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長小武》第五章 豈意丞相怒 逃死正屏營

第五章 豈意丞相怒 逃死正屏營

小武道,哼,少來這套,現在落到你們手裡,哪能等到赦令?如果我沒猜錯,朱安世的頭顱已被你們割下了。你們口口聲聲按律令治罪,如果真按律令,當有廷尉府的文書,哪裡需要丞相代勞。而且捕捉一個二百石的小吏,從沒聽說皇上親自下詔的,這不過是個郡守辦的事。
大家再給我上,他就一張弓。那使者叫道,你肩膀上受點傷,不要緊,快——啊,你怎麼了?你你——,他轉過頭來看著劉麗都,臉色十分驚懼,你竟敢私人挾藏毒箭,這可是自高皇帝頒布《二年律令》以來,就要棄市的罪名啊。當今皇上更是一再強調,敢有私藏毒箭和烏頭毒者,全部腰斬。
小武道,好,我們走。他一把撈住劉麗都的手,往外急奔,她那才十七、八歲的纖手滑膩粉嫩,要不是在這緊急關頭,他會感到幸福死了。當然,如果不緊急,他怎又有膽子敢抓她的手呢?這不僅在於她的地位,還在於,她的美麗讓他心慌。
那使者手裡緊緊攥著一枝一尺長的節信,大概急於搜捕公孫賀囑咐的要犯,對小武他們倒沒怎麼管。何況按照慣例,搜捕犯人的時候,朝廷一向禁絕官吏藉機擾民,否則會重重責罰。因此,當他看見小武幾個恭謹地站在道旁,也就不再說什麼,匆匆走過。他們剛一拐進另一條巷子,小武等人馬上發足狂奔,跑向閭里深處。因為里門外肯定還有人把守,而整個里只有一個門,他們只能攀牆而出。一行人腳步雜沓,跑到院子盡頭僻靜處,剛攀上牆頭,就聽那使者在遠處大叫,站住,他媽的,就是剛才一夥,被他們騙了,快追。
小武正要上前格鬥,只聽得劉麗都嬌聲呵斥道,你們哪個敢上前,誰上前我就射死誰。不知什麼時候,她已經從背上的皮囊裡掣出一張小弓,安裝好機括,絞絲的弓弦繃得緊緊的,她右手的纖指就勾在發射用的懸刀上,睜大一雙清澈的眼睛,望著瞄準的懸山。數支小箭貫穿在弩關上,蓄勢待發。
那使者對左右怒道,你們還不快上,養兵千日,用在一時,丞相平日好吃好喝,金錢美女供著你們,現在正是報效的時候了。
其餘的人也相繼攀上,劉麗都最後一個被拉上去,她站在牆頭,冷笑道,管材智,這名字真難聽。你給我趴在地下,命令你的人全趴下,蒙著頭。等我走了再起來。不許偷看,否則我馬上將你射殺。
幾個人旋風般衝了出去,剛跑到閭里的主幹道,一隊身穿淺灰色衣服的獄吏,大約十多個人,腰間都挎著刀劍,在一個穿青衣的中年漢子的帶領下,剛剛進了里門。那漢子看見小武等人,大聲喝道,我等持丞相符節,來青雲里搜捕要犯,眾百姓不要驚慌。咦,他隨即驚訝地叫了一聲,你們帶著刀劍幹什麼?大概又是不事產業的遊蕩惡少年。他轉過身對里長說,有這麼多不事產業的浪蕩子,你們鄉亭的主事官吏全部該受劾免職。
管材智看著瞄準他的毒箭,無可奈何地下令,都趴下,不要往上看。劉麗都一躍下牆,跳到牆外的小徑上。快,往那邊跑。她叫道。遠處的湖邊是一片雪白的蘆花,在清晨的秋風中瑟瑟作響。透過蘆花的間隙,隱隱可以看見江邊的幾間土房,那是贛江分岔處鯉魚亭的亭舍。亭舍邊停著兩輛駟馬的衣車,有著精巧的窗櫺。兩個御者正焦急地往青雲里方向張看,他們捏著鞭策,已經做好了隨時衝上馳道,向廣陵方向狂奔的準備。小武心臟怦怦狂跳,撒開大步,瘋狂地往那車跑去。
幾個人不再猶疑,揚起刀,呼的一聲衝了上來。從他們的身材來看,皆是武功不弱的舍人。但是這樣也沒什麼用,只聽得噗噗噗三聲輕響,劉麗都弩槽上的箭已經一支支飛了出去,總共三支,齊齊射中了目標。弩是小型的擘張弩,力量並不大,箭也並不長,但是速度極快,只看見三點銀光閃過,三個人已經後退了一步,用手摀住傷口。有一個喉頭發出沉悶的聲音,仰天栽倒,他被射中了咽喉,當場斃命。另外一個被射中胸脯,一個被射中肩膀。細細的血液從他們各自的傷口射出,帶著紫紅的顏色。
