它不當一回事罷?
劉麗都看了蓋公一眼,道,嗯,好了,別提這些了。父王什麼時候回來,有消息沒有?
侍者彎著腰,在左姬身邊擺上一個博山爐,爐蓋聳起,上面雕鏤著山水雲石圖案,侍者提起爐蓋,放入茅香、龍腦和蘇合等香料,點燃,院內逐漸飄著裊裊的香氣。左修端坐於箏前,纖指輕撥,一縷悅耳的箏聲立即從指底飄了出來。箏聲起初激越,如一隻黃鵠在雲中飛揚,充滿了自得和歡樂,突然順著雲層下滑,在一泓無際的清波上空留戀徘徊。接著仿佛波上刮起了大風,這黃鵠再也無從優雅。風迎面掃來,似乎要將牠搧進水裡,牠鼓翅勁飛,然而似乎總也不能飛出這狂風的包圍。這箏聲一會激烈,一會哀絕,一會高昂,一會低沉,伴著這箏聲,左姬臉頰上好像有了淚痕,忽的低聲吟唱了起來:
原來是左姬啊?劉麗都笑著說,看來今天有耳福了。小武也趕忙稽首,大聲道,下臣沈武,參見廣陵王妃。
他正在狐疑,箏聲慢慢銷歇了。蓋公慨歎了一聲,撫掌讚道,都說左姬彈箏鼓瑟乃是廣陵國的雙絕,今日一聽,果然名下不虛。此曲大概只有天上才有,人間哪裡能時時聽到啊。左姬今天肯再為老臣鼓瑟一曲,以後有什麼病恙,老臣一定隨叫隨到。呵呵,當然,這是假設了,老臣自然不希望左姬玉體有恙。對了,剛才左姬頰下似有淚痕,難道真的自己也會被自己的箏聲感動麼?
行了,劉麗都煩躁道,你說完沒有。他是不是送了你什麼重禮,讓你如此替他說話?
劉麗都道,好啊,我們打個賭,如果你想不出來,就得讓我射死他。
蓋公詫異道,有什麼值得嫁女去交結的?難道大王和楚王有什麼圖謀不成?如果是這樣,老臣更要勸告大王,不要幹這蠢事。以廣陵國和楚國的土地,加起來還不到大漢的百分之一。如果真的意圖不軌,我看只有滅族一途。
聽他們這樣談話,小武心裡很是溫暖,雖然他並未把希望寄託在他們身上。但是一件自己很關注的事,能得到別人支持,心裡陡然也就覺得自己強大了許多。一定要阻止那個趙何齊,自己本是因為劉麗都才來到廣陵,她要真的嫁走,自己孤身待在這裡還有什麼意思?未免太過淒涼。好在趙何齊是個商人,商人就有商人的弱點。他腦中似乎已經有對付他的辦法了。
隰有萇楚,猗儺其枝。夭之沃沃,樂子之無知。隰有萇楚,猗儺其華。夭之沃沃。樂子之無家。隰有萇楚,猗儺其實。夭之沃沃。樂子之無室。
小武道,王妃,不,左姬真是有心之人。不過這樣的箏聲,配那樣的詩,似乎有點不大協調。下臣不懂得音樂,聽到耳中,只感到聲調激越,後來似乎又夾雜哀楚。不過《隰有萇楚》這首詩,據下臣看來,意境並不激越,只是羨慕草木的無知無識,悵惘無奈罷了。說到這裡,小武頓了一下,他覺得再說下去似乎有點不好,自己和左姬是尊卑上下的關係。古人還說交淺言深是取禍之道呢,自己有何必要去管人家的私事。
蓋公呵呵笑了,道,那是自然,古人有云:雖有姬姜,無棄憔悴。可見「姬」是美妙的代名詞。況且,和老夫比,左姬還年輕得很呢。怎麼了,最近貴體如何?上次我給你開的那方子,可是每天煎來吃了?