那叫管材智的使者大概在長安時就認識靳莫如,陪笑道,邑君,下吏也是奉命辦事。公孫君侯怕路上有變,讓賊盜逃了,是以讓我持節,就地將朱安世正法,函封了頭顱帶回長安。至於這個縣丞沈武,不過是因矯詔和丟失二千石罪收捕罷了。
她遇到了小武,雖然在旁人看來,小武是間接殺害她丈夫的兇手,而在她心裡毋寧是恩人。她的確愛上他了,她想趁和他一起去長安之後,跟父親說,一定要嫁給小武。這本來也沒什麼丟人的,長安的貴族女子如果在燕飲場合,發現了自己中意的貴族男子,都是這樣跟自己的父親說的。開明的父親立刻就會派人去試探。如果對方不富裕,父親還會反送錢財去資助,讓他當成聘禮。她相信小武拒絕不了她,她頗有姿色,比小武也只大一歲,雖然嫁過人,卻還是個處女。再說漢家本也不講究女子的所謂貞操,有個女子一連嫁了五次,五個丈夫皆夭折了,大家都不認為這女子有什麼錯,反而覺得她是大富大貴之命,尋常的男子無福氣能夠消受,最後嫁了皇帝,富貴終老。她想,說不定自己有旺夫的命相罷。但是此刻她能怎麼辦呢?她沒有辦法,她不能勸小武留下來。看這管材智的架式,留下肯定是死路一條。她只能企盼他能逃脫,在安全地方躲避一些時日。回到長安後,她再求父兄設法營救。她傷感地望著小武,哀聲道,沈大人保重了。我想皇上一定會下赦書給你,你暫且亡命去罷。
小武知道這領頭的丞相府使者並不知道自己的狀貌,於是假裝鎮靜地閃避到一旁,想等這些人拐過去,再趁機往後門跑。里長和其中幾個獄吏是認識他的,但是他們都假裝沒看到小武,大概對小武也有點同情罷。
靳莫如惱怒異常,這管材智當真狡猾。剛才自己失言,把哥哥給自己的書信內容說了出來,這本來是不應該的。因為皇帝和臣下閒談時表露的意圖,一般是不喜歡臣下告訴外人的,即使是自己的家人也不例外,除非有特別理由。天漢四年,皇上下詔切責堵陽侯陳恢,陳恢惶恐服藥自殺,就因為陳恢言語不謹,將皇帝和他的閒談之言到處宣揚,冀圖給別人一個自己很受皇帝寵幸的印象,這罪名叫「漏洩禁中語」。她有點自悔失言了,不過她對這使者來捕捉小武實在是太過擔心。當家臣一早將消息告訴她,說丞相府使者今晨趕到縣廷,持節擊鼓徵召縣吏,當場奔赴監獄斬殺了朱安世,又在王德內寢斬殺了王德。她大驚失色,知道小武也凶多吉少,趕忙帶人趕到青雲里,她不知道,如果不是嬰齊和劉麗都等人,只怕小武的頭顱也已經在管材智的皮囊中了。
小武點了點頭,也是感慨萬千,這個自己一直心慕,想娶來做妻子的女子,不知會鮮花落到誰家院庭了。他淒然道,多謝邑君關心,下吏先走了。他縱身攀住牆頭,劉麗都的兩個屬下撐起他,他敏捷地躍上,一沒不見。
那使者獰笑道,都說你這小子聰明,果然不假,一下子就知道丞相要你的人頭。不錯,朱安世的人頭已經被我們割下。你為了給自己邀功,而使得公孫都大人和高辟兵府君齊齊喪命,還想活下去,真是沒天理了。左右,快給我拿下。話音剛落,他身邊五六個親信馬上提刀衝了上來。另外幾個縣廷的獄吏是被他用節信臨時徵召的,平常就在小武手下做事,和小武關係都很好,哪裡會很認真,都是提著刀劍,遠遠乾吆喝著,沒有一個急於上前。
劉麗都笑道,還算是識相的奴才。她轉而擔心這使者出去後,馬上叫人在外面堵截,於是叫道,站住,你先待在這裡,叫你的人都不許動,等我們出去後,你再給我滾。沈大人,你們快攀牆。她手上的弩箭正對著那使者的前胸,做出瞄準的姿態。
使者心裡怒不可遏,同時暗暗後悔,本來為了保險,捕人要帶上弓弩。可是他想抓捕的是個小小獄吏,哪用得著費事專門用節信去徵發弓弩手。所以帶著十多個人,持刀劍就趕了過來。當然,這也是因為時間緊迫。弓弩要去庫房取,他嫌麻煩。沒想到賊盜已經有準備,不但多出四、五人,而且還有人手中持有弩箭。這時他跺腳道,要是早禁止黔首攜帶弓箭,就沒這種事了,那幫鳥腐儒就是誤國。
於是他們只好一個人在下,肩負著另一個往上爬。才爬了一半,那使者的腦袋已經轉了過來,出現在後巷的另一端。大概看到小武等都佩著刀劍,有點忌憚,他收住腳步,厲聲呵斥到,大膽刑徒沈武,還不快快下來,竟敢逃避追捕,可知道要罪加一等嗎?
劉麗都哼了一聲,少囉嗦,把你的人帶走,我們兩不傷害。
劉麗都面若冰霜,食指仍是勾著那張小弩的懸刀,冷笑著對使者喝道,別廢話,快滾,否則馬上給你也來一箭。
那使者面如死灰,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兩步,有點猶豫不決。他知道讓小武跑了,丞相一定會責備他,但是他也不是找不到借口。當年楚平王派使者去捕伍子胥,伍子胥張弓貫矢,對著使者說,誰上先射死誰,結果沒一個人敢上,最終讓伍子胥逃了。現在就算放了小武,他也可以去騙公孫賀,說沒奈何碰到群盜,將他纂取營救走了。而且他也看出他在縣廷徵召的獄吏都不是真心想幫他捕人,而身邊五個心腹倏忽間已死了三個。他望了一眼那三具屍體,咬牙道,哼,算你們厲害,就算跑得出這個里門,這一路上有多少的鄉亭——我已經下了命令,見到你們一定攔截。他甩了甩袖子,怒道,還不把屍體抬走。然後轉過身,就要離開。
那使者大怒,好一個刑徒,竟勾結群盜,意欲造反。這次就不是矯詔罪那麼簡單了,當以大逆無道罪判處腰斬。你們識相點,現在束手就擒還來得及。
及至看見小武還活著,她的心情陡然一鬆,但還是不露聲色,先行責備管材智。她知道以自己家族的地位,管材智縱然不服,也不敢對她怎麼樣。當然她也明白,管材智如果硬幹,她也無力阻止。近一個多月來,她感覺自己已對這個小吏有了很特殊的感情。雖然漢家的風俗,女子不必太忌諱主動向男子表達愛慕,但像她這樣世家大族的女子,卻不能完全拋棄矜持。況且她本就是一個性格內向的女子,當初聽了父兄的話,又懾於衛太子的權勢,違心嫁給了高辟兵,可是連夫妻的歡愛是怎麼回事都不知道。何況看見高辟兵肥碩的身軀,心裡就厭惡得要命。所以三年來,只是這麼平靜地過了,沒想到高辟兵突然死了,真是有如釋重負之感。
小武心裡一動。靳莫如已經開口了,管材智,你今晨剛到豫章縣,就大肆誅殺。沒經過任何覆鞫程序,擅自斬下了朱安世的頭顱。你可知朱安世是皇上詔書名捕的,不押送到長安就任意處置,是不是太膽大了。而且不分青紅皂白擅捕縣廷長吏,這也是違背律令的。她仰頭對小武說,沈大人,何必逃亡,你這一走,可就真遂了他們的願了。以後你有百張嘴也說不清,勾結群盜,可是連赦令都不庇護的啊。
那使者道,丞相也是奉皇上的詔書,你丟失二千石長官,並矯詔發郡兵,即便立了微末功勞,也功不抵過,按律令就當斬首。難道丞相以萬石君侯的身分,會對你這個二百石的小吏公報私仇嗎?你乖乖跟我們回去,接受案驗,說不定到時皇上准許你納錢贖罪呢?或者碰上大赦,這顆腦袋就保下來了。現在拒捕,我們只有奉令將你當場格殺。
原來前數十年關於百姓是否能家藏弓弩的事,長安曾經召開過一個御前會議,廷臣分為兩派,一派以丞相公孫弘為代表,他認為,如果民眾擁有弓弩,不但容易殺人犯法,而且在官吏捕捉他們的時候,只要一人張弓,十個獄吏都不敢上前。另一派以侍中諫大夫吾丘壽王為代表,認為儒家的傳統就是鼓勵百姓習武,這樣萬一遭到侵略,老百姓馬上就可以編成軍隊抵禦,因為他們平時習慣了射箭,上陣時就不會感到生疏。他們還引孔子的話說:「以不教民戰,是謂棄之。」而皇帝正好喜歡儒術,就制可了吾丘壽王的意見。面對此情此景,使者自然忍不住要大罵起儒生來。