劉寶凝視著左姬的俏臉,意味深長地說,我看起碼還得一個月,長安路途遙遠,不是想趕回就能回的。父王畢竟不是像大雁那樣,長著一對翅膀嘛。
蓋公正色道,老臣不是貪生怕死的人,再說,如果我想出廣陵,區區幾個王宮侍衛也擋我不住。廣陵縣並不大,真要告密再方便不過,出東門不遠就是廣陵國相府和內史府,不過我和大王相處這麼久,還算有感情,我不想看到你們結局悲慘。特別是你和劉霸兩個,我都很喜歡。你雖然頑皮一點,可是本性很善良——我送給你的那張小弩,你沒有用來亂射殺人罷。
小武沉吟不語,他不知道是否應該安慰她,他本也不慣說安慰人的話。何況,這事涉及到王室的婚姻,他有什麼資格發言呢?他只有在心裡想,用什麼法子,可以避免劉麗都被那個姓趙的給搶去?
劉麗都道,好啊,左姬快彈來,別和他們嚼舌根子。
小武暗暗驚訝,這個老頭子除了嗜好儒術,難道還擅長擊刺不成?原來劉麗都那從不離身的小弩是他送的。那弩製得的確精緻,雖然小,而結構特異,射速驚人。這老頭子真是心靈手巧,也許就是漆雕開那派傳下來的所謂儒俠罷?
小武越來越奇怪,如果光聽箏聲,自己還不敢肯定這位左姬心裡所想,但是這首《詩經.檜風》裡的詩,卻的的確確表明了她內心的悲傷。這個廣陵王最為寵愛的妃子,到底心中會有什麼樣的哀愁呢?
劉寶踱到小武身旁,陰陽怪氣地說,沈亭長,恭喜啊。剛才國相送來郵車傳遞的詔書,皇帝改年號為徵和了。並且大赦天下,凡是在詔書下達日期前犯下的罪,除了大逆不道之外,全部赦免。嘿嘿,這幾天不知將有多少逃犯刑徒跑回家正正當當地過新年了。沈亭長,是不是也想回豫章啊?
一個侍從過來移走那架箏,換上瑟,那瑟長一米多,寬度相當於長度的三分之一,兩端髹有黑漆,繪有精緻的渦狀花紋,上繃著二十五根雪白細絲絞成的弦。左姬跪在瑟前,輕輕調了調弦柱,撫摸著那素弦,吟道,瑟兮僩兮,恂慄也。然後雙手一揚,左手勾曲,右手作撥挑狀,就要按下。卻聽得外面有人哈哈大笑,這麼熱鬧,也不叫我。
劉麗都歎了口氣,眼中淚珠瑩瑩欲落,蓋公你有什麼好辦法呢?別的事或許父王會答應你,但是這件事絕對不會的。父王想憑借這場婚姻來交結楚王,恐怕是無可奈何的了。
大家一起往門口望去,一個三十來歲的美麗女子正裊裊婷婷地走來,另有兩個十五六歲的小侍從,一個抱著一架瑟,一個抱著一架箏,跟在她後面。這個美麗女子就是劉胥的寵妃左修。本來劉胥是一刻離不開她的,可是這次去長安,她正巧生病,時間等不及,劉胥只好帶著另外兩個侍妾先走了。
沈武心裡一陣大喜,沒想到這個討厭的人竟帶來了這麼不討厭的消息,更沒想到皇上竟然這麼快就大赦天下,這下公孫賀父子該失望了。不過,現在回家也是個幻想。難道皇上下詔赦免了我,公孫賀就會赦免我嗎?他們一定在到處找那份招供文書,也一定猜想那份文書被我帶走了,幸好我當時聰明,一看到朱安世的供狀,馬上意識到自己做為第二知情人,一定會凶多吉少。於是暗暗將那份文書藏匿於家,一旦有變,能順勢攜帶,偷偷跑去長安告發。現在公孫賀不敢以丞相的名義通緝我,但一定派出了不少舍人心腹到處暗中尋找我。我跑回家鄉,不是自投羅網嗎?於是小武淡淡地說,何必回豫章,青山處處皆可以埋葬忠骨,大王待我不薄,我這輩子一定要報效大王。現在有了赦書,我可以不躲藏在王宮,能明目張膽地出來為大王效命了。
蓋公虎起臉,一本正經地道,左姬這句話就錯了,以老夫的儒學修養,只消到金馬門一上書,立刻至少會拜為太中大夫那樣二千石的高官,八百石算什麼?
蓋公安慰道,翁主不必憂慮,你實在不願嫁給那個什麼趙何齊,待大王回來,我勸諫勸諫他就是。我在廣陵國已有近二十年,大王對我還算不怠慢,我也從沒求過他,或許能聽我一次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