小武面色慘白,心中狂跳。環繞整個里的後牆非常高,而且特別滑溜。他心裡暗暗叫苦,這圍牆是最近才加高的,而且就是他的主意。這和最近南浦里的一個失竊案件有關,因為南浦里的里牆太矮,前段時間竟被賊盜將耕牛也從牆頭偷運了出去,主管案件的官吏們開始絕沒料到耕牛能從里牆盜出,胡亂捕人,險些造成了眾多冤案,後經小武親自接手,反覆案驗,才揭示出真相。事過之後,小武專門以縣丞的名義發下文書,要求各閭里一律將里牆加高五尺。青雲里又是小武居住的閭里,所以鄉正、里長更不敢怠慢,這個閭里的圍牆之高大堅固在整個縣可以排上第一。這時,小武只有心裡歎道,俗云作法自斃,果然。大概商鞅當年東逃函谷關,被旅館主人盤查身分時,心裡也是這樣絕望的罷。
事到如今,小武也橫下一條心了,他背依高牆,緩緩拔劍,道,即便不逃,還不是一個死。我知道公孫賀想要我的腦袋。可是我真不明白,以他的身分,何必跟我一個小小縣丞計較。朱安世你們不是抓了麼?為什麼不肯放過我。
管材智訥訥地說,下吏只知道執行命令,別的一概不知。令尊靳君侯和令兄靳中丞既然都知道皇上的意圖,怎麼丞相反會不知呢?就算靳中丞常常在皇上跟前侍候,能微察聖意,但既然皇上沒有專門下旨說如何處置,那也不能說明什麼罷。
小武登時嗒然如喪,完了,我們遲了。使者已經率領車騎封鎖了里門。漢代的規矩,以詔書或節信捕人,首先要在外面擊鼓。倘若是有身分的公侯列卿,聽到鼓聲,立即會仰藥自盡,因為對他們來說,逮捕只是個姿態,「不生詣廷尉」則是規矩。為了名節,是絕對不能活著去廷尉府接受鞫問的。當然對小武這樣的下層官吏來說,這鼓聲卻僅是個逮捕的信號,小武拔出劍來,大怒道,是公孫賀那狗賊的使者,我敢肯定不是皇上的本意。
這時從牆那邊又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小武臉上一陣緊張,那使者臉上則有欣喜的顏色,他猜想可能是自己在外面守護的救兵到了。這時幾個人果然從牆角閃了出來,領頭的是個身穿粉青織錦的女子,額上滿是晶瑩的汗珠,看得出是急匆匆趕來的,竟然是靳莫如。後面跟著的一個青年男子帶著幾個獄吏,卻是都尉府佐史公孫昌。他臉上滿是怒色,大概剛才想阻止靳莫如入內,但又阻止不了,是以心中很是不平。
那使者又怒又懼,但是想到還是保命要緊,什麼都顧不得了,遂僵立在那裡,臉上肌肉不住地顫動,顯得心情複雜。
劉麗都道,現在說什麼本意不本意都沒有用。不要驚慌,使者這麼早來捕人,不會發太多車騎的。也許只是封鎖了里門,我們從里門的北面攀牆出去,贛江口的鯉魚亭前,有我停在那裡的駟馬革車,我們跑幾百尺就到了。
靳莫如粉面通紅,怒道,什麼收捕,那縣令的頭怎麼也被你們斬下了。難道王德這樣的恭謹長吏,會拒捕嗎?分明是你們無法無天,擅自格殺長吏,踐踏律令。我前天才收到家兄的書信,皇上正準備制詔御史,命令五位中二千石官員共同雜治沈武矯詔之案,從未讓丞相府擅自處理。矯詔雖然不法,但如果是危急來不及請示,而又有益國家,向來都可以從輕發落的,縣廷長吏們都深知律令,哪裡會拒捕,豈非狂易不智?
這時剛才那兩個並沒有傷到要害的壯漢,傷口已經一片紫黑,他們的嗓子都「荷荷」地發不出聲來,繼而都扶著巷子右側的牆,刀劍丟在一旁,身子好像被抽去了骨頭,慢慢滑了下去,在地上不停地抽搐,痛苦地死去了